我来到了民族大道上的那家糖水店,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应征的女主角还没到。
我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点了份杨枝甘露,舀了一大勺送到嘴里,饶有兴味地摆动着手里的小高清。小高清里即时摄录的,是玻璃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背景是南宁市雨后初霁的街道。夹道尽是高大的扁桃树,湿热的地气在树影里蒸腾,这让影像带上了南国粘稠的湿度。喏,这个上了年纪的魅力型男和他身旁哭泣的年轻普相女,应该是一对情人,普相女希望自己是他最后一个女人,而老型男只不过希望自己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这注定是个悲情故事;另一边打电话的年轻男孩,打着严实的领带,西装的垫肩下还空出半个肩膀,应该是个上进的凤凰男,一根筋地相信只要努力就能在这个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当然了,他的字典里还没来得及收录“潜规则”这个词条……三年前看完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的纪录片《中国》之后,我开始疯狂地迷恋上人们在镜头里零设防的状态。那些影像就像一个个没有经受污染的故事初胚,极大的可塑性让他们散发出无可比拟的魅力。不过,一旦这些人意识到镜头的存在,情况便完全两样,他们无一例外都会在瞬间变成标本,表情僵硬,动作机械,毫无生趣可言。
想要拍一个拿得出手的片子参加国际英才导演大奖赛,前提就是必须要找到一个对摄像机有免疫力的主角。我指的不是那种所谓的“镜头感极好”的人,他们不过是一个个狡猾的表演者,知道什么时候该收,知道什么时候该放。他们在我的概念里,一样是对镜头反应过激的,和那些戒备森严的标本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两个月来我在各大网站的论坛上散播了征集主角的信息,但应征者只有三个。第一个是个想追回前女友的男生,他认为有台机子跟拍会比较有排场,需要说明的是,此前他们已经经历了六分六合;第二个是声称自己能够在一年内白手起家、赚到一个亿的中年女人,她认为这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个人奋斗史需要有人来辑录,需要补充的是,在说这话的时候,她就像被注射了鸡血一样躁动和亢奋;第三个,就我今天要见的人。
我和她在网上聊过,她许诺会给我一个非同寻常的故事,对此我不以为然,任何人都会认为自己的故事才是最特别的。吸引我的倒是她的谈话方式。和其他人不同,她会在沉默地应对好几个问题后,用极尽详细的言辞和超乎寻常的耐心谈论她感兴趣的话题,思维极富跳跃性。类似的人我接触过,他们往往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那个世界里常常会有无法和别人分享的故事。这样的人来应征,多少让我感到意外。
小高清里出现了一个女孩的影像,年龄和我相当,直长发,泛着微微的栗色,身形修长而清奇,拥有典型南国女孩蜜一样原色的肌肤。她一入画就牢牢抓住了我,因为她的眼神,那种无视一切的眼神让她在真实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存在感。我手忙脚乱地用长焦追随着她的侧面、背影,没想到她一转身,进入了糖水店,她的影像虚了起来,等我放下机子,她已经来到了我面前。
“是你吗?”
我点了点头。
“现在就开始拍了吗?”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也没有拒绝。
她坐了下来。“你叫我芨吧,白芨的芨。”她说。她没点东西,只要了杯凉水,从手袋里掏出了只白棉布小袋,朝水杯里洒了些茶叶。
“我给你叫杯热水吧。”
“不用,我习惯冷泡。热泡的话,头泡是很酽,但过后就散了;冷泡能把香气锁住很久,每一泡的味道都很均匀,也更轻浮。”
她正说着,茶叶在水面浅浅地翻了个身,一股细细软软的清气飘了过来,那是一种我从未闻过的香气组合。
“你泡的是什么茶?”我忍不住问她。
“荷花茶,我父亲给我寄过来的。祖传的制法,选取我老家高山上的白毫茶,傍晚时分放到盛开的荷花里,入夜后花朵会合起来,第二天清晨花朵绽开的时候取出茶叶。这样重复上一个月,茶叶就会吸取荷花中的香髓,变成荷花茶。”她的目光转向我,“你们这一行很少看到女的,而且,你看起来比我想的要年轻。”
我感觉到她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我的波波头和我身上二十块一件的纯棉T恤,便解释道:“我入行的时间不长,但我是一个做事很坚持的人;之前和你提过的,也拍了一些独立短片。”
她表示认可,转动着手里的水杯,说:“在网上你曾问我,这大致是一个什么样的事件,我现在告诉你,其实,我只是亲历了其中的一些片段,整个事件遗失的关键部分,就是我们这次需要寻找的,有两种可能:有可能找到、补足,让你得到一部传统意义上的完整片子;也有可能找不到,那你所拍的,就只会是一些残缺的片段——你愿意冒这个险吗?”
我曾暗暗发过誓,只要她有追女无厘男和中年鸡血女的半点影子,我立马把她否掉;但听到的却是这样一番话,我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那好,”她说,“为了避免出现一些不愉快,我准备了份协议,你先看看。”
我接过来一看:“双方互不评判、干涉;一旦开始,双方都不能以任何理由退出……”本是我要提出的条件,她自己倒先提出来了,我看着眼前的她,不禁哑然失笑:省心、省力、对镜头有彻底的免疫力、背后还很有可能是一个丰富的矿脉……一项一项地对上号后,可以确信,我中了头奖,这正是我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完美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