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我听到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心想大概是自己的错觉,便也没有抬起头,继续呆呆地瞪着酒杯。这时,声音的主人在我肩上拍了两下,我转头一看,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她齐肩的短发染着深蓝色,黑色的背心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显得并不过分性感。我醉醺醺的大脑过了好一会儿才认了出来,她是陈婷。
“你不是也一个人吗?”我反问道。
“我是在等朋友。”她不以为然地回答。
我点了点头,继续闷闷不乐地喝了一口酒,而她却忽然笑了起来说,“骗你的。”随即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这样直接的举动,的确与印象中的她无异。
“听说你前段时间离开了BLACKOUT,最近在做什么?”
“消息传得还真快。”我苦笑着说,“现在是无家可归的无业游民一个。瞧,这里是我的全部家当,来一杯不?”我指着桌上的酒瓶问道。
“这就是全部了?你也太寒酸了吧。”陈婷不客气地拿起一杯就喝了起来。
我掏出空空荡荡的钱包,摆在她面前,“你可以自己检验一下,保证分文不剩。”
陈婷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一丝惊讶,“那你待会儿打算去哪儿?不回家,也没有工作?”
我点点头,然后若无其事地说,“不知道,大概要流落街头了吧。”
“你好像不怎么担心?”她半信半疑地问。
“担心有什么用,到时再说呗。”说着,我又往她的杯子里到了点酒。
“刘闻骏,你真是变了。”她带着笑意感叹道。
“这话我好像已经听过无数遍了。”
“但是我猜,只有我这句是在称赞你。”她也许是从我落魄的样子上看出了一些端倪。
“你猜对了。”说到这个,我心中再度惆怅起来,“身边的人都不能接受我的变化,在他们眼里,我是彻底堕落了。”
“你所说的那些人也包括董雅然?”
我点点头,想起陈婷和雅然多年前曾是好友,却没有听说她们后来还有什么联系。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生活在白天,一种生活在晚上。虽然在同一个地方生存,但他们却永远无法理解对方。”陈婷把酒杯拿在手里摇晃,像是观察试管里的化学液体一样看着她可口的饮料,“很多年前,我对雅然说过这样的话,就是在她质问我为什么选择当乐队经理而不是去电影学院的时候。”
陈婷点起一支烟,继续说,“我告诉她,活在夜里的人喜欢随心所欲,可以为所爱的事不计代价地付出。他们总是要承受更多的痛苦、恐惧、颓靡,难以尝到平静的幸福,可是,唯独他们能生活在炫目的梦中。”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人生哲理,我听得一头雾水,迷迷糊糊地问道,“雅然听完之后说了什么?”
陈婷耸耸肩,“记不清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并没有理解我。那以后,我就和她渐行渐远,慢慢没有了交集。我在心底里发誓,再也不向活在白天的人描述黑夜的美。”
我们的对话陷入了暂时的宁静,我认真地思考她繁复的话语所想表达的意思,突然恍然大悟——我一直渴望身边的人理解自己,这愿望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准则,并且多数人都坚信自己的想法准确无误,与其期待着别人的认同,不如把精力更多地放在自我认同之上。
就这样,我们聊了许久,从高中的点滴一直聊到了现在。原来,陈婷的喜好从小就与众不同,尽管善于交际的她身边早早地就围满了追求者,但是她却一个都看不上,只对舞台上的陆磊一见钟情。她高中时期的最大梦想就是成为陆磊的女友,为此她花了两年时间,通过不同的人缘,终于进入了陆磊的视线。恰好在我离开乐队的那段时间里,她费尽心思为乐队牵线搭桥,寻找新的乐队成员和演出机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乐队经理。她和陆磊的恋情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然而,乐队成名之后围绕在陆磊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多,他也不能免俗地陷入了多角关系之中。陈婷潇洒地说,当她发现陆磊不再对自己专一的那刻便立即提出了分手,但这或许并非真相。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在寒风之中,她抽着烟,孤独地等待陆磊从狂欢的人群回到她身边,仿佛是在乞求最后的美梦。
如今,陈婷的情况似乎比我好不了多少。她想要继续完成做演员的梦想,可是却因为没有受过正规的训练,到现在也只能接到一些没什么台词的角色。为了在演艺圈混出点名堂,她只能从平面模特做起,这份工作的对身材的苛刻要求让她几乎与一切美食和饱腹感无缘。然而,让我钦佩的是,尽管和陆磊在一起的时光无疾而终,还造成了她这样落魄的现状,可是她的话里却听不出半点后悔之意。
在陈婷的协助下,我们很快就把桌面上最后的几瓶酒消灭得精光,她幸灾乐祸地说,“现在,你该面对残酷的现实了吧?”
我装作深受打击,故意大叹一口气说,“是啊,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然后,我们忽然默契地笑了起来,像是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笑了起来。人心似乎有着一种有趣的机制,它在有望解决的困难面前总是特别忧虑,想方设法要完美地避开伤害;而在不可避免的困难面前,它一旦选择绝望也就心无杂念、坦然接受,反倒是比拥有希望的时候好受得多。
“我们一个是被踢出乐队的乐手,一个是接不到戏的小演员,真是臭味相投。”说完,陈婷起身拿包,似乎准备离开。
我对她挥了挥手,视线又回到满桌子空酒瓶上,想着接下来该如何收拾生活的残局。
“不如这样。”陈婷走了几步,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回到我身后说,“在你找到工作之前,上我那儿住吧。”
玻璃酒瓶的反射出我背后这个修长的身影,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简单直接的作风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没想到,这么多年后我依旧会为之震惊。
“你说真的?”我难以置信地问道。
“骗你干嘛?”陈婷说,“我那儿空荡荡的,不怕多个人。”
“你平时都一个人住?”
“嗯。”
“那你的父母呢?不和你住一起?”
“再问你今晚就露宿街头吧。”
在我内心深处,陈婷一直是个遥不可及的女人。
恋爱这件事上我一直很有自知之明,六年来,我从没和雅然以外的女孩有过什么接触,这或许跟高中那段失败的暗恋有关。我不敢对那些漂亮女孩抱有什么幻想,我害怕她们可爱的脸庞下藏着一把利刃,随时会割破我那脆弱的自尊。然而,陈婷和她们不同,她曾是陆磊的女人,这个头衔令她站在了不同寻常的高位。
当我听到这大胆的提议,我先是心里一慌,脑袋停工,费了好大的力才重新运转起来。接着,我感到自惭形秽,陈婷所展现出的直爽魅力令扭扭捏捏的自己显得丑陋不堪。一直以来我都躲在“恐惧”这面盾牌背后,安分守己,唯唯诺诺,可它却并没有为我挡去多少伤害,反倒是令我寸步难行。如今,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安稳的屏障,不再受父母的庇护,不再有雅然的包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就这样,我开始了寄居在女人家里的生活,直到有了工作以后也没有搬出去住。这事在从前看起来难以启齿,可是一旦脱离了原本的社交圈,那些麻烦的社会成见也就不见了踪影了。同这一起消失的,还有一般人对爱情的定义。
我和陈婷成为了共同生活的情侣,可我并不认为她有多么爱我。她之所以和我在一起,或许是为了解闷,或许是喜欢扮演救世主的感觉,亦或许是我和她曾深爱的陆磊有那么一丁点关联。然而,无论哪种成因都不影响她为我已然麻木的精神注入的新鲜血液。
模特这个工作注定了她对外表的苛求,她几乎每天都变幻着行头,今日性感热裤、明天复古长裙,连发色也不停更迭。见到她费尽心思地涂脂抹粉,我发现俗世对清纯素颜的推崇只是出于妒忌。当一个人总是魅力十足地出现在你面前,你的视野也会被她染得五光十色。
她带着我去往这个城市的不同角落,让许多过去觉得平平无奇的地方都展现出了光怪陆离的一面。她那些造型师、摄影师之类的朋友们都是些夜猫子、散漫又狂放的艺术家,其中不乏同性恋、“瘾君子”,他们不知时间为何物,最喜欢的就是用睡眠消磨白天,用狂欢点缀黑夜。
我搬进陈婷的大房子不久,她就凭借以前积累的人缘给我找了一份酒吧里的工作,让我不至于白吃白喝。虽然白天我必须忙着端盘子,但是一到晚上就能见到许多乐队的演出,多给他们递几瓶酒便渐渐熟络了起来。很快,我的贝斯技能被酒吧老板发觉,时不时地有机会上台露两手。尽管顶多只能当个陪衬,可是这一转机让我重新燃起了信心。
陈婷全力支持我回归音乐道路,甚至比我对自己还要严厉。对于乐队经验丰富的她不允许我随便找一个乐队玩玩,而是让我耐心等待合适的同伴,并告诉我,除了演奏技巧以外,一首好的原创曲会成为十分重要的敲门砖。因此,她不但督促我每天按时练琴,还必须学习编曲。我不得不乖乖遵守她的每一项要求,因为要是我偷懒,她随时都能把我踢出家门。
陈婷的出现令我的世界在短短几个月内彻底变了样。我们能在拿到工资的当天就把钱花得精光,在马路边上发呆几个小时比赛谁先把一包烟抽完,也能在夜晚的酒吧里,一个忘情演奏,一个举杯欣赏。她就像是不断闪烁地霓虹灯光,让我的生活在黑夜之中变得多姿多彩,我不知是迷上了她还是爱上了她独一无二的生活态度,每天都沉醉在绚烂的梦中,不可自拔。
陈婷常说,一个乐手有没有魅力不在于他的乐器或者唱歌技术,而在于他是否渴望表现自己。在她的鼓励之下,我变得充满活力、干劲十足,要是高兴就肆无忌惮地大笑,要是愤怒就不顾一切地怒吼。我感到体内的另一个自己蓬勃地成长起来,他冲动、自信而又无畏,仿佛十七岁就凋谢的活力在夜色笼罩下终于得以复苏。
不过,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并非总是那么风和日丽。我们既没有深厚的感情作为羁绊,又没有承诺的未来作为枷锁,两个个体都自由自在地释放真我,那就意味着冲突在所难免,一旦矛盾出现就会互不相让、争执不休。吵架的时候,她似乎比彪形大汉更难对付,因为她不仅有一张得理不饶人的嘴,还有一双猫爪似的手,她的指甲要是动用起来,轻易就能在我的手臂上留下红色的痕迹。
和争吵比起来,独处的日子更为可怕。虽然模特的工作时有时无,时常令她闲得发慌,可是一旦接到拍戏的工作,她就立刻忙得见不着人影,经常跟着剧组去外地取景。她出差的时候,我就只能一个人呆在偌大的房子里,那种孤独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以前从未真正孤独过。过去我呆在家里所感到的空虚感与它完全不同,这种孤独是饱满的,充裕的。它不是空洞的灰色,而是带有浓烈的色泽,有的时候像忧郁的深蓝,有的时候仿佛是吸纳一切的漆黑。
我感到自己的心脏以前所未有的活力奋力跳动,分泌出各种各样快乐或是痛苦的化学物质刺激我的大脑,带给我如同云霄飞车一般剧烈波动的情绪。我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鲜活的生命,从不知道现实生活也能如此富有戏剧性。
相处几个月以后,有一次陈婷出差归来,行李里多了一只新包和一双新鞋。或许是孤独令人变得敏感又多疑,我察觉到了她细微的变化,顺藤摸瓜地发现了她隐瞒许久的秘密。原来,她所住的这套大房子并非她自己所有,租金也并不是她那不稳定的收入所能承担的。它属于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一个传说中的演艺圈人士,陈婷那些不起眼的小角色就是他提供的。
东窗事发之后,陈婷向我坦白,演艺圈的道路实在太过狭窄,寻找后台并不是为了不劳而获、迅速提升,而是她进入这个门槛的唯一途径。她具备当明星的基本要求,又拥有演戏的天赋,然而现实偏偏为这份职业制定了这样残酷的规则,摆在她面前的只有玷污梦想和将其毁灭两种选择。
她那些关于梦想的大道理,我无从评判,我只知道她给我的美梦已经支离破碎,这一瞬间的巨大打击令我难以一笑置之。就这样,我离开了陈婷。
我以为自己会伤心好一阵子,甚至变回曾经那个怯懦的自己。然而,我的心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就渐渐愈合了。因为,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期盼过她的真爱,也没有索要过什么长久的感情,我只是一个劲地享用着我们在一起的欢乐时光,即便它的结局有些不堪,那美妙的过程却不会被抹杀。
人一无所有的时候反而会变得出乎意料地豁达,原因就在于他对生活的期望和实际情况不会差得太多,这让他不会过分失望,也不会被贪婪蒙住了眼睛。要是不去担心未来的成败,不去纠结付出与回报的比重,人生的每一处战场都会停止硝烟,唤回绿荫,成为一道道明媚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