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姚盛杰加入乐队后，我们的排练阵地就转移到了学校音乐教室旁的一间小屋子里。毕竟，陆磊的房间容纳不了一个架子鼓，本就破破烂烂的墙面要是再被鼓声震两下，大概会像雪花似的落下来吧。
每周二和周四放学后我们都会在这里集合，虽然每次排练只有两小时左右，但这段时间夹在上学和回家之间，令原本无聊至极的生活忽然焕发出某种特殊的魅力。一旦开始演奏，我们就会变得心无杂念，乐器所发出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房间里，能够产生一种与世隔绝的幻觉。尽管我无比期盼登台演出，但排练时我更能发现音乐的魅力，因为这时的我最为放松、最为忘我，音乐可以轻易钻入我的心灵，然后将其从身体里抽离出来，远离身体的疲惫和俗世的烦恼，徜徉在抽象的旋律之海中……
不过，话虽如此，我们的新排练房也没比陆磊的房间好到哪儿去。一架鼓、两个小音箱和三把椅子，已经把整个房间撑得满满当当，只剩天花板上还有地方悬挂一只光秃秃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灯光。我估计，这里原本应该是个废弃的储藏室。
据姚盛杰说，他是通过层层“关系”，千辛万苦才为我们要到了这块排练宝地。他总说得好像自己是我们的大恩人似的，既让我们赶上了演出，又给我们找到了排练的安身之所。他这种傲慢无理的态度让我非常不满，也使得我的世外桃源渐渐变了味。要我说，若不是我们把他从鼓号队里解救出来，他还在队伍的最后一排傻乎乎地敲着军鼓呢。
一天排练，我翻了两眼谱子抱怨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换种风格的曲子练练？这个朋克乐队的歌听得我脑袋发胀。”
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不喜欢朋克曲风，或许是因为它缺乏我习以为常的优美旋律，或许是我还没听习惯，也可能仅仅是因为这是姚盛杰推荐的。
“这个乐队不挺好？编曲新颖，旋律流畅，弹起来难度又适中，能练到这么好的曲子你应该感谢我。”姚盛杰粗声粗气地回答道，他的语气配上他的大块头，给人一种压迫感。
“我们之前排的歌都不是这种类型的，我们都喜欢英伦风格的摇滚，你不能擅自就改变了我们乐队的风格。”
“英伦？”姚盛杰露出轻蔑的笑容，“你算是知道几个英伦乐队？BEATLES？PINK FLOYD？还是U2？”
他一下子把我知道的差不多全说出来了，我无言以对，见我这个样子，他说得更欢了，“你们上次挑的那种六七十年代的曲子，不要说老师那边通不过了，就算真的上了台，你们觉得会有同学要听吗？这次反响之所以这么好，就是因为我们选的歌符合大家的口味。”
“老派的摇滚有什么不好了？”我不能忍受他的连番轰击，反驳道，“老歌比新歌经典多了，思想特别深刻。现在那些流行歌曲都是烂大街的调子，歌词都口语化了，没有内涵。”这些话，一听就不像是我说出来的。其实，我是从陆磊那里学来的，他常常用批判的眼光去评论一些新出的专辑，我牢牢记着就是为了在这种机会用上。
姚盛杰似乎特别喜欢有人和他斗嘴，一接他话他的嘴就停不下来，像只好斗的蟋蟀，“内涵？你还搞得懂摇滚的内涵了，你说说你都懂了哪些？披头士的音乐想表达什么？”
“他们，他们……”我不自觉的结巴暴露了我的心虚，我可没研究过那一长串一长串的英文歌词表达了些什么，我觉得要分得清什么是英式摇滚，什么是朋克，什么是金属，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我只能在记忆中继续搜寻陆磊说过的话……对了，他似乎提到过，“战争！他们斥责战争，人类的罪恶，崇尚和平。”我对我的答案感到很满意。
“哦，别那么激动，说得好像你亲身经历过打仗一样。那再具体一点呢，他们的歌词背给我听听？YOU MAY SAY THAT I'M A DREAMER.BUT I'M NOT THE ONLY ONE.后面两句是什么？”
我这才意识到，姚盛杰可能是个和陆磊差不多的铁杆摇滚歌迷，而我在他们面前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哈哈，答不出来了吧。还什么深刻内涵呢，你懂什么是摇滚么？朋克也很深刻啊，ANARCHY，无政府主义，你懂不懂？”
我心中已经举起了投降的白旗，只想尽快结束这场争论，“总之，你不该随意更改我们乐队的定位，陆磊你说对不对？”
从我们谈话开始，陆磊的手机就传来此起彼伏的短信铃声，他一个劲地打字，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我们在说什么，直到我点名问他了才吭了一声，“嗯。”
我像是找到了强大的靠山，一下子精神了起来，就像即将被敌军击溃时等到了盟军的援兵一样，得意地对姚盛杰说，“哼，你看吧！”
“不过。”陆磊用拇指按完“发送”键，好像才刚回过神来，“姚盛杰说得也对，做乐队首先是要赢得观众，如果积累不了人气，做什么都是白搭。虽然我很喜欢那些老歌，但是近几年好的作品也不少，我们挑好的排练就行了。反正再过几年，我们肯定自己做原创了。”说完，短信的声音又把他的注意力引了回去。
我突然变得孤立无援，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于是躲在一边闷闷不乐，不再吭声。
“你这小子也太受欢迎了吧！”姚盛杰见我一声不响，立刻将攻势转向陆磊。他一把抢走了陆磊的手机，偷看了一眼，“哦！果然是女孩子的短信。”
“还给我！”说着，陆磊从椅子上跳起来，抢回了手机。
“怪不得你短信发个不停，不单是和女的在发，还不只一个。”说着，他又发出了那种得意的笑声，好像大案告破一样。
不过陆磊似乎对此并不反感，和平时一样淡淡地答道，“不知道我的手机号从谁那里流出去了，今天一天就有好几个人找我聊天。”
“我猜就是从演出后开始的吧？”
陆磊回忆了一下，说，“嗯，好像是。真麻烦。”
“你别说得好像很不情愿，要是嫌麻烦你干嘛回她们呀？”姚盛杰的嘴依旧不饶人。
陆磊说，“我是为了培养歌迷底子，说不定她们以后就是我们乐队的第一批粉丝。”
我在一边也乘机附和了一句，“就是，陆磊才不会对随随便便的女孩感兴趣呢。”
“别装了。”姚盛杰的语气就像是个自认为料事如神的算命先生，“你一定是想在里面挑一个做女朋友。我说，她们几个长什么样你都知道吗？”
陆磊没有说话，只是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默认了。看到这一幕，陆磊在我心目中的完美形象突然缺了一角。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个纯粹的梦想主义，脑子里只有音乐，只有乐队的宏伟计划，没有任何其他事物的干扰。而现在，他却在我们讨论乐队大事的时候低着头和女生发短信，这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作为一个在恋爱问题上毫无作为的人，我此时的危机感也更强了。
“你这家伙也真是单纯，哈哈。”姚盛杰的矛头又转向了我，“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脑子里成天想着女人？”
“你别胡说八道。”
“我的情报可不会错，你暗恋的那个叫什么来着……”他拍着脑袋想了几秒钟，还是没想起来，“你演出那天有一大段弹错了，就是因为看到她来了吧。对了，她好像是你们班的班花，被我说中了吧？我坐在你后面可看得一清二楚。
“我没有弹错，你别瞎说。”
“别狡辩了，你害得我都不知道应该放慢节奏等你跟上来，还是保持原样。幸好最后没受你干扰，没想到你居然弹着弹着停下来了。”
“哦对，我也记得。”就连心不在焉的陆磊也插了一句。
我以为这一失误早已蒙混过关，没想到却在这种时候被揭穿，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姚盛杰接着说，“那个女的和你同班吧，你怎么不快去追？我跟你说，下手一定要快，现在是高二上半学期，同学之间差不多都熟了，到下半学期很多人都配对完毕了，到时候来不及可别哭。”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有些心慌，但还是故作镇定地说，“你不是也高二吗？怎么说得好像自己经历过一样。”
“我留过级，没告诉过你么？”一般人耻于说出的真相，对他而言好像不算什么事。
我决定借此机会反击他，“原来你是个留级生？哈哈哈哈。”我学着他的样子露出嘲讽的笑容，可是似乎不得要领，没什么杀伤力。
“我说你啊，是不是要我把你暗恋的对象说出去？要不现在就发微博吧，其实我刚才已经想起她的名字了。”说着，他打开手机屏幕，打出‘刘闻骏暗恋丁玲’几个字，在我面前晃悠。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不知他是从哪里打听到我的秘密，连忙跪地求饶，“快把那行字删了，求你了！”我语无伦次地说，“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快删了吧。”
“这才像话。”他满意地点点头，“你现在就帮我们去买点炸鸡腿什么的回来，当晚饭。”
“炸鸡腿？可是小卖部现在已经关门了。”
“你不能去校外买啊？”
“校外那家要走很远，都快到我家了……”我越说越轻，姚盛杰举起手机，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把微博发出去，“我去！现在就去！”
我走到室外，发现天已经黑了，灰蒙蒙的夜空，一轮弦月隐隐约约地挂在半空，秋末的风吹得我耳朵发冻，鼻子也冰凉。我走过空无一人地操场上，见到操场上唯一的大树已经只剩光秃秃的枝丫，心里感到格外凄凉。
到头来，我还是被人玩得团团转。我好不容易学会了贝斯，凑齐人马组成乐队，还登台表演成为了学校里的知名人物，结果却被刚来的新鼓手欺负，还随意差遣。虽然这就是我平日在班级里的常态，但乐队一直是我所盼望的转折点，我曾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就此改变。
陆磊拥有非凡的才华和吉他天赋，而姚盛杰则能说会道，还有着不知哪来的人缘关系和消息渠道，他们强强联手，不知不觉就把我在乐队中的“共同创始人”地位给消磨殆尽了。原来，乐队也是个小小的社会。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类似社会等级的东西存在，而只要有等级的地方，我就会被贴上平庸的标签，简直无处可逃。
仔细回想一下，小时候我在秘密团伙中自命为老大时，又有哪个小伙伴曾点头认可过呢？
离校园大会的演出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我的生活又归于乏味。但是，今天却是个特殊的日子，我已经为此期待了大半个学期。
按照学号排序，今天我和丁玲正好被安排一起做值日生，也就是负责每节课后擦黑板和最后打扫教室卫生的工作。一想到放学后我能和她单独共处一室，我的心就砰砰直跳。
我早早地收拾好了书包，一听到放学的下课铃就冲出去把拖把搬进教室，准备好扫帚、簸箕、抹布，如果能让丁玲感觉到一丝我的体贴用心，我就心满意足了。就这样，我们各自分头打扫了十分钟，我的脑海里一直在循环播放她从我手里拿去扫帚的那一幕，只因为她的手轻轻擦过了我的手。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姚盛杰的话，“到时候来不及可别哭。”他可能一眼就看出我从没恋爱经验，连表白都不曾有过。虽然他的语气令人厌烦，但他说得没错，如果这一次我再不去尝试，我的高中生涯可能就会和初中一样白纸一张。更何况，万一我能追到她，就成了乐队里第一个有女朋友的人，以后带着她同进同出，演出的时候她在台下为我欢欣鼓舞……想到这里，地上的垃圾已经被我扫了一遍又一遍。
丁玲走到讲台，拿起我准备好的抹布，踩上椅子像是要擦窗户。这一刻，我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连忙说出了提前演练过的台词：“我来吧，那里危险。”
她回眸一笑，答道，“谢谢。”
我见到她的笑容，感觉飘飘欲仙。我爬上课桌，连擦窗户都成了一种登高望远的享受。
或许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她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上次的校园大会，你们乐队表演了一首曲子是吧？”
她竟然主动和我说话了！她竟然还记着演出的事！我心里欢呼起来，感到手脚发软，要不是学校的窗户每一扇都很窄，我铁定已经摔了下去。
我定了定神，说，“是啊是啊，你觉得我们演得怎么样？”
“挺好的。”她对我依旧保持着笑容，我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脸蛋。
“是吗，你喜欢摇滚吗？”
“我听过一些，挺喜欢的。我这个人兴趣比较广泛，什么类型的歌都听一点，否则怎么能当文艺委员呢？”
“哈哈，我也是。”我也摆出乐天派的笑容，但这表情仿佛和我的脸型不大合拍，连我自己都觉得僵硬。我心想，如果能拥有姚盛杰的口才就好了，要是换成他，这时候一定能举例说出一大堆音乐流派，让女孩子心服口服吧。
“你们下次准备什么时候演出？”
“这个……暂时还没有计划。老师也不允许我们随便搭个台演出。”说完我就后悔了，我忘记这个时候不该实话实说，而是应该制造些悬念。眼看着话题就要结束，我急中生智地补充道，“不过，我们每周都会有排练，你有兴趣可以来看。”
“可以吗？”丁玲表现出比我想象中更浓厚的兴趣，“你们在哪里排练？”
“音乐教室背后那间小破屋。”
“好啊，什么时候？”
“下周……下周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