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下午,河口依然溽热。我站在学校高中部的楼下看人打乒乓球,快上课了,我往初中部走,瞄见夏波和他的兄弟正堵着过道截学生,搜钱,没钱就挨打,钱少也挨打,其力道手法轻重缓急全凭即兴,很难总结出规律来,我一时看得痴了。我裤袋里有五毛钱,我才不会把它交出去,大不了绕路走,但是碰上罗汉打人,总是要看一会儿的。
我正看得投入,突然有人拍我,一看是我们班的蒋建武,“你戳这里干嘛?”我指指夏波他们,“没事的,我认得他们,跟我来。”于是我像个小媳妇跟在他后面,蒋建武像朵交际花边四下媚笑边穿过过道,夏波的某位左膀右臂叫他,“站住。”蒋建武笑里格外透着亲热,“夏波,钱收得怎么样,要帮忙不要?”夏波没说话,左膀右臂说,“夏老大的名字也是你叫的,我们认得你是谁?钱拿出来!”说着就上来一巴掌,蒋建武洋娃娃一样的脸,一巴掌下去就是五道红印子,蒋建武捂脸叫道,“别打我,我哥哥是黄鼠狼,你们总知道他!”左膀右臂火了,一通直拳把蒋建武的心口擂得咚咚响,又一脚踹他肚子上,把他踹成个“之”字形,可怜蒋建武的小杨柳身材,趔趔趄趄居然没倒。
左膀右臂还要打,夏波开口了,“你跟黄鼠狼说,我打了他弟弟,有种来擒我。还有一句话,他要是没做罗汉就算了,要还在做罗汉可以来跟我,我罩着他,滚吧。”
蒋建武再顾不上我,掩面而去,我一看这形势,也没有别的选择,赶紧把五毛钱奉上,五毛钱够买两个奶油冰糕吃,夏波这小生意,做得也不易。夏波日理万机,揍过的学生太多,显然已经忘了以前揍过我,接过我的钱,踢我一脚让我滚蛋。
回到班上,蒋建武说狗**夏波等着,我一定叫我哥收拾他。我说是,说什么也争口气回来。反正他那么一说,我就那么一听。
时光如电,眨眼到期末考试。自从张巍挨打后,应晖就被我指责为没义气,软骨头,纸糊风筝架子。应晖出于一种纯洁的负罪感,对我和张巍倍加殷勤,全力讨好,希望恢复死党的地位,而我们越发拿着劲儿,对他爱搭不理的。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死一边去。”张巍接过应晖献上的油饼大嚼,嘟囔道,“有水吗给我一口儿。”应晖连忙买了瓶桔子汁,我劈手夺过桔子汁,咚咚咚灌了半瓶,递给张巍,把嘴里的油饼咽下,说,“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我们憨厚,惹不起您这种人精,这会儿给我们买吃喝,还不知道在哪儿磨刀等着呢。”我吃了一个油饼,感觉没过瘾,指着油饼摊旁边的烧饼摊向应晖示意,应晖面露难色,但还是过去买了一个大精肉烧饼,说,“分着吃吧,我没钱了。”
我把烧饼一撕三份,一份给张巍,一份伸到应晖面前,“你要吗?”应晖刚想接,我说算了,给你你也不好意思吃。我把三分之二个烧饼叠着往嘴里塞。张巍给了我一拳。
“要抄卷子就直说,有什么?我就看不惯这种畏畏缩缩的人,没个骨气。”我吃完了,接着消遣应晖。
“对对,我没骨气,原来有点骨气也被我家大人全揍没了,你卷子答得快,记得答完了递给我参考一下,让我心里好有个底儿,期末考试完了我再请你们吃好的。”应晖说。
“放心,全在我身上。”我说。
过了几日,到期末考试的时候,监考老师一进来,我们傻眼了,期末考试由各班级老师交叉监考,我们班级是方兴平监考。
我坐第三排,前面是颜石,后面坐着张巍,张巍后面是应晖,应晖左手方坐着王轶,平常大小考试,我的答案化作轻盈的纸团,从张巍到应晖,应晖到王轶,王轶视各人缓急和余下时间多少,再散发给蒋建武丁超等人,这么个一条龙的服务。现在碰上方兴平,一刻也不偷懒,巨眼如灯,焦人毛发,大家战战兢兢,埋头答题,不敢稍动,算算离考试结束还有二十分钟,方兴平掇了把椅子,一屁股坐在我面前,光着一对眼看我和张巍和王轶,那个意思很明显了,就是让我们彻底放弃幻想,老老实实挨憋吧。
其实应晖的成绩并不差,只是家里一向逼得紧,又是期末考试,实在想讨大人个好儿,所以卷子做完后,巴巴地要讨我的答案来比对,算是加道锁,现在一看这情形,心里愈发慌乱,又静不下气答题,又想怎么突破方兴平的封锁线,又占不了便宜,三心二意,手忙脚乱,考得一塌糊涂。
期末考试完,江小玲开班会,开得急怒攻心,声音都是哑的。“这次期末考,我们班出现了一个现象,一些平时成绩还不错的同学,退步得很厉害,平时考12名的,考到了22名,平时考20名的,考到了40名,这样的同学有一批!是这次考题出得太难了吗,那为什么平时考前5名的同学这次还是考前5名,是因为方兴平监考吗,你们看见他心里紧张,影响临场发挥,可能吗?这个现象说明什么,我该得出一个什么结论,是不是以后考试都要请方兴平来监考,才能考出你们真实的水平,你们告诉我。下面我要点一些人的名,这次考试取得了巨大退步的同学有:应晖,王轶,李心声,丁超,蒋建武,周莹,刘敏……这些同学放寒假别玩了,我建议你们在家里好好复习,下学期一开学,我会安排一次主科考试,我和方兴平监考,如果你们还是这个成绩,叫你们家长来跟我聊聊。我这个班是全年级、全校、全城最好的班,多少人想进来读,进不来,局长签条子我顶回去,县长签条子我们校长顶回去,但如果是像你们这样,我看我们班的人员也不是非要固定不可,可以换一换!”
应晖面如死灰走出学校,我和张巍一左一右护持着他,他的书包里放着成绩单,那是他的定时炸弹,他的审判书,他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张巍劝应晖,就回家这段路最难走,真到家了,真摊牌了,反倒没那么恐怖,凡事都是崩溃之前最可怕,崩溃以后看什么都毫无惧色,怕什么,左右是一死,就把球踢给大人,让他们愁去。
“进门一顿打肯定免不了,之后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也属正常,这个年肯定甭想过好了,压岁钱一定是没有,出来玩一定是禁止,天天在家背书写作业,雪窗萤火,箪食瓢饮,一定是意料之中,你把这些后果都考虑到了,都计算好了,绝圣弃智,大道乃行,拳头还没落到身上,你先引刀自宫,你先万念俱灰,你先麻木不仁,你先视死如归,不信谁奈何得了你?”我接过张巍的话头劝。
“死猪不怕开水烫,光脚不怕穿鞋汉,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瘫子掉在井里,捞起来也是坐。”张巍说。
“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苦集灭道……”我双手合十,冲应晖念经,末了来一句,“祝施主早脱苦海,一了百了。”
我们费尽心机地劝应晖,直到把他劝哭了方才罢休。应晖家在卫生局后的家属楼里,我们送他到卫生局大门口,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感到一丝惆怅。
“我想起来,应晖的家住在一楼。”过了一会儿,张巍说。
“怎么?”
“就是说,以我们的身高,踮脚就能趴在他们家窗户上,如果我们现在过去趴他们家窗户看,可能看见一场精彩的打斗。”
“事不宜迟,看戏要紧!”
我和张巍兴奋地奔跑起来,无邪的笑容绽放在我们花朵般的脸上。
脚蹬在墙线上,头搁在应晖家的窗台角上,我们聚精会神,屏声静气地望着屋子里面。我们趴的是客厅窗户,客厅通往卧室的门半开着,能看见门后的状况,应晖爸爸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看成绩单,应晖低头垂手立在一旁,应晖爸爸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说话斯文,衣裳恬静,他把手里的成绩单折叠成一个小方块,放在写字台上,轻声对应晖说了句话,应晖向客厅走来,我们缩头,等了一会儿,再看,应晖已经搬了两条长凳进去,在他爸的示意下,将两条长凳并在一处。
应晖递给他爸一把阔大竹帚,应晖爸爸摁住它,从中抽出一支长长尖尖的竹枝来,在空中挥舞了两下,发出凄厉的声音,对应晖说,“把裤子脱了。”外裤毛裤线裤,应晖颤巍巍地,一件件褪到脚踝,一个光屁股两条光大腿对着我们。
“把裤子拉上,露出屁股行了,天冷,不要着凉。”应晖爸爸的声线柔和,像医生安慰要打针的病人。
应晖全身趴在条凳上,露出个白屁股,应晖爸爸一扬手,竹枝呼啸而至,随着竹枝的抽打,应晖的屁股绽出道道鲜红,应晖的脊椎绷成一张绝望的满弓,发出琴弦断裂前的细密抖颤,仿佛竭命地、穷途地渴求粉碎,破体而出。他并不叫,而是一口一口地吐出咝咝声,使人想起冷飕飕的森林里,蛇的舌信。
我尝过外婆的“竹丝炒肉”,那个东西,又细又尖又韧,抽到身上,跟两排大头针划拉你没啥区别,挨一下就得疼得跳起来大叫,我不知道应晖如何能做到不发出声音,他爸那个力道,胜过我外婆几倍,我觉得我以前的打都白挨了,这才是正宗的,地道的,职业水平的,不掺一点假的“竹丝炒肉”,看得我胆寒,这算体罚还是刑罚啊。
“哎,你趴我家窗户干什么!”我和张巍已经看痴了,不防身后有人说话,我回头看,一拎篮妇女指着我们,我认得是应晖的妈妈,县医院的林大夫,连忙叫了一声阿姨好,拉住张巍落荒而逃。身后远远地传来林大夫的话,“是周景啊,常来玩啊。”
“变态!变态!”我愤愤不平地骂道。
“你说谁?”张巍说。
“应晖他爸,下毒手打自己小孩,没人性!”
“这有什么,咱们这里大人打孩子,可不就是这样,我见过更厉害的。”张巍说。
“这有什么?方兴平揍你的时候,我怎没见你有这态度呀,早知道你良善,打左脸给右脸,我不帮你了还惹一身肿,我咸吃萝卜淡操心,我下次改。”我冷笑道。
“他方兴平凭什么揍我,他是我家大人吗?”张巍着急了。
“他是你老师,怎么了,要么谁也不许揍小孩,要么都许,噢,你爸揍得你老师揍不得?你是歧视老师吗?看不起老师你爸别把你往学校送呀,还假惺惺的——孩子就托给您啦,该打该骂别客气。”我说。
“你等会儿,你别拿话戳着我,我想说的全让你搅乱了,你一言我一语才叫聊天对吧,你容我也说说。”张巍。
“你说你说。”
“唉,我先说个事,去年过年,我路过棋盘街的时候,看见几个小孩在巷子里玩猫,把一挂几百响的红鞭炮裹在一只猫身上,猫小,让鞭炮裹得都看不见身子了,在里面喵喵叫,然后他们点着了炮,炮炸完以后,猫已经站不起来了,老实说,我是打不过他们,要打得过我就出手了,当时我就盼着有个大人冲出来劈头盖脸给他们一顿揍,我们小孩不可爱,谁说的我们是花朵,娇嫩,纯洁无瑕,我们不是,我们就是弱者——相对大人来说。要是碰到更小的小孩,或者小猫小狗,我们就是强者,什么下三烂欺负人的事也干得出来。”
“我看《童话大王》,里面的小孩都是十全大好人,一肚子坏水的全是大人,郑渊洁太想讨小孩的好儿了,要我说,谁也不是天使,不管大人小孩,都带几分魔鬼相,一有机会就露出狰狞的面目。小孩是干不了什么大坏事,那是他的能力问题,只要是在他能力范围内的坏事,他该干都干了,哪件也没错过。”
“我们院里有户姓薛的,爱吃狗肉,院里几个和我一般大的小孩,没钱花,就到乡下去打农民的狗,卖给薛家,这几位,连把气枪都没有,就一个麻袋,一人一根棒子,把狗堵在角落里乱棍打,麻袋蒙住狗头打,回来说给我们听,说那狗被打的,眼睛都绿了,怕是死前已经疯掉了。”
“我不反对大人打小孩,有的小孩是该打,别打坏了就行,挨打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你教育他,苦口婆心,跟他说三顿饭的时间,聊到口吐白沫,比不上一棍子过去,他立刻就明白了,这事以后不能干。方兴平见我上课睡觉就揍我,他那叫滥用暴力,要是我出去炸小猫、把狗活活打死,他揍我就没错。”张巍说。
“我怎么觉得你像我外婆,自己是女的,还特瞧不起女的,认为男的高人一等,自告奋勇帮着男的欺负女的。你说的小孩犯了错,惩罚他的办法有好几十种,哪一种都比动用武力高尚,你说方兴平滥用暴力,你是香港片看傻了吧,人家说的是警察滥用暴力,老师也有暴力可以滥用?可笑。小孩打小狗和大人打小孩是同一件事,都叫暴力,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你这傻**。”我说。
“你才傻**,你脑门上写着傻字你鼻子下面就是**。”张巍说,然后我们之间的谈话迅速演化成无聊的对对方直系亲属的亲切关怀。
不管怎样,应晖的事,让我难受了好几天。我决定以后他想抄卷子,千方百计我也要让他抄上。
多年以后,我看见一个新闻,说美国的一个华人家庭,小孩报警抓他爸妈,因为挨了爸妈一巴掌,这对父母到了警局死活不认账,据说他们要是承认了,这孩子就不归他们养了,这两家长在孩子面前很猥琐地撒谎,真是颜面扫地。这个新闻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在我们这儿,小孩吃个巴掌根本不算事儿,揉揉脸就过去了,谁承想在太平洋那边可以为此闹到局子里去,让家长失去监护权,现在我们中国在国际上广建孔子学院,宣扬中华文明,应该问问孔子学院的老师们,对于小孩挨打了报警抓家长这事怎么看,符不符合儒家的“礼”和“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