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少年唯有欢乐(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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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身世

我生下来的时候,我妈还是皮肤饱满脸色红润的年轻印刷女工,我爸还是参加工作没多久的工农兵大学生,外公还是长年的肺结核病人,外婆还是实质意义的一家之主,舅舅还是刚刚告别小流氓生涯的青葱少年。

对于舅舅,摇篮里的我是免费的生动玩具,他因为备战高考而感到痛苦的时候,就过来玩弄我,玩到让我感到痛苦为止。对于妈妈,我是对她的奶水分量诸多挑剔的讨厌鬼。对于外公,我是私人教育试验品。对于外婆,我是随时可以抱出去显摆的美男子,河口最大的照相馆,橱窗里长年挂着我八个月大的巨幅玉照,那个美态,基本是黄种人所能到达的上限了。

外公是长年的肺结核病人,文弱,瘦长,蔫头耷脑,一碰就倒。在百货公司站柜台,上半天班,下午就踱着步回来了,按时吃饭,按时吃药,工资上交,万事不管。不烟不酒,不多说话,读诗词是他最多的说话,不做运动,写魏碑是他最大的运动。

而外婆是外公的反面,外婆像蟑螂一样,能适应任何严酷环境,不害人不吃亏,不抱怨不认输,心灵手巧嘴甜计多。抓去劳改她能活下来,关进牛棚她能活下来,遇上批斗只要红卫兵小将们不存心索她的命,她能活下来,总之除非肉体上遭到毁灭,她一定能保全自己,继往开来。想想原因其实十分辛酸,外婆如此强大,是因为外婆从来没享过福,外婆一直在吃苦,一世人都在吃苦和吃苦之间做选择,司空见惯,所以无比抗压,所以泰山压顶我自岿然不动,所以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外公如此纤弱,要是没有强大的外婆爱他,照顾他,早就打短命死掉了。这是我妈说的。

我妈为人泼辣生动,拥有你在一个文盲身上能找到的最好的品质,慷慨,真诚,皮厚,言语过人,任何时候都情绪饱满,对生活充满毫无来由的乐观。

我满周岁的时候,我爸从邻县调回河口工作,住在外婆家,上门女婿的身份让他在面对外婆的时候头皮发麻,如临深渊,我妈记得有一回他起床晚了,错过了给全家担井水的时间,急得近乎发狂,爸爸无法承受外婆的指责,一次都不行,一次就意味着永远无法恢复尊严,永远无地自容。好在没多久爸爸调到县政府经委当干部,在县政府吃食堂,住公房,不用看外婆脸色。到我上小学的时候,爸爸已经做了河口广电局长,出入岳家门庭,以东床娇客自居,外婆对他爱得不得了,见到他来,左一个“盛云”右一个“盛云”地迎着叫,爸爸不用坐下吃饭,看她脸上的笑就看饱了。我倒不认为外婆是作假,我觉得外婆是发自肺腑地喜欢成功人士。对了我爸叫周盛云,似乎亦舒小说里的人物才有这种名字,他的兄弟叫周盛利、周盛才,听起来就没有那么浪漫了。

我舅舅的整个青春期都花在街头,与人好勇斗狠,跟着流氓头子鞍前马后,摇旗呐喊。到我满周岁的时候,舅舅考上80届大学生,读了三年师范,分在河口第二中学教书,属于黑社会洗白、失足青年再造重生的典例。

外婆是一家之主,外婆带头疼我,我上幼儿园,小朋友付飞咬了我一口,外婆去幼儿园讨公道,有多嘴的家长告诉她,付飞是县长的孙子。外婆说县长怎么了,他县长头上有角我也要扳下来!外婆强大的气场震动了所有的人,小朋友付飞当即哭了。外婆是走到哪里都有气场的人。

我落草的头几年,大家对我都很满意,大家都一副不知道该怎么爱我好的模样,我随便说句话哼个歌就有人惊喜万状,抱着我爱不释手,我想这还差不多,看来这地方不坏,这地方挺好混的,靠撒娇就能过一辈子,想不到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世界很快便对我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我好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