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里有一天,耗子跟我说他要去报名参加一档当下很火的歌唱比赛。他怂恿我跟他一起去。
“不去,就我这水平,初选都过不了。”
“那我们就去让评委见识一下真正的五音不全。”他兴致勃勃。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想丢那个脸。”
“一一,你有时候很没劲。”他叹了一口气,“你干嘛不租个带窗户的房间?我得出去透口气。”
我的房间有两扇大窗。
我不想理他。
他关门跑出去了,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来找我。我也没有去找他,白天在我的床上看电影,睡觉。晚上出去找林子。
下一次我听到他的消息过去多久我记不清楚了。他给我打电话,让我赶紧开电视或者上网搜某台的视频看直播。他没有跟我说为什么,但我猜到了可能节目有他。
果然,看了二十几分钟,就看到他出场了。我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我以为他原本只是跟我开玩笑,没想到他真去报了名。
他唱的是情歌,很抒情的那种风格。我觉得唱歌的耗子跟我平常认识的耗子很不一样,但我想可能是因为节目化妆的缘故。他在舞台上看起来专情温柔英俊,令人着迷。他唱得还不错,比我在KTV里听他吊儿郎当地嚎摇滚要动人多了。
我听他在KTV唱歌的那次,正是他带着自己的女友小苑,我带着林子四个人第一次聚会的时候。正是那次之后,林子让我跟他断绝来往。
他那个时候在包厢里大声嘶吼,在每个人唱完之后叫叫嚷嚷,好像患了多动症。耗子说音乐是他的镇静药片,但我们都觉得音乐是他的兴奋剂。他几乎全程都在手舞足蹈。
他唱了平克·弗洛伊德的《嘿,你》,这可是我最爱的歌曲。我冲他惊讶地喊。我们确实有很多共鸣。
他得意地摇头晃脑让我跟他合唱。我拒绝了。我让他替我点一首詹姆斯·莫里森的歌。他叫:“吉姆·莫里森?[1]好家伙。”
他听错了。他肯定以为我要唱大门乐队的歌曲,因为他刚表演完《迷墙》[2]主角的作品!我又重复了一遍,我要点唱的歌手是现在英伦乐坛的活人。他失望地噢了一声,又顺手给自己点了一首《当音乐终了时》[3],才终于按我指示给我点了首《别让雨停下》[4]。
林子跟小苑一副不屑的模样翻了翻白眼看着我们,对谈了几句,然后在椅子上咯叽咯叽地笑。我倒是也想跟他唱,但我的声音不适合那些音乐。我觉得自己也唱不出来经典的韵味,我就只点流行的歌曲。耗子可不管这些,他只图玩得开心,不在乎唱的怎么样。
我们唱完英文歌,又点了中文哥。小苑跟林子也加了进来。她们有时唱温柔悱恻的失恋情歌,有时又唱节奏明快的民谣。
耗子对我摇摇头说,“没劲,没劲。”他说他准备开始嘶吼,练一练嗓子。
他点了很多信乐团或者汪峰的歌。我想他这下总算正常了!他扯开嗓子大声唱,有的时候很动听,破音的时候很难听。到他拼命升KEY的时候,我觉得头顶的灯都在摇。他太失控了!林子时不时抬头看天花板,我不知道天花板有什么。当其他人唱歌的时候,他就拼命地喝水,滋润自己的嗓子。小苑问他要不要买点西瓜霜,他摇摇头。
“这样才爽快!”
小苑耸耸肩,不置可否。林子翻了翻白眼,嘀咕着什么怕是难听的话。
最后时间快到了,我们准备离开时,耗子说他要压轴。他说他要来一首真正的诗人的歌。我心里想他在说莱昂纳德·科恩。
果然他唱了那首《每个人都知道》:
……
每个人都尝过心碎的滋味
……
每个人的手都握成拳头
每个人的手都握成拳头
每个人都想要一盒巧克力
……
每个人都知道
事情就是这样的
……
一切如故
……
每个人都知道把握时机
每个人都知道我或你
每个人都知道你永远活着
当你有不同的际遇
……
每个人都知道
……
他唱这首歌的时候有点儿哀伤。我和小苑给他鼓掌,林子低头刷她的手机。我觉得耗子唱这首歌时,心里在想着些什么往事。我感到这首歌变成了一段忧伤动人的情诗!
“我越不恪守自我,就越觉得痛快!”他唱完对我说,“棒极了不是?”
我拼命地点头。虽然我搞不清他问的是这句话还是那首歌,但我也觉得的确棒极了。
林子跟我与耗子见了面之后,就让我不要跟耗子来往。
“为什么?你不觉得耗子很有趣么?”
世界上有趣的人最难得了!
“我怕他会把你带坏。一一,你跟他不是一种类型的,你们不会成为朋友的。”
林子在胡说。我跟耗子早就成为朋友了。我把耗子看做是她之后我的第二个真正的朋友。我觉得林子这是占有欲在作怪,她只是害怕耗子抢走她的位置。
如果林子要我在她跟耗子之间做选择的话,那她如意算盘就打错了,她注定会失败。我愿意跟耗子来往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他可以带给我改变。
耗子就像是一只到处嗡嗡乱飞的牛虻。
我跟耗子在一起的时候从内到外都是轻松的,自由的。我的感受我的思想,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对他发表而不会感到不安。耗子理解所有的话,即使他理解不了他也会装出理解的样子,让你感到很放心。每个人都可以跟他倾诉所有的事。林子呢?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只分享发生在各种身上的故事经历,我们不谈思想,不交换感受。她有时候可以带给我安慰,但她不能解放我。瞧她自己说的吧,她认为我总是自我抑制,但她却对此什么都没做,虽然她并不是无动于衷。我知道林子是希望我尊重自己的愿望,她既不想改变我,同时也认为生活是个人的战场,我的所有挣扎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战斗。耗子不一样,耗子是我的战友,是我的镜子。
他鼓励我,他刺激我,他挫败我。
就拿今天唱歌来说,他唱了我想唱的歌。他丝毫不为自己唱得难听,没有人赞赏他的歌声而难堪。我不一样,我总是想讨大家喜欢。这是我的毛病。
我羡慕耗子的洒脱。
他不在乎别人是不是喜欢他,但每个人都喜欢他。当然,除了林子。
“那家伙太浮夸。”
看上去是那样,只是看上去是那样。我想替耗子辩解,但看到林子坚决的表情,我便闭上了嘴巴。
“反正以后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不会再跟你们一块出去。”林子对我下了最后通牒。她对耗子的判决已经结束了,盖棺定论。
我对此是没有办法啦!
我想到我跟耗子,我们已经快2个月没有见面了。
我原本希望他能够加入某个导师的战队,也许一战成名也不一定。不过遗憾的是,没有导师为他转身。我看完笑倒在床上。他退场都很潇洒,完全没有被淘汰的遗憾姿态。
我回他电话。我跟他说:“耗子,你是怎么通过选拔的?”
“我请他们喝了酒。”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谎话。
“你真牛逼!”
“谢谢!”
耗子跟我说谢谢!我又一次哈哈大笑。我觉得我还没有真正认识耗子。
我们和好如初了,又开始混到一块。
耗子兴冲冲地跟我宣扬:“一一,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他是世界上最容易信口开河的人。
“不信?我住在罗湖的时候,那一大帮朋友可比你疯狂多了!他们喜欢飙车喝酒,男的女的,在酒吧里跟别人调情,常常一夜不归。他们还互相上床!他们就是一群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疯子。那令人丧气,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的人让我丧气。我被乌烟瘴气搞烦了,我通通与他们断绝了联系。我离开了他们,我现在比较喜欢老派的人,我认为他们都很可靠。”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来的?”我望着窗外凌乱的景象,还是不由皱眉。
“哦,对,我还有一个朋友。他也跟你一样老派。他就住在医院那边,你们是我现在剩下的两个朋友了,我应该带你们见见面。”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什么都说。特别是他这两个月来东游西荡的故事让我觉得自己又虚度了许多光阴。
他最后大叫:“一一,你要珍惜还没有把你抛下的人!”
他说的对极了。这2个月以来,我终于又听到了耗子的金玉良言。
朋友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我心里锣鼓敲得震天响。
耗子信守诺言。在我们那次聊天不久之后,他带我去了一个小医生的租房。那是位年轻的牙医,是耗子的大学同学。
我完全没有想到耗子大学读的是医科。他没有一点儿医生那种专业化职业化的精神。他就像个流浪汉一样,对什么都兴趣十足又毫不在乎。他是个永远看不到统一,浑身都是矛盾的家伙。他有时候甚至在一段话里宣扬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而不觉得自己这是没有立场。他确实没有立场,耗子一直跟我说他从小就讨厌做选择题。
小医生长得好看。五官简直把我衬成歪果裂枣。不过他皮肤比较白,我不喜欢长得太白的男人,显得太养尊处优。男人要粗糙一点,要经风历雨。当然我觉得我这只是为自己的偏见找借口罢了。我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之所以又黑又沧桑,完全是因为我的家乡一年四季艳阳高照,热风劲吹。
耗子偷偷摸摸地跟我说:“你们一定合得来。”
我不相信。
小医生看起来太优雅了,像个温室里的公子哥。我认为我跟耗子这样低俗的人才会对脾气。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耗子没头没脑地拖着长音高声朗诵。
我也不认为现在的状况适合念诗。我们是来跟朋友聚会的,不是参加什么文学沙龙。
小医生可能也觉得他太吵了,直接抄起放在桌上的企鹅布偶向耗子扔过来。“闭嘴!”
我斜眉皱眼地看着小医生。他竟然脸红了,白皮肤的缺陷。我没说话,耗子把布偶塞给我,圈着我的脖子左右摇摆。我知道他又感到兴奋了!
小医生清了清嗓子。“你们都要喝点什么?”
我觉得自己是在演电视剧。
“咖啡。”耗子用不必要的大音量回答。
“你呢?“小医生转头看我。
“呃,”我还没有从那种怪异的好像身处电视剧的感觉中摆脱出来。“白开水吧。”我觉得今天牙龈不是太舒服。
小医生离开客厅进了厨房。
我凑到耗子耳边悄悄嘀咕:“你这朋友有点奇怪,太礼貌了,说话跟念台词似的!”
耗子哈哈大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什么!
小医生出来了。他用陶瓷杯给耗子倒咖啡,用玻璃杯给我倒温水,自己也倒了一杯咖啡。他坐在我们屁股下的沙发对面的藤椅上,中间隔着茶几,上面水汽袅袅。
我觉得有点黑色幽默。耗子的朋友也是个奇怪的家伙。
耗子说你们自己认识,不要等我介绍。
小医生问我叫什么。我知道了他叫李恒。
“你名字还真有特色啊!”
“我爸妈说害怕我考试时写名字浪费时间,所以……”
他向上咧了咧嘴角,我猜可能是微笑。这家伙表情不多,跟得了面瘫似的!我觉得我快呆不下去了。
我跟耗子建议要不要出去喝酒。
“不去,我要看电视。你们俩聊天熟悉一下哈。连名字都这么配,一横一横,肯定有话题聊。”他干脆半躺到沙发上,把脚架到扶手边,看样子短时间内是不会动身了。
我了解耗子心里在密谋一些事。虽然我不知道具体他在谋划什么,但他今天做的一切事情都暗示着他有意图。也许他是想让他最好的两个朋友也变成朋友。
小医生人不但长得好,还有教养,而且是一位年轻的成功人士——想想看,他看上去比我年轻,但竟然拥有自己的牙科诊所!我觉得我不能忍受跟他成为好朋友,他会显得我更加平庸和失败。
我叹了口气,我开始想念坐在街边的大排档大口吃烤肉。
李恒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他。我们都没话可说,于是我们便一齐转头地看电视。我不明白耗子什么时候开始爱看偶像剧,我觉得牙齿又开始疼。
我喝了半杯开水,我说:“肯定是昨天喝酒吃肉,又上火了。”
耗子偏过头来。“李恒是专业牙医啊,让他替你看看。”
小医生站过来,让我张嘴,然后拿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抓手里的小电筒照了照。
“智齿挤压到旁边的磨牙了,有点炎症。你这几天注意清淡饮食,吃点消炎药。智齿最好还是拔了。”
我听着他的说话口吻,吃吃笑起来。“你平常都这么说话的么?”我问。
“差不多吧。”我注意到他的脸色又开始变红。
这人除了有点过于彬彬有礼,倒还是挺有趣的。
我跟耗子离开李恒家的时候,留了他的电话。耗子说要拔智齿就自己去,不要叫上他。他说自己晕血。
耗子根本就是自作多情,我没说要他陪我。我肯定他也没有晕血症。
注释
[1]乐队THE DOORS主唱
[2]乐队PINK FLOYD自编自导的影片
[3]THE DOORS作品
[4]JAMES MORRISON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