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蚁米阳光(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43046600000004

第4章 病

1、无处安放的情绪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毕业后的郝冰,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到中山做老师。初一听,长辈们都倍儿高兴,觉得这孩子从此就端上一个铁饭碗了。但一细问是哪所学校,他们的脸色便显得有些难看或是鄙夷,教育机构的老师?传说中的教育机构老师累死累活才拿到那么一点工资,还得看人脸色,加班加点;现实也确实如此。大家都不理解,这么优秀的女孩子,干嘛要去做这种苦功,还被调去二线城市?苦口婆心的劝说,持续不断地辩驳充斥着郝冰的生活。她却不顾一切地只身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初到中山时,郝冰一个人都不认识。从车站下来到公司报道,负责人问:“有没有人接?有没有人帮忙拎行李?”郝冰愣了一下,摇摇头:她只带了一个包,一床被子,哪里有什么需要人帮忙的。初来乍到的她涉世未深,业务不熟悉,冷淡的个性也让她吃了不少苦头。许多日子,她准备培训方案到凌晨,或是穿着高跟鞋追公交,回到住的地方也只是对着空荡荡的大厅发呆,心里有几分疲倦,几分失落。独在他乡,格外想家,郝冰时常打电话。但话里话外,家里人从未忘记对她的劝导,两方各执己见,结局往往是开端欢乐,结束难堪。面对这样的日子,她总是笑笑,再多的累不过是化作一丝浅笑。

看电影的事儿之后,郝冰第一次感觉到某种异样,这情绪里是羡慕还是挣扎,五味杂陈说不清味道。想想海清的工作,朝九晚五,八点上班五点下班,中间还可以休息两个小时。周末双休,偶尔加班,还付加班费或是补假。五险一金齐全,福利优厚,连卫生巾都有的报销,每个月两百块!而郝冰虽说一周休息一天,每天七小时工作制,但实际上从备课到准备培训方案,额外花费的时间是难以计数的。虽说五险一金齐全,但只有住院才能报销——若是到那时候,简单的医保怎么救得了人呢?工作量大,压力大,人员流动大,才工作八个月不到,她已经是公司的老员工了。公司如同支付宝,只是一个流通场所。更令人揪心的是,即便是经验丰富伸手欢迎的员工,走便走了,没有任何的挽留。所谓的人文关怀,那是水中月,镜中花。直到这时,郝冰才深切理解为什么全中国都发疯似得考公务员做公立老师。即便是同样的起跑线,背负的东西已经迥然不同。

但这就是生活的全部么?郝冰反问自己。害怕温水煮青蛙的日子,即便辛苦,她还是情愿担负起来,毕竟这是自己选择的方向,即便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蚁,却勉力前行。但身体的疲惫、心中的苦楚却是无人可以诉说的了——谁叫你不听老人家的话呢?

人比人气死人,古人已经把话说白。道理是浅显易懂的,但内心荡起的波澜亦如潮涌。放到现实中,深到人性里,许多人却是逃不过。郝冰或也如此。比较来比较去,结局无非是为难自己或是为难别人。

游浪隐约察觉出郝冰情绪的起伏,只当她不快,给她缓冲的时间自然会理顺。可偏偏这是双倍忙碌夹杂连绵阴雨的梅雨六月,如同大姨妈光顾似的,让郝冰的心情怎么也阳光不起来。爱情纵然甜美,也无法宽慰。再说,同住在一个屋檐之下,必定少不了鸡飞狗跳之事。

郝冰早起上厕所,撞见游浪在厨房里收拾厨余垃圾。她瞥了一眼值日表,皱着眉头问:“昨天不是轮到海清倒垃圾吗?”

游浪没有搭话,继续收拾着。

“她不能这样子,你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能所有的家务都你来承担。谁敢欺负我的男人,我跟她拼!”郝冰激动道。

游浪呆呆地望着她,不知缘何她一大早上就这么激动。他心里庆幸,海清刚刚上班去,要不夹在两个女人中,该是多么的难堪。游浪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体谅地说:“谢谢亲,我很感动!不过,人家近期工作也比较繁重,每天也得加班加点。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大家互相体谅一下嘛。”

“但是不能每次都这样啊。她现在除了给自己做饭,什么家务都不沾。你又不是保姆!既然大家已经把责任分清了,就应该做到!要不就是一堆废话!”郝冰显然不买账。

游浪埋头处理垃圾,分类的分类,打包的打包,再重新换上新的黑色塑料袋子。他无所谓地回应:“我也知道责任,但是大家住在一起,谁有时间,谁就去做嘛。”

“既然她也住在一块,就有责任和义务跟我们分担,当然也包括我。”郝冰站在厨房门口,身上还套着睡衣,脸上残留着倦容,话语间却正气凛然,“你来这里住,不是佣人,你也有自己的爱好,有自己的时间支配。”

“哎哟亲,谢谢你的理解!”游浪终于直起身子来看看她,心下觉得她有些孩子气爱计较。想到这段日子来她也很辛苦,说的话也不乏道理,游浪并不想跟她辩论。但他又有自己的道理,“难道你要我坐在家里一动不动?你就权当我把这个当做锻炼身体好了。”

郝冰负气般地两眼一瞪,赌气说:“那以后什么都你干,把海清当宠物养着好了!”

游浪差点没让自己的口水呛到。他抬头端看郝冰,见她两腮鼓鼓,表情冰冷——每逢生气,她就显得格外不近人情。其实平日里他看大家工作都辛苦,下班回来还要打扫卫生,于心不忍。但他始终没跟郝冰说,担心她吃醋。再者这段日子逐渐跟海清混熟,自己作为男子汉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斤斤计较,显得特别不大气。游浪无奈地说:“她还处在失恋期呢。”

见郝冰沉默,游浪以为她接受了自己的说法。谁知,沉默几秒钟后,郝冰却蹦出一句让游浪张口结舌的话:“失恋又不是人生的全部!”

女人一旦较真,男人说什么都是废话,游浪索性供起“沉默是金”的信条,不再辩论。末了,郝冰丢下一句:“我会发短信跟她说的。”

2、导火线

郝冰和海清的交流大多是通过短信完成的,出门下雨了让帮忙收衣服,或者周末回家了不用留门,即便是生活里极其琐碎的事情也显得格外的生分,这或许就是手机的隔膜。早先郝冰和游浪异地恋的时候大部分的交流也是手机电波传递的。游浪曾觉得,异地恋如同隔着玻璃看人,看着很欣喜,吻上去却冰凉冰凉的。郝冰则觉得像是在手机里养了一只宠物。但不管怎样,每晚睡觉前,电话总是固定响起;这样的习惯一直持续到中山重聚。

一种习惯的结束,往往是另一种习惯的开始。恋爱总是塑造着人们新的习惯,比如,游浪每天晚上都会去公交站接郝冰下班,不管多晚,也不管刮风下雨;仿佛这是卑微生活里的一点支持。

这天晚上,游浪接到郝冰从公交站打来的电话,声音隐隐哽咽;他立即跑去接人。人还没到,就看到郝冰从公交站走过来。俩人面对面站在斑马线的两端。这里是交通要道,夜里车流依旧,但因为没有红绿灯,行人过马路总要左顾右盼,才小心翼翼地疾步穿过中间狭窄的停靠地,再过到对面。车流稍微少些,两人快步走到中间。游浪注意到郝冰红红的眼睛。来不及细问,他拎过郝冰的包,一手抓过她的手过马路。他攒得紧紧的,生怕一个不留神,她就被车带跑了。

十点半的夜空中,仍然可以远远看到双子星塔楼的彩灯在烟雨朦胧中熠熠闪亮,宛若启明灯似的引着迷路的孩子回家。回宿舍的路上多半因为梅雨,人影更加稀疏。路旁一排球状的灯发出昏黄的光,照着游浪和郝冰的身影。游浪挽着郝冰的胳膊,步伐缓慢,越过一个又一个拉长身影的灯杆,等待着郝冰开口。郝冰眼睛红肿着,眼泪顺着脸颊静静地流下来,并不出声,徒留下游浪心里干着急。他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郝冰低头不应。临到宿舍楼下,她抬头望望宿舍窗口印照出的白炽灯光,略微迟疑,说:“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吧,我不想把不开心带回家,咱们约法三章的。”

游浪正想辩解,约法三章说的是不能把不开心的事情带过夜;想想这样的争辩没什么意义,便咽回肚子里去。他们走到之前郝冰在电影夜里等他回来时停靠的公交站。游浪取出纸巾擦拭湿漉漉的座凳,两个人并排而坐。

南边的公交站只有一路公交车,若不是有小商店的灯光照耀着,真是格外荒凉。狭小的道路上,人烟稀少,偶尔有几辆空空的三轮车穿梭而过。路的尽头有几条小巷,那是破败民居的聚集地。因为租金便宜,许多拉三轮车的人家都住在哪里。这个时间点,他们该收工回家了;前方的星星灯火是等家人的等待,他们因而跑得特别快。公交站对面还有一棋牌室,里面仍然灯火通明,传出啪啦啪啦洗牌的声响。这声响总要到午夜才会停止,甚至到凌晨还是兴味盎然。这是一群不着家的人。而游浪和郝冰坐在公交站台,夹杂在两个世界间。他们是深夜无语的人。此刻郝冰偎在游浪的肩上,一动不动,像是一尊任由夜雨拍打的雕塑。

“你今天遇上什么事情了?”游浪凑到她耳前细声说道。

郝冰低声说:“我心里难受,很难受!”她把头靠地更紧,直直的目光愣愣地盯着路灯的影子,像是要从那影子里寻到答案。

“难受,你就哭吧。我的肩膀就在这里!”游浪轻轻地抚摸郝冰的头。在她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之前,他想不出适合的话来安慰。

“感觉好累啊。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怎么那么难?”郝冰咬咬嘴唇,忽然冒出一句。

“工作遇见难题了?公司的人为难你了?”游浪揣测道。她摇摇头。“那……”游浪想不出其他能让平时看上去那么要强的她困扰的事情。

“都是一堆乱糟糟的事!公司的事情总也忙不完,我妈又……”郝冰抽泣得更加厉害。

游浪紧张地发问:“你妈怎么了?你妈怎么……”

“我们又吵架了。”郝冰疲惫地眨眨眼睛,睫毛上沾上的不知道是泪珠还是雨珠,“她总是逼着我赶紧回家考公务员,要么去公立学校当老师。原想着打电话问候几句,聊聊家常,谁知道聊不到三句就开始开炮,再多说两句,大家就都激动了。反反复复和家里人吵了一整年,真是吵累了。我只是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干嘛非得和别人过得一样?做长辈的怎么都想把自己的孩子捆死了,按着自己话做才好?”

郝冰抽抽鼻子,从游浪地肩膀上移开,扬起头看对面路灯昏黄的光。雨丝在亮光下毫发毕现。她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显得格外狼狈。本是乖乖女一个,终于鼓起勇气追寻自己心里的愿望,却没想到公司家里两头受气,着实让她觉得刀割一般难受。

“我又不是木偶人。”她默默地丢出这一句,眼泪便顺着眼角溢出。

游浪若有所思,搜刮肠肚寻找安慰的话。他曾有过这么一段挣扎,可是回想自己走过的路,着实没有必要跟家里怄气。越是跟家里人硬,他们的态度就会越坚决,得用“迂”的处理方式跟父母斡旋!他搂着郝冰的肩膀,柔声劝道:“你妈这是为你好。父母想着自己的孩子不用那么辛苦。她们过够了苦日子,如今你大学毕业,她当然想你找个体面而闲暇的工作。毕竟你一个女孩子家迟早得嫁人。”

郝冰抬起被泪水弄花的脸,眼里顿时射出两道亮光,整个人都来精神了,说:“去你的!谁要嫁人?我读书又不是为了嫁人!你跟我妈是一伙的!”

游浪尴尬,不再言语。

忽而,郝冰不甘心地说:“凭什么你们男人就能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女人就不能?”

游浪怔怔地坐在原处,莫名其妙地望着郝冰,不知为何瞬间矛头转向了自己!他想轻轻地拍郝冰的肩膀,让她冷静下来。郝冰却要躲闪着,跺脚说:“你说,凭什么?”

“亲,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

游浪还没把话说完,郝冰便打断他说:“凭什么男人可以天经地义参与修理地球,凭什么?”

“啊?”游浪没听懂她的话。

“真好奇,当世界末日真的来临,人类坐上诺亚方舟逃离,看着地球毁灭的那一瞬间。我该说什么!!”郝冰莫名其妙地说道。

游浪迷离又万般无奈地看着郝冰,看她发无厘头的脾气。

郝冰激昂地说:“难道我要指着地球说——妈,你看!这都是男人干的好事!”

如同被豆腐砸到,游浪登时傻掉了。他暗自寻思着,女孩子不顺心的时候总会说些离奇而不着调的话,莫非这是藏在郝冰骨之里的90后思想?!各种不解在游浪脑子里盘旋着,直到对面的打麻将的人用粤语大声地喊“屌,今晚终于抓了一把”才把他唤回当下。

“我的压力真得很大!”郝冰转而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原本的精神劲儿顿时崩塌,软软地靠到游浪身上。她嗫嚅地说道:“况且,你也还没工作,状态也不稳定……”

游浪心里一紧,咯噔一下,心跳漏了一拍,眉头不自觉地锁起。俩人并坐无言,直到小卖部都打样,才互搀着回去。

当夜,郝冰胃疼,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她脸色苍白,全身抽搐,躺在床上,转辗反侧一宿未眠,却固执地不肯去医院。第二天,在游浪的坚持下,她第一次向公司请了一天假!

3、病梅馆

早上十点多,折腾了一个晚上的郝冰终于累得睡着。往常的生气与血色仿佛被阿兹卡班的摄魂怪吸个精光,徒留苍白与虚弱。她抱着被子捂在肚子前,睡梦中也紧锁着眉头,好像被什么鬼怪追赶似的,不得安宁。游浪看着好生心疼,巴不得跟她一起分担。他翻开日记要记录下这两日的感受,却翻到一张小纸条——海清上次给的老中医的地址。游浪才想起这么回事儿来。

吃过午饭,尽管郝冰虚弱着不肯动,游浪连哄带骗地拉她去看老中医。正如海清说的,老中医的小区确实不好找,折腾了几趟公交,一路问人,下午三点俩人才到。这是一个早期半封闭的小区,周围拥堵地矗立着连排的楼房,只留下一条蜿蜒的看似荒凉破旧的小路通往大门——许是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房子的外头要么发黄要么发灰,看起来有些年头。进入大门,呈现在眼前的是屋舍俨然,翠鸣莺歌,鸟都不怕人似地在地上踱来踱去;蓊蓊郁郁的参天大榕树,与半山公园里宋代城墙上青葱常驻有得一拼,在地面上投射出一大片的阴影,稀疏的日光透过缝隙洒下光斑,乍一看,让人以为银河从天上搬到地上来了。走在这里,或因榕树的虬柯苍翠,胡须连绵,或因短命的建筑外表,让人悠然生出沧海桑田的感觉。迎面清风拂来,游浪情不自禁地说:“这是个适合生活的地方,精神飒爽呀!”

临近老中医门口,一条人龙早已形成,蜿蜒着绕过花坛。游浪赶忙过去占位,面容憔悴的郝冰不得不走快几步,好跟上他的步子。

“你看,果真名不虚传!”游浪兴奋地朝郝冰说道。郝冰不太说话,额头上是细密的汗珠。尽管在闷热的夏天,她却感到一阵阵由内而外的寒意。

“哎,你看,那边有几个字,看得清吗?”游浪指着中医家门顶上的木质牌匾,朱红的漆已经脱落,斑驳得连刻的字都模糊难辨认。如果不是细心的人,那真不容易发现。郝冰没有搭理他,游浪探前身去,伸长脖子,仔细辨认:“病——梅——馆!好熟悉的名字!”他自言自语,“——龚自珍!哦,高中曾经学过《病梅馆记》!难道是龚自珍的传人?不对,这医生姓史。”

游浪指指破败的门面,故意调笑道:“这老中医可真够落后的,门面掉漆到这样子都不管,哪有人认得出来。要是我,就在牌匾上贴个二维码,来往的人一扫就知道了。多方便是吧?”

郝冰虚弱地笑笑。胃里的绞痛时不时地继续,让她连玩笑的心思都没有。

病梅馆前,病人们的表情无尽相似,从馆里出来的步履匆匆;仍在等待的脸上面黄肌瘦或者苍白虚弱,病怏怏地往前挪动步子。等待的时间里,他们百无聊赖地拿手机刷屏,彼此之间却不说一句话。这其中有不少和游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

游浪惊奇地想:现在看病怎么都跟买菜似的批量抢购啊,而且还那么多年轻人。不过联想到自己,他反倒生出同情心来。在广州的一年,他三餐不定,顿顿快餐,肚子里早已累积了几吨的地沟油;或许就是这样惹上胃病的。自己都没照顾好身体,又凭什么嘲笑别人?他自嘲道:“我还是太娇贵了,没能练成百毒不侵;看来还得赶紧进化,要不成为达尔文笔下的弱者,可要被社会所淘汰了!”

郝冰呆滞地看着地面,愁眉苦脸,身体微微发抖,似乎在凝思什么,没注意到游浪的自言自语。游浪搀扶着她,不乏讽刺地说:“瞧,革命之本!都还没有革命,我们就已经蚀本!”

郝冰看看他,双眉紧锁,眼里都是红丝;若不是脸色显得苍白,她的眼睛倒让人感觉有几分狰狞。她抱歉地笑笑,接过游浪从保温瓶里倒出的水。

等待的时间还长着呢。好在太阳从厚厚的棉花团里,挤出几个洞,透出几缕和煦的微光,驱散了等待的人的脸上些许愁云。轮到郝冰他俩时,后面已经又排起一条新的长龙。他们穿过三道门,上到五楼。才刚进门,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从他们面前经过,多半就是史医生吧。他俩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面容,她已经出门而去。游浪着急地喊道:“医生,您还没看呢?”

史医生回头微笑,用手示意他等一会儿,便兀自下楼去。

俩人无奈,只得先到屋里等着。屋里开着风扇,呼啦呼啦地发出声响;靠门口的地方放着一排椅子,只有最前头坐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她撑着两个浓重的眼袋,顶着黑眼圈,无精打采地盯着锦旗,似在考虑假如医生看好自己的病,该送什么锦旗或者该摆在哪个位置。郝冰紧挨着她坐下,眼睛不安分地扫视着屋里的一切。除开身旁的中年妇女,看诊台前还坐着一位女生。她含着背,低着头,长长的头发至垂到大腿上,遮住她半边脸;只有发隙间露出凹凸不平的青春痘,红红地连成一小片。郝冰鸡皮疙瘩立马竖起;她偏过头,假装不经意地望望橱柜玻璃上自己的脸庞,舒了一口气。

游浪紧挨着郝冰站立,太阳穴突突地跳跃着,神经有些紧张。进医馆后,整个人仿佛都被细菌包围了,即便空气里弥漫的是玉兰花的清香,他都不自觉地想起医院里浓重的酒精味,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为了让自己不那么焦躁,他试图转移注意力,视线游离在病梅馆中。看诊台在正对面,背后不是药柜子,而是摆满了书的架子,其中有眼熟的《黄帝内经》、《本草纲目》;更多的就是没听过没见过的,书本泛黄,不知道被翻过多少遍,表面已经像鱼鳞那般破烂成一片片,勉强靠着透明胶带粘连在一起。看诊台另一面正对面白花花的墙,挂着一幅冰雪萦绕的梅花,上面标着——道顺自法,梅傲自香。靠门的墙则挂着层层叠叠的锦旗,多是“妙手回春”、“华佗再世”、“救死扶伤”、“仁术仁心”、“医术精湛”等字样,不一而足。署名亦如海清所说来自五湖四海。游浪内心的佩服油然而生,思量着这医生还是有料的,心下稍稍安心。锦旗两旁墙挂着两幅字,分别写着“静”与“悟”。

按捺不住的游浪站起来望向窗外,正撞见史医生正在跟排队的病人说话,不时地鞠躬,少顷,长龙便散开,各人纷纷离去。不到几分钟,医生回到屋子里,她抱歉地说:“让大家久等了。你们是我今天最后的病人。我让其他人明天再来,免得浪费时间。”本不需要向病人解释的事情,她却专门做了交代;声音恬淡,令人特别舒服,连游浪都仿佛吃了定心丸那般,不再焦躁。

郝冰却没那么容易被打动。她攒眉,用挑剔的眼神瞅着眼前的女医生:身高与自己相仿;四方脸,头顶着两三厘米长的头发,像是扣上一顶黑色头盔,但不乏清爽风韵。她面容姣好,气色红润;十指细长,依旧柔嫩如少女,让人徒生艳羡;白大褂裹着微微发福的身体,散发出一种母性的亲和力。若不是海清说她已经有五十来岁,郝冰会以为是出道不久的三十多岁的医生。她捂着肚子观察医生的一举一动。

史医生端坐在椅子上问对面的女孩:“你这个月来了吗?”

女孩摇摇头,没有说话。

“已经三个月了吧?”

女孩害羞地点点头。

“晚上睡得好吗?”

“不好。”女孩低声答道,声音像蚊子那般细细尖尖的。

“入睡还有困难吗?”看出女孩的紧张,史医生温和地问道。

“躺在床上,脑子里什么都会有,直到天亮。有时可以两天不睡。”

史医生眉头微皱,“脑子里想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嗯。你现在还在读书吧?”

“大三。”

“哟,那学习压力还是蛮大的吧。该着手找工作了。准备考研或者考公务员么?”

听见这话,不知是同病相怜还是好奇,郝冰好奇地看看女孩,只见她依旧埋着头,用头发遮着半边脸,嗫嚅着说:“还在纠结要不要考……”半晌,她见医生在纸上写着什么,心里有些急切又好像担心被人听见似的,支吾着说:“我……什么时候……可以……来那个?”她的头垂得更低,将脸难为情地埋在自己头发间。

郝冰扭头看游浪——他盯着墙上的一幅梅花图画发呆,没注意到女孩说的话。郝冰转而竖起耳朵细听。

“不要急,首先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把心里的烦闷疏导出来……”

“那……那它什么时候能来?”女生依旧急切地想得到答案。

“这个急不来。有的人半年或者一年没有来月经,经过仔细调理也能慢慢复原。所以,你先慢慢调理,保持心情愉快,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明白吗?”史医生谆谆教导,说话细声细语的,仿佛是担心惊吓了女孩。她低头对照女孩前几次的病历,开出中药单子,嘱咐她用药的禁忌。女生拿着药单,捋捋面前的头发——这让额前和两颊的红红的痘痘愈发清晰可见,低垂着头走了。

下一位女士只是简单的复检,连坐都没坐。史医生和她说上几句,在药单上稍作修改,她便像打了强心针似的,一脸喜悦地回去了。这时,郝冰才不自在地挪到看诊台。

史医生打量着郝冰,问:“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郝冰。”郝冰的声音有点发颤,心里有点紧张。

“好冰?明明是个暖人的姑娘呀,哪里冰啊?”史医生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揶揄道,“郝姑娘!好姑娘!”

郝冰被她逗弄地灿然一笑,心下竟不似最初那么别扭。

史医生寒暄一会,问了她的基本信息,便问,“好姑娘,你哪里不舒服?”

“我的胃不舒服,昨晚痛了一个晚上。”郝冰指着自己的肚子。

史医生看着郝冰,好笑又好气地说:“胃不在那里,在这边呢,腹部左上方。”

郝冰脸上有点火辣辣的热,捂在肚子右边的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紧接着说:“偶尔这里也痛!”

史医生关切地问:“是怎么样的痛呢?”

“它有时这边纠着痛,有时那边一阵一阵地痛。”郝冰几乎把自己的肚子摸了个遍。

史医生详细地问了郝冰近期的饮食、通便、睡眠等情况以及病史,继而把脉,询问难入睡的原因,是否胸闷,又看了她的舌苔。一番望闻切问之后,她说:“我建议你去医院检查,再把结果拿给我看看。”她停顿一会,又说,“估计胃镜照不出什么结果,顶多说是浅表性胃炎,不会发现其他器质性问题。”

郝冰这才说明几个月前曾照过胃镜,结果正如史医生所预料的;吃过一阵西药、中药,缓和一段时间后,又出现类似症状。郝冰还细心地把上次的药方给史医生看。

史医生仔细地拿过药方研究,一边自言自语道:“治标不治本,治标不治本。吃完这药,身体困乏,入睡容易,但是药里具有安眠药的功效,西药又多是激素药,必定会缓和。”她叹了一口气,医院如此行医……

4、好姑娘

史医生初步判定,郝冰之所以会经常胃痛,可能是因为胃神经官能症,即植物神经紊乱的一种症状。伴随有缺乏食欲、腹胀、恶心、打嗝,烧心、胸闷气短、喉咙堵塞,还会头痛头晕,四肢僵硬难受,脖子后背发沉发紧,全身有游走性疼痛等症状。

史医生的一番说明惊得郝冰目瞪口呆,竟然同自己的症状如此贴近。她定定神,狐疑地问:“但是,我一直生活饮食都相对规律,怎么会这样呢?”

“你生活规律?”游浪略带讥讽的语气说道。

“这种病比较复杂,往往不是器质性病变引起的,”史医生正色地说,“而是心理社会因素引起的部分生理失调。”

“啊?”郝冰难掩自己的惊讶。

史医生淡定地笑笑,有几分母性情怀。她和颜悦色地继续解释道:“这很正常。看你的年纪跟我女儿差不多,可能也就刚出来工作没多久,要么就是考研。”见郝冰点头,她继续说道,“刚毕业的话,工作压力挺大的吧?”

郝冰咬咬下唇,不说话。

“压力这东西,可以是内部的也可以是外部的。比如自己逼自己;又或者像你前面的那个女孩,学习本来就很吃力,很紧张,家里人又逼着考研,心里各种问题都不愿说。身体怎么能不出问题呢?”

“我女儿之前给我看过几本蚁族的书,”提及女儿,史医生脸上散发光彩,但很快隐去,感叹道,“虽然我没有很深入的研究,不过里面描述的那些孩子跟你们情况相似,年纪轻轻却苦大仇深似的,各有各的压力。迟早身体都是要出问题的,真让人担心呢!”

蚁族?游浪以为自己听错了,史医生也知道蚁族?他不自觉地往前靠,内心一番好奇。他上下打量着史医生:皮肤白皙,像足不出户的人;三代行医,家里必定养尊处优;她竟然道蚁族,倒是稀奇。游浪越看越觉得史医生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本想拿起手机拍个照,发个微博,但又不好意思所以不了了之!他坐在郝冰旁边,竖起耳朵细听。

史医生继而说道:“本来年轻人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要很有朝气才是。但你们看看自己——”

看看自己?游浪朝自己看看,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问题。他和郝冰彼此望一眼,耸耸肩。

史医生见游浪的滑稽样,乐呵呵笑出声来。她咽咽口水,看了一天的病人,又说了许多话,喉咙有些干渴。她岔开话题问:“你们要不要喝水?嘴唇很干燥啊。”她拿出两瓶矿泉水递给郝冰和游浪,游浪晃晃手中的保温瓶委婉地拒绝了。她开玩笑地说,“这是免费的!”

待重新坐下,史医生注视着郝冰的双眼,真诚地说:“老人家都说:相由心生。你看你眉宇紧锁,眼睛红肿,皮肤干涩。不信你可以照照镜子,你的忧虑和困惑都写在脸上了。”游浪从侧观察,不觉惊讶地点点头——相处这么久自己竟没注意到。随后,史医生摸摸郝冰的天门,话语里溢满着慈爱,“天门挺好,好姑娘。以后你会有出息的。但要先驱走你天门的愁云。”

在那一瞬间郝冰差点溢出眼泪来,仿佛强撑了那么许久终于遇到一个懂自己的人。心中的触动与感慨又岂是一两句话能说地出来?她掐着自己的膝盖,抑制住流泪的冲动,挤出笑容点点头。游浪悄悄地把手按到她手背上,用力捏一捏,好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他露出大男孩的阳光笑容大大咧咧地说:“天大的事,有我呢!”

史医生微微颔首,说:“你们处于拼搏的阶段,有压力是难免的;但关键是怎么释放自己,调整自己。”她定定神,“对你的症状,我建议进行‘三疗’。”

“三疗?”尽管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治疗,郝冰却感觉如同晴天霹雳般震惊,犹疑地问道:“这么多治疗?难……难道这病那么严重?”

史医生哈哈大笑,被郝冰的模样逗乐了。她拍拍郝冰安抚道:“好姑娘,你别急啊!先听我说。”顿一顿,她颇地说,“这三疗对许多病症都非常有效。首先是话聊——”

“化疗?”游浪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这病还要化疗?”

“不是化学的化,是说话的话。”史医生对他俩的一惊一乍显得很无奈,“所谓话聊,就是打开心扉,把内心的话说出来,把情绪释放出来。要知道,很多人都是憋出病来的。很多问题若是能说出来,就不成问题了。”

“嗯,有道理。”游浪迫不及待地给予回应。这话说到他心坎上了。

史医生见他俩听得仔细,尽管不知道他们到底听懂没。她点点头继续解释道:“其次是药疗,用中药慢慢调养;最后是食疗。人常说,是药三分毒。长期吃药对人身体并不好,最好能够辅以食疗。注意饮食习惯和饮食搭配,平时少在外面吃,少吃辛辣煎炸热气的食物,多喝水,多吃水果蔬菜。”

郝冰微微地扁嘴,这细小的动作丝毫没有逃过史医生的注意力。她轻易地洞悉了郝冰的心理。毕竟每天人来人往,她接触的年轻人大多听到忌口的话,就不以为然。她并不恼怒也不焦急,依旧淡然道:“这是老生常谈,没啥子新意,你们年轻人可能也听不进去。不过——”她卖了个关子,游浪和郝冰的好奇心顿时被吊起,眼里都精神起来,“不过,你们看看我,就知道,食疗是真的有效。”

这句话的效果立竿见影,如强心针似的燃起俩人对于食疗的关注。特别是再次注意到史医生五十多岁的年纪让保持着三十多岁的生气时,郝冰几乎对医生的话都信服了。

言尽于此,再没有多余的话。史医生埋头写病历,而后开出一个药方子,嘱咐道:“这些药都很便宜,随便哪一家都有得卖;当然,医院里的更贵!这些药一天一次,一副药可以煎两次,连续喝一个礼拜,看看效果如何,再来找我!”

郝冰谢过医生,掏出钱包准备给钱。史医生起身按住她的动作,说:“这一次就不收钱了。我女儿也跟你们一般大,看着你们跟看着她似的,让人心疼哟。有时她也带同学过来看病,我也是免费看的。等你下次来有效果再说。”

话到这里,郝冰也不再勉强,收好药方起身回去。

史医生送到门口,不忘嘱咐:“好姑娘,工作之余也要注意养生,今天不养生,明天养医生!”说完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亲切地笑了起来。

郝冰与游浪连忙点头称“是”,又是一番感谢,便下楼去了。

在医馆休息一阵,又听史医生的解说,郝冰放心许多。出过虚汗后,身体反而好受些,慢慢恢复精力。回去的路上,她静默着,等着游浪开口聒噪地说些什么;却不想,游浪一路安静,牵着她,一言不发,连她主动说话也随意敷衍,让人好生郁闷。直到晚饭后,俩人坐在书桌旁聊起,游浪才直言他心里对郝冰的不平:作为男朋友,他却对她心中的苦闷一无所知,想来真是让人生气又无奈。这就像一个导火索一般,点燃了一夜常谈。这算是俩人来到中山后第一次袒露心扉的长谈,这其中的情绪关乎着青春,关乎着梦想,关乎着生活的点点滴滴。

隔天早上不等游浪醒来,郝冰便上班去。不过临走前她在墙上贴上了新的纸条:“再小的男人,心里都藏着一只爱面子的狮子;再强大的女人,心里也住着一个娇弱的小女人。”

5、话疗

九点多,游浪从睡梦中醒来。他模糊着双眼,习惯性地往左边一抱,结果扑个空——他忘记郝冰当天上早班了。伸个懒腰,视线从迷离中走向集中,聚焦到床正对面墙上的便贴。好奇心驱使着他起床,凑到墙边,一抹笑容点亮了他新的一天。游浪心里发笑:明明是女生自己的事情,也要非得踩一脚男性的痛,郝冰是如此,海清也是如此。

不过,昨夜的对话是俩人坦诚的初试,郝冰的纸条也是表达的一种。游浪心中浮起淡淡的欣慰。他想起史医生,脑海里盘旋着她的话语:许多问题若能说出来,就不成问题了。昨夜听过郝冰的诉说,游浪如同被激发似的,脑中时不时浮现过去几个月来在中山的画面。他本不是特别会说话的人,但这档口,早先的缄默被打开了缺口,心里有无数条蠕虫在抓挠着他,让他的许多话不吐不快。

吃过早餐,游浪端坐在书桌前,眼前放着《红楼梦》,窗台上放着玩具小人。淡淡的阳光透过窗户,将小人的身影打在书页上,像是从窗帘后走出来的一位哲人。字一个都没有读进去,反倒是小人的影子在他脑海里招摇招摇,数落着生活的一切。在小人的光影下,伴随着悠悠的音乐,一种柔柔地情绪从心底升腾而起。游浪挪开书本,打开笔记本电脑。他凝视着木头小人,少顷,十指开始在键盘上游走。

亲爱的冰:

冰,我该说些什么呢?敲击着键盘,心中的许多话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看你每天为生活奔波,还要承受那么多的压力,心中着实有些心疼。

在我看来,史医生说得不错,你的虚弱的身体状况更多源于压力。这压力不仅来自自己,也来自家人、工作。

作为长女以及家族里学习最棒的人,家里自然对你有着高期望。平日你尽管有亲人的沟通联系,却不曾有深层的交流。他们向你不停地强调社会的现实与残酷,期待你有好的工作如公务员、公立学校的教师等等,却不明白你真正想要什么。内心的渴望与现实打架,并与家里人的期望冲突。这便是外因的一种。

再者,你本身就是个高要求的潮汕女孩。不仅想主动承担家里更多的责任与义务,而且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尽管认为自己有能力做好,但家里的薄弱支持却使你痛苦地徘徊在“遵循期望与实现自我”的过程。努力突破却不被允许足够的时间成长,这是你内部压力源因素。

人们常说,有压力才有动力。但是压力太大,不善于倾诉与合理宣泄——对于好强的你来说——会把过多的负能量转化成身体的焦虑性,从而导致周期性肠胃疼痛与偏头痛,却查不出任何器质性病变。每一次肠胃性疼痛会使你使你上吐下泻,彻夜不眠;而周期性的偏头痛则使你经常性拍打身体,特别是头部,养成不良的生活习惯。解决矛盾就是要直面矛盾的核心;否则,潜伏的问题就如同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这是我最初的想法,但现在看来,你所面对的问题并不是能够直接解决的,而是要深入沟通与包容,需要时间。

冰,史医生说能把问题说出来便不成为问题,与家人的相处也是同样的。首先,尝试跟家人多主动沟通而非逃避,让对话不仅仅停留在表层的问候,而是通过不同的方式传达你的想法。血缘关系不应该成为负担,而应是人生发展的动力。

其次,追寻自己的内心,相信自己的选择。每个人是先作为自我,其次才是家庭的一员,乃至社会的一员。这世界有三类人,其一是先知先觉;其二是后知后觉;其三是不知不觉。早先的你常是被动成长,被动接受教育,使你处在不知不觉与后知后觉中。直到毕业那一年,你的精神需求超过对物质与情感的需求;如同突破蛋壳的雏鸟,越发地向往天空。这是自我追求的体现,也是好强的驱使你要成为先知先觉的人。即便现在的你依旧迷茫地寻找自己内心的渴望和人生的价值,却是自我前进的一大步。要相信,在经历了高等教育之后,你是能够做出真正正确的选择的。我的理想是要做一个“三有青年”,物质有保障,感情有寄托和精神有归属。与君共勉。

写到这儿,游浪舒心地笑笑。想来弹指一挥,春已走远,夏意正浓。郝冰工作上任劳任怨;生活上日常开支、房租水电支出通通归功于她,偶有怨言,也是转瞬即逝。若不是那季节的雨下得像林妹妹的眼泪忧郁痴怨得没完没了,她双肩承担着的压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爆发。游浪凝望着墙边的字条:再强大的女人,心里也住着一个娇弱的小女人。

他感慨道:她也需要依靠啊,不过,自己能给她依靠么?

游浪攒眉,双眉间拧成一个深重的“川”字,全然一副电视剧里忧郁小生的模样。若是曹雪芹见到,总要嘲笑他年纪轻轻为赋新词强说愁。不过,游浪没有心思考量脸上“川”字的深度——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别说是脸上,就是心上也早已经皱得千沟万壑了。他磨搓着双手,继续在键盘上敲击起来。

除开你的家人,或许我也是你的外部压力之一。如今算是失业,身体尚在休养中,你也向家人藏匿着咱们的感情。我成为家庭煮夫的日子,想来情绪很复杂。

偶然在新闻上看到李安与他夫人的故事。李安在成名以前,一直在家一边创作一边承担家务。按中国人的话说,就是吃软饭!AS EVERYBODY KNOWN,SUCH A GUY IS ALWAYS LOOKED DOWN UPON.来中山时我也重新思考做家庭煮男这个问题。若在以前,我是打死不愿意的。也许是半年的异地恋以及身体的不适,让我奔跑的步伐慢下来,反而对“家庭煮男”这个角色的态度缓和了。在一方小小的屋子里感受着满满的爱,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这个男人当是幸运的。传统观念里,总是男人在外打拼,女人守家或是找份舒适些的工作;若按男女平等的观念来说,为什么大家就不能接受女人养着男人呢?

在中山的三个多月里能够得到女朋友从物质到精神的用心照顾,在朋友和家人眼里,我无疑是幸运的。然而日子渐长观念便开始作祟。周围的邻居、朋友打听到我被“圈养”,说长道短、冷嘲热讽是免不了的。试问,多少人能承受流言蜚语以及舆论的压力?尤其对一个充满自尊的人来说,这简直是活受罪。更何况我又不是李安!

此刻,我真心羡慕李安或者像他这样的人,因为他们都能找到一位真心、不计较的爱人;更令我肃然起敬的是当他面对流言蜚语时的忍耐力及平和的心态。历史上的伟人如东汉的大龄未婚的刘秀或者而立之年还在摆地摊的刘备,都是忍耐的典范,轻易不受凡夫俗子的观念影响。而这正是我需要历练的。

现在的我仿佛势单力薄,无法给予你最实质的依靠;但我却愿意成为你最坚强的后盾。我一遍遍思考,我在你生活中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最后的结论是——精神粮食和人生共同奋斗者,共同承担的人生责任与义务。生活都是由简单的事情重叠或者交叉组成的不简单,高楼大厦平地起,琐碎正是幸福的积累。只要两个人能够互相包容,真心真爱,勤勤勉勉,生活总会更好的。人生正如史医生所言,养好身体是六十五分,对象是二十分;这一百分人生中,拥有这两者就已经达到了八十五分,已经是良好的状态。

感恩,我的人生有这么一段经历。如果说人生就是游学,那么这期间的美妙,是对生命的另一种体验!!谢谢你MY DEAR!

屋子再大,没有你,没了归属,它不过是囚所。

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