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盒安静放在大理石茶几上的烟,从银白色的锡纸窟窿里露出三四个脑袋。我坐在爸爸漂亮的实木沙发上,回想着爸爸如何用老竹节一样的拇指和食指夹住烟盒,手腕一抖香烟就滑了出来。那时候他就像一位老练的台球运动员,打了一计漂亮走位后,气定神闲地用蓝色巧克粉打磨着球杆,眼神里满是控制住局势的从容。
六岁的我用摇储钱罐的力气,摇动烟盒,香烟嗖嗖飞了出来。
我狼狈地捡起一只重度摔伤的烟,点燃。
烟的味道很淡,带着一股陈年往事烧焦的味道。
那个下午房间里贮满了琥珀色的阳光,像是一枚巨大的茶色果冻胶体,我站在妈妈巨大的穿衣镜前。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不断调整叼烟的姿势,我要装扮成一个革命失败的上校。我认为他是成人世界里最酷的形象。他长了一圈从下巴连到耳朵的络腮胡,有一个犀牛角的烟斗。当他躺在失败的战壕里面对政府军时,他故弄玄虚地掏出口袋里的烟,犹如掏出一支上了子弹的袖珍手枪,敌人吓了一跳,他幽默地吐出一个烟圈笑了。
我弄来一顶老式的军帽,爸爸据说是鳄鱼皮的腰带,尽量搞得连我都认不出自己。即便这样还是满足不了我的装扮欲,我搞来了一瓶写毛笔的过期墨水,抹在下巴上,结果一整天我全身都弥漫着一股刚从粪池打捞上来的气味。
直到上学之后,我还经常尿床。它和我考了十分的数学成绩成为我晚熟的早期证据,妈妈因此担心我会成为一名拖拉机手。因为哥哥小时候和我一样尿床,一样不会算术,最后成了一名手扶拖拉机手。
我当时还不理解一位手扶拖拉机手和尿床、算术的关系,不过我渴望成为一名手扶拖拉机手的愿望与装扮革命失败的上校的欲望一样强烈。我见过最棒的拖拉机手和上校一样有满脸的络腮胡子,一样有缅甸玉的烟嘴,他们叼着烟旋转手柄启动拖拉机的样子就像西游记里旋转魔伞的天王。
与其他想成为科学家、明星的孩子相比,我更在乎无人追求甚至带有悲剧性的东西。失落却真实拖拉机手,自负却勇于自我牺牲的上校。他们常驻我心,让我慢慢长成一个不爱说话却内心极端的男孩,我以为考试就是罪恶,学校就是高级一点的托儿所,而教育则是父母无瑕与儿女谈心的结果。我以为世界是新鲜的玩具,以为每个老师都会传授一种捕捉金龟子的技巧。然而大人以为我是一个患了抑郁症的小孩。
那时候所谓的“自尊心”常常冒出来,拦在每个少年黄金色的飞行器前,用公鸭般的嗓音告诉你,要按照剧本里的角色表演,成为一个听话的学生,敬业的职员,合格的丈夫,要成为别人眼中的你。你那么小就在人生辽阔的荒原上交出武器,按时上学,按时完成家庭作业,按时看着别人在看的动画片。那确实是一段无忧的时光,但随着长大,黯然失去底色的你,戴着剧本给的假面具已经难辨真实的自我,只有在夜的最深处试图挣脱巨网捆缚的你,会疼痛地遗落几片反射着冰冷月光的鳞片。
谁来书写剧本这个巨大的疑问,成为我最初苦恼的源头。我无法像收拾塑料玩具兵一样,一股脑把他们安放在墙角的小盒子里。
说起来我的学校,那是一座建筑在小镇西边土丘上的小学。那里曾经是镇上最大的庙宇,文革时庙毁僧散。唯一残存的一间庙宇修缮后成了礼堂,礼堂前的空地建起了教学楼和操场。操场已经残破不堪,稳固篮球架底座的螺栓锈蚀后只能用几块大石头压住。
学校东北角有一座已经不能追溯年代的魁星阁[1],它周围残存的石碑上只露出一个隶书的“嘉”字,难辨嘉靖还是嘉庆。星阁建筑在高台上,它三重檐的结构、雕花的门窗与整个学楼呆板平庸的格局极不协调,就像要求熟读四书五经的老学究教授数学,难免成为这所小学校的孤独异类。
几次强震像是给星阁灌了足量的烈性白酒,星阁已经呈现醉态的倾斜。它前面的栎木栅栏上竖一块木牌,上书“危楼,请勿靠近”。字是醒目的血红,仿佛故意把星阁描述得面目可憎的样子,其实它早已是一副衰老的颓相。
一位爱读书的胖朋友告诉过我有关星阁的传言。我两倚在教室外毫无生气的水泥护栏上,背后是赖宁的木版画像。我望着初阳清冷光线里的星阁,它的边缘闪耀着一种不吉祥的光辉。
“我告诉你哦,我爸爸曾在星阁里上过学。”我有些兴趣的转过身。
“星阁有三层,一层供奉着‘魁星踢斗’的镀金神像,门楣上有一块大学士题写的‘文运天开’匾牌,二层、三层是放寺院的经书,”胖朋友眨着眼睛,像是揣着一把通向星阁密道的钥匙。“我爸爸上小学的时候,一层二层都是教室,三层总是锁着。楼里经常发生怪事,掉在地上的东西莫名其妙就找不到了。”
“这么奇怪!”
“据说,文革时要烧楼里的经书,老和尚们敌不过众人,最后在星阁三层上吊自杀了。”
“怎么会自杀?和尚都是火化的,那叫圆寂。”
“我也不知道,可能他们觉得只有死才能保住经书。从那以后三层就一直锁着,老师也严令禁止上去。”
老和尚的死让星阁的颓废更加彻底,也更加印证了它当初的辉煌。
无论传言是否真实,星阁确实勾起了我最初对美的欲望。
远山会随四季变换自己的色彩,而它总是静穆的,仿佛抛锚在时间大海某处的船,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蔚蓝色的静美被海水侵蚀出来。
有时候,我在课堂上无意瞥见星阁雨中的景象。本来无云的天空像被饱含墨汁的大狼毫抹了几笔。晶亮的雨滴洗去星阁的尘埃,云隙投下非凡的光彩,挂在卷云纹瓦当上的风铃摇晃不停,它清脆的声音一滴不漏地飞向我的耳朵,飞向物外的我。
我仿佛变得更加质感、更加纤细,我变成了星阁木头上的一条暗黄色木纹。我感受到最初那些能工巧匠们大手的粗粝和温度,他们挖空心思计算榫卯的角度,准备打造一座能够永恒存在的精美建筑,然后悄悄在某块瓦当的背面刻上自己的名字。
再后来你便不知道是星阁周围建了寺庙,还是寺庙里建了星阁,它只是释儒道融合的一条历史注脚。络绎不绝的香客踩坏了铁木的门槛,他们在神像前信誓旦旦、渴望有求必应,却在失意时轻狂责怪。
星阁是永远不动的,那些求财求名的世俗热望,蒸腾成卑微没有意义的烟。无论星阁在历史的轮回中如何被接受,如何被崇拜,如何被冷落,如何被毁坏,它作为物化的一部分,横躺在时间的大海里,早已证明最初建造它的那些妄念虚弱无力。唯有门前与它厮守的老山茶,每年呕心沥血幽幽开出几朵淡红色的花,在星阁影子下成为废墟生的象征。
在我心中星阁是一种危险即将倾塌的美,它催化物质转化为精神,存在转化为虚无,冰冷的大理石质材转化为雕塑家完美的形象。
我知道这种被我僭越的美终将毁于灾难或者毁于更令人厌恶的修缮,无论哪种,“危楼,请勿靠近”字样,让我有足够时间在记忆深处储备了无数个画板,一有机会我就要描绘出即将坍圮的星阁晴天的样子,雨中的样子,月光下的样子,它会成为我最珍贵的私人财产,成为我的世外桃源。
注释
[1]魁星阁为文庙配属物。古代参加科举考试的读书人都要虔诚崇拜魁星,乞求保佑金榜题名。魁星神像头部红发绿面像鬼,一脚向后翘起,一足立于螯头,一手捧斗,一手执笔,意谓用笔点定中试人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