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回到学校面对残局这个决定所涉及的一系列程序手续问题,使赵可可萌生了寻求顾成皓帮助的念头。据一些彼此通气的同学谣传,顾成皓已经加入了当局的警务部门,可能只是一个基层的民警,但毕竟离户籍警的同事已是很接近了。经过这样一来二去的联系,两个单身年轻人之间一度中止的同学情谊开始向着更模糊迷离的方向发展。那件公事,占用不了很大的谈话空间,其后而来的私人对话才是他们彼此交流的重点。
赵可可问他:“你空间的日志,为什么不再更新了?”
“因为我这个人比较懒嘛,工作越来越忙,也没时间慢慢写了。”
“为什么要选择警察这个工作?”赵可可脑海中晃动着《阿飞正传》里梁朝伟饰演的那个小警察的样子。
“不知道,当时有个同学叫我一起去考,没想到就考进了。既然录取了,我就这样工作下来了。”顾成皓是否对自己的前途有一丝心灰意冷?一个男人究竟要怎样成就自己的人生?恐怕这些他都会回避不想。他问赵可可:“你在写论文吗?”
“论文?嗯,写了一点,可是我真的很讨厌我的论文选题,我真不想写。那个文凭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我想跟我导师说我还是退学,不写了。”
“就是一篇文章,你不要抱着必须完美的念头去写,你随随便便完成它不就可以了。一个硕士证书,不要太可惜了。你知道现实工作中的真实生活吗?假如你多一个硕士的学位,很多事情是对你有利的。”
“你也这么认为吗?我以为你不会在乎那些证书、学位。一个人没有毕业证书学位证书,就不能很好地生活吗?记得在哪里看到过林夕在硕士论文答辩那天,在麻将桌上轻描淡写地说没时间,根本不在乎那些东西。”
“我工作了这么久,很抱歉有些想法已经不能免俗了,我只是以我在工作中的经验告诉你,多一个证书总是多一点好处。你说林夕,这只是后话不是吗?他在有了小成就后可以这样潇洒地往回看,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他那样。”
“我觉得我再例举比尔盖茨什么的例子你会杀死我,好吧,我会考虑考虑。”
“听到你说考虑考虑,这真是很给我面子了。”
“那我回学校去写吧,家里没氛围。”
“你写东西还要氛围啊,回到上海是不是要我天天监督你写。”
赵可可对着手机的微信,不由感到好笑。她有些无法相信,昔日那个惯于沉默,整个大学时期交谈不过三五句话的顾成皓,竟如此热切回应甚至言语亲昵。任何人都有一颗柔软的心是吗?只是看谁在何时能够打开它。她开始回忆起大学时期他们之间的一些小事。
“你记得一件关于润唇膏的事情吗?”
“什么?”
“那次全班去春游,在湖上划船的时候。”
“我是借了你的润唇膏。”
“你拿到就直接涂在嘴唇上了好吗!我当时想这个男生太过分了!借就算了,还直接涂开了!!!”
“哈哈哈哈,你生气了吗?”
“震惊,当时我就愣住了,完全想不到。”
他们没有继续深究这件事情的意义,但是赵可可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也许顾成皓只是仓促间忘了怎样更礼貌地使用女生的润唇膏,但是这毕竟是一个过于私人的物品,过分亲昵的举动。其实赵可可当时有些被冒犯的感觉,即使是全班最帅最酷的男生,她也不想与之共用一支润唇膏。于是他还给她之后她就再也不用这个东西,后来这种小件物品也就稀里糊涂自己遗失或是被扔掉了。继续回想,赵可可又记起在临近毕业的一次期末考试前夕,顾成皓给她发过消息请求她帮他补习什么课程,提议每天一起去晚自习。赵可可犹豫了一下先是答应,顾成皓似乎显得分外高兴说那我以后就跟定你了。后来听说班里每个女生几乎都同时收到了他的补课请求短信,赵可可就找个理由反悔了。也许顾成皓这种广泛撒网的举动只是掩盖追求一个女生的有意识行为,或者他当时真的只是学习心切,那时的赵可可也对顾成皓缺乏足够的兴趣,她有自己的第一人选。
想到这里,赵可可不禁对自己此刻的处境产生怀疑,如果他不是她一开始就选定的那个人,他们在一起会快乐吗?更令她无法确信的是,大学时顾成皓真的最喜欢她吗?她会不会也是别人的第二人选?现在他们对于彼此,是一个降格的选择,还是可贵的旧情复萌?或者,这根本不是两个矛盾的问题。最喜欢的人与可以喜欢的人,合适的人与最后结婚的人,真希望这不是一系列爱情程度上递减的降级。
赵可可不想再深究过去的事,毕竟她自己从未把顾成皓当作最爱的人,她对他的感情好像大部分来自别人对他的感情,就像小孩们都想占有别人的玩具。但这是一个平等的世界,她在某个人眼里可能也只是一个得不到的玩具。问题在于,既然这个被广泛认可而好像有其价值的东西可以得到,那么总还有进化成一个真正恋人的可能。在度过十七岁的初恋之后,不是谁都有机会自然而然地经历一场爱情,不受外界影响地认定一个爱人。
这时候顾成皓的微信又在赵可可的手机屏幕上闪动:“你什么时候来上海?我们在哪里见面?”
“开学的时候,大概九月中旬。但是来的时候可能不是周末,你白天要工作,只能周末见啦。”
“我可以下班过来嘛。”
“那好,我们不如在人民广场来福士门口见。”
“好。不知道你是不是认得出我。”
“噢,我想过了,到时我们不要用手机联系,凭直觉,我会在人群中找到你。”
“真是捉摸不透你的小脑袋里想着什么,好吧。”
“我想我总能认出来。”
“我不管,找不到我一定要打电话,这几天刚看了《触不到的恋人》,有点怕……”
赵可可犹豫了一下,不想接这句话。孤独中的人总是过快的把手伸向他人,仅仅几天的微信交流,难道他已经把她当作恋人了吗?她也不想表现出她没看过这部电影的样子,就闲聊了几句后说了晚安。她感到事情有些失去控制,她对他的好感还没有做好充分准备升格为爱,她真不习惯这个样子的顾成皓。
如果最爱者的亲昵都会令她觉得恶心,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最爱者不是指顾成皓,顾成皓毕竟是赵可可的次要选择,在她所接触的人中,他现在可能都排不上第三的位置。她现在清楚地意识到,她之所以对他颇有好感,愿意尝试与之交往,无疑只是虚荣心作祟。她只是想证明给当初那些拜倒在顾成皓面前的女生们看看,她是如何独具一格超凡脱俗到了能得到她们男神的爱的份上。这种浅薄更令她对自己感到厌恶,她的这种虚荣心之下还剩下什么?她要抓取于命运的是什么?她哪怕有半点反省之情,都不至于对顾成皓产生任何幻想。可是,一个人既厌倦了学业,厌倦了生活,她还要对爱情投去同样的厌倦之情吗?然而她十七岁时爱上一个人的时候,那是多么美好的感情。
她其实忘记了,当那个同样十七岁的恋人对她言语温柔迷恋依赖时,她也有过同样的,只是略显轻微的恶心。不同之处可能在于,当他离开她时,她会伤心哀求宁愿忍受某种厌恶而与之为伴;当顾成皓离开她时,她会像脱去一个包袱一样暗自庆幸一阵轻松。这种即使是示爱性质的亲昵表达可能暗示出某种对个人独立与自由的限制,对个人不断领略和征服新世界勃勃雄心的束缚,以及原本就令人感到羞耻的性。这一切如同一个柔软而沉闷的口袋想将你装入囊中,又像一股臭鸡蛋味道的酸性液体侵蚀着一颗翠绿青葱的嫩芽而终将致其腐烂。赵可可的这些观点并非他人即是地狱,恶心与厌恶无处不在。而是,自己也是地狱,没有谁更能比自己令自己感到不快。究竟是什么地方令人对自己和他人产生这种无关利益得失的深刻潜在的不快?赵可可暂时没有想到清晰的答案,但是她确信同样无处不在的愉快很大程度上弥补了那种恶心和厌恶。而她自己也不时经历着这种闪光的日子,就像沐浴在和风与晨曦中一样晶莹透亮,值得你站在山巅向世人大喊一声我爱生活。所以,这个世界和人还是值得与之共处,并且是与之认真倾心地共处。
后来赵可可去看了基努·李维斯主演的《触不到的恋人》,轻飘飘的男女莫名其妙相互深爱的故事,即使男主角死了也不令人感到哀伤。但是李维斯的眼睛很美,像他在《黑客帝国》里望着女主角时一样,忧郁明澈,这种凝聚着深沉情感的眼神使她想起了她十七岁时爱上的男生。“你的眼睛很美,真像山林里一个明亮的深湖。而我不仅仅因为一双美丽的眼睛而喜欢你,还有你的声音,语调,你对我说话时的神态,我们谈论的内容。你的整个言谈举止凝聚着一股神,我爱这股神,也爱它和你身体的结合方式。但是,假如你和别人换了一个身躯,另一个人的灵魂透过你的美丽眼睛向外看,我还是爱你的神,愿意和那个陌生的身体在一起,即使那时候你的眼睛不美了。”这些话她不可能再对任何人说了,即使一个眼睛更漂亮的人也不能激起她的任何心动。她怀疑自己寻找下一次恋爱的意图不过是一场徒劳?即使她的第一个恋人走了,第一次的爱情却不会烟消云散。她如何能够忍受自己竟要对另一个人说出同样的温柔絮语?这是一种羞耻。她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爱情只有一次,恋人只有一个,如果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