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初秋的傍晚,仍可以穿夏天薄衫的爽快宜人的天气。赵可可接到顾成皓的同看一场演唱会的邀请,既感到意外,也感到兴奋。借由顾成皓的自述和他的微博,她不是已经愈加明晰地看出顾成皓并不是一个心智成熟值得交往的人吗,为什么她还那么在乎他的邀请,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第一次约会呢?赵可可期待和顾成皓见面,是在她来到上海以前就萌生的念头。和顾成皓的单独约会,会被她大学时代的同系女同学看作一个奇迹,一个创举,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也许最终她并不会和顾成皓在一起,但这并不妨碍她参与一场属于他们两人仅此一次的私人约会。
“你仍旧不要告诉我你穿了什么衣服,站在哪个地方,我们就像以前说好的那样,凭感觉寻找。”赵可可在短信里说。
“在B2门小广场,我站在那里等你。”顾成皓回复。
赵可可那天穿着一件飘逸单薄的白衫,背着一只灵巧复古的白色单肩包,孤孤单单地走在月光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人从黑暗中涌现出来,向她推销即将开场的演唱会折价门票。她摇摇头,那是些衣衫不整生活窘迫的漂泊者,也许他们的票还是假的。如果她也成为一个失去依靠的流浪者,她将在街头以什么方法养活自己?她想到自己几次三番劝说顾成皓换一个职业,可是他将换去哪一份职业,她有没有深思?不再多想,见到他,看到他今时今日的模样,再去说今后的打算吧。两个人见面定下一些事情,并不是仅仅见了面貌就能够左右什么决定,而是透过他的面貌谈吐,猜想他的人格、灵魂,甚至他自己都未曾留意到的事。去品评一个人,同时让他人品评,赵可可感到相亲或者工作上的面试,大概也是这样一个内容和过程,不觉遗憾起来,她想要的爱情,竟也需要这样无情的估值。估价的时刻到了,你不要因他人站在天秤的另一端而感到抱歉,因为你自己也站在天秤的这一端,像一件待售的商品接受他人目光的检阅。
她无法找到顾成皓,她在并不大的小广场上来回走了几圈,没有把任何一个人的身影纳入自己的直觉范围。他一定在这个区域以内,就在赵可可未到达目的地以前,顾成皓已经给她打了至少五通电话,不知道她是否认路或是担心她临时改变了主意。然而赵可可就是找不到他,那些个黑黢黢的人影散乱纷繁地围绕着她,不断变换着麇集的圈子,像一个个接连不断飘忽又散落的烟圈,她彻底迷茫了。就在此时,顾成皓的第六个电话铃声响起。赵可可充满挫败感地无奈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顾成皓焦急的声音:“你到了吗?你在哪里?”
“就在这个B2门口的小广场上,一个奔驰的广告牌这里的广场是吗?”
“是呀,怎么看不到你?”顾成皓急切而又欣喜地说,“看到了看到了,是一个穿蓝衣服背着一个双肩包的吗?”
“蓝衣服?双肩包?”赵可可心下一阵失望,这就是顾成皓对于她的真实期待吗?她略带不满地说,“我穿,我真不想告诉你,这样我们的游戏就失效了。但是我穿白衣服,单肩包。”
不需要再多做猜测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朝赵可可移动过来,她此前曾怎样期待或在脑中描画过多少次这位多年不见的大学同学,此时此刻都将毫不留情地揭开帷幕。也许他应该还是那个样子,高大,帅气,漂亮的头发长及额角,眼神沉静安稳,穿既不时髦也不土气的简单T恤,牛仔裤或是运动短裤,背一只沉甸甸往下直坠的帆布包。那是他进入社会以前的样子,现在的他,正在被灯光照得敞亮的夜幕下向她走来。出于礼貌,赵可可仅用眼角余光极为迅速地打量了一番迎面走来的顾成皓,寸头,架一副细黑框眼镜,面目模糊,上身着一件螺纹贴身廉价V领T恤,咸菜色,下身穿一条颜色质料都不太清楚的松垮长裤,鞋子未看清,应该也不太合时宜。左肩上背着一只用来挎在腰上的那种上个世纪也不太流行的凸肚腰包。整体看来有一点发福,但也还未到肥胖的程度。
你失望了吗?不,也许只是和我想的不一样。赵可可自问自答似的戏谑暗想了一番,随着顾成皓的脚步向开场的检票口走去。她不知道自己在顾成皓的眼里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她是否符合他的期望呢?她在上大学的时候很喜欢背一只帆布双肩包,这也许是顾成皓凭双肩包来寻找她的原因?她身材并没有大变,为什么就走出了穿帆布鞋背双肩包的年少时代?那时候,一阵微风都是一个朋友,泥土和青草全是生命,现在这一切都是不为所动的自然,冰冷和火热,全与自己无关。
检票员拦住了她,示意她出示入场券。身后的顾成皓忙递出两张门票,检票员像对待任何一对同来约会的情侣一样礼貌地送他们进去。顾成皓默默地走在她身边,走至公用卫生间门口的时候,顾成皓忽然把一张门票递过来匆忙说道,“你先进去吧,我到这里去一下。”说完即快步走入男士隔间。赵可可接着门票愣在原地,她要等他出来吗?这很尴尬吗?第一次约会,就要等候男士从卫生间里出来的场景?她要进去女士隔间吗?如果撇下他就走入会场,会不会像两个彼此无关的人毫无温情可言?然而她已经在边想边往会场里走去了,她没有等他。
这是一场多么糟糕的约会啊!在没有熟悉的情况下陌生的环境里撇下女方而独自去上厕所,顾成皓是多么没有礼貌。她此前的任何一个男朋友、男性朋友,都没有这样对待过她。也许他是不得不去厕所,但是更不好意思在没有熟悉的情况下让女方等在门口?不管怎么样,走入演唱会坐席现场寻找座位这一段漫长黑暗曲折的路途,是赵可可一个人摸索过来的,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孤零零的单薄瘦弱的小姑娘在一片黑暗和别人的成双结对中独自徘徊的模样。赵可可最终找到了座位,她百般不适地坐在那里,既不是对顾成皓的不满,也不是对台上那个乐队的不感兴趣,她只是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很简单,也很直白。但她不会就此走掉,她等顾成皓回来,如果他不回来她也会坐在这里把这场演出看完。
大约半个小时后,顾成皓的身影出现在闪烁的荧光棒中向赵可可的方向走来。他在她身边坐下来,也许因为视野不佳,他又站了起来。赵可可只好也站起来,谁说得出这种互相配合的必要?赵可可循着顾成皓的目光向舞台中央望去,一个外国乐队组合在泛着紫光的背景下敲打着一些铁器,透过环绕着回音的音响制造出乒乒乓乓的摇滚声浪。主唱的声音淹没在人墙和空洞的穹顶里,很难分辨清楚唱词。顾成皓犹疑着又略带歉意似地对赵可可说:“这样吵闹的音乐,不是你喜欢的吧。”
“不会,”赵可可也感到没有因由的抱歉,“我从没听过这个,其实也挺好听的。”她微侧过脸颊,再一次定睛看了看顾成皓的头发,略带遗憾地问,“为什么把头发剪得这么短了?”她这句话的意思,其实顾成皓头发微长的时候才显得好看。
顾成皓低头温柔地笑道:“以前剪得更短,工作嘛,都要求剪得很短。”
赵可可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包裹,是用报纸很用心地包着的一本书:“这个,送给你。”
顾成皓接过书,好奇地问道:“是什么书?”
“回去拆开看吧,一本小书。谢谢你请我看演唱会。”
这本书,是兰波的散文诗集,孔雀翎毛装饰的封面玄奥漂亮,是赵可可在来上海以前就特意为顾成皓挑选的。她喜欢送给人家自己喜欢的书,赠送礼品是一片心意,书里深邃的内容更是一个读者可以不断探究的另一片真诚心意。她觉得顾成皓有一个孤独诗人的独特气质,也许是一个错觉,可是这也不妨碍她为他精心选择一个礼物,作为一个纪念,也许是永远不可能重复的纪念。
演唱会现场的气氛比开场时更喧闹热烈起来,他们已经听不清彼此的说话,他们也不再说话。赵可可拿出手机,打算拍一两张现场的照片上传微博作为纪念,可是信号不好,一点3G的信号也搜索不到。顾成皓也拿起手机在拍照片,他的手机不是IPHONE,这并不代表什么,但是他会注意到赵可可的IPHONE,并在日后表示这是他们地位悬殊的标志。
“我对你说过,我是一个很被动的人,我需要别人去引领、安排。我根本不是像你以前的男朋友那样,主动对你好,照顾你。我也不喜欢大小姐脾气的女生。你知道我真实的生活吗?”这是一次他们之间罕有的极不愉快的对话,在那次演唱会之后,他们似乎得对彼此的关系做一个彻底的考究。
赵可可不说话,她想说自己并没有大小姐脾气。
“你的生活根本就和我的完全不同,你不知道我的生活。我也不想让你看到我的生活。”顾成皓颓丧地说。
“你的生活怎么样了?很窘迫穷困吗?不能改变吗?”
“不知道,你看看我住的地方,你会看到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是我不想让你看清楚,让你抱着一个完好的设想,比较美好的设想。”
赵可可没有能力缓解他的窘迫,她说道:“不是的,我们不一定非要那样不可。就像一个普通朋友,也是可以互相帮助的。”
“如果我不需要一个普通朋友呢?你还记得吗?我在我的日志里写过,我这样的境况,只配和一个妓女在一起。”
“可我也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衣食无忧志得意满,我也有很多问题。”赵可可不想表白自己,她确实有很多问题,甚至很多关乎心理的无从解决的问题,但是面前的这个男人救不了她,也解答不了她的问题。她觉得只有自己的导师能够理解她,如果她愿意向他倾诉的话。可人家是有妇之夫,有孩子有家庭,有体面的职业颇高的社会地位。她并不想发展出一段师生恋情,她自问对她导师的感情也并不是爱情,只是依恋?崇拜?但是出于尊敬,她不可能将导师当作朋友一样倾诉,更何况,她还想在他的眼中保持自己比较完美清澈无欲无求的形象。不知道,至此为止,在赵可可面对顾成皓说话的时候,她的心里在想另一个男人,这足以说明顾成皓的将来和她无半点关系了。
末了她说,“你知道,我不可能为了配合一个人,而把自己降格成一个妓女。你也不要看错你自己,你并没有到那样的地步。你经济窘迫,这个事情和精神无关。我们文科,读了那么多文学作品,怎么会在乎穷、贫困这些事。这样的困境不是更能促成一些伟大的作品吗?你可能会笑我迂腐,但是我们总要学得一点和世俗不一样的东西,我们有自己认为最有价值的东西,和别人以为的不一样。”
“你总是生活在和别人不一样的境况里,我其实和别人一样,我要的东西也一样。”
“那么你就直接对我说,你不喜欢我,你对我没感觉好了。”
“你不要让一个男人感到失去自尊。”
“你们是在寻找比自己更低一级的配角是吗?看不透你自己,却掌握着她。”
“我觉得我在说A,你以为是B。我不热情就是不爱某个人吗?我爱某个人我一生也不愿意对她说。”
“生活在一起远远超过了爱或是不爱的问题,当然第一步却必须确定爱还是不爱。但是我现在不想和你讨论这个问题,我觉得我们都没有准备好,我需要独自冷静一下。”
顾成皓以非常残酷的怨怼目光看了赵可可一眼,他不知道爱不爱,也不知道辜负与否,他感到自己在她心里失去了分量,事情不知道为何就到了土崩瓦解的地步。他也曾幻想因为重新找到她而创造出一个全新的生活。他不回头地反身离开了,此后再也没有和赵可可联系,再也没有更新过微博和日志。同学之间传言说他后来结婚了,但他自己没有宣布过,也没有人找他求证。
“我走在空气中,用我的双脚走在世界上。”顾成皓在收到那本兰波诗集时问赵可可,“你为什么送给我这么深奥的书,我看不懂怎么办。”
赵可可笑着说:“谁能看懂诗人的内心。就是散文诗集,短小隽永。任何时候随手一翻,都能在其中找到有启示感觉的句子,这样也是读书,不是很好吗?”
“好,我就放在桌子上随手翻一翻。”顾成皓停顿一下,继续说道,“谢谢你!我很喜欢,很喜欢这个封面,也很喜欢这个诗人。”
赵可可并没有喜欢上顾成皓,但是她毕生不会忘记这段对话。无论如何,兰波的诗集,连同它美丽的封面与纸页上的字句,挽救了他们之间难以解释的所有误会和真相。他们可能再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但是兰波的诗句永远存在在那里,代他们回应所有无法解答的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