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庆元年二月初四,春雨已辍,蒙古人开始攻城。
那是一个起了大雾的清晨。钓鱼城的雾总是又浓又厚,直到晌午才会消散。蒙古人的抛石机开始向城内投掷巨石,砸在城墙上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在还没有蒙古人登城的时候,城里便已经混乱了起来,这是蒙古人给钓鱼城的见面礼。
士兵们不成行列地站在校场,晨光打在疯狂的人们身上。军官们都混杂在士兵中,坐视这两千多人陷入不可抑制的愤怒。
王坚看着他的士兵们,他从未注意过这些人。以前,在他看来,士兵们都长着一样的脸;但今天,他凝视着每个人,观察他的恐惧、愤怒以及任意细微的变化。他用嘶哑的声音,给所有人传教:
“你们就要上战场了,你们应该害怕,因为会有许多人看不到明天的日出。有将军跟我说,我们孤城一座没有援军,应该退回到重庆府。不错,我们可以退到重庆,夔门,甚至襄阳。官老爷们,不在乎这蕞尔小城是守是降,舆图之上都没有此城。这里对朝廷无关紧要。是这样的么?!”
校场鸦雀无声。
“八年前,鞑子围攻成都。朝廷对我说,成都离钓鱼城八百里外,与你无关,你坚守勿出,不要救援。我听从了他们,后来我失去了十六岁的独子。时至今日,兵临城下,竟有人以为,后退便可以保全身家性命,是这样的么?!”
“果真是性命如此可贵,或者是太平日子这样甘甜,竟然值得你们用浑身镣铐、妻女受辱来换取?!”
“不!”士兵们吼道。
王坚紧握成拳,怒捶胸口:“不!不!不!我决不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哪怕代价是这全城生灵!”
“我们要把敌人阻挡在三江之外,我们不会让西川之事在此重蹈覆辙。要让他们看看,我们花了二十年,在这里为他们准备了什么!”
“即便军中只剩我一人,即便城池只留得片瓦,即便三江之水淹没此地,即便长生天也不愿相助,那就让我的骨头作城墙,血肉作刀剑,誓与此城共存亡!”
“宁结缨以死,岂左衽而生!”
对最后这句话,士兵们回应以雷鸣一般的重复。“宁结缨以死,岂左衽而生”,我在此后多次听到,那是钓鱼城的守军在赴死之前必说的话,他们只需要这样的一声怒吼,便充满了冲锋陷阵的勇气,仿佛是灌了烈酒一般。
守城的战斗开始了。
敌军集结在东新门,冒着矢石和坠落的危险,不断顺着云梯向城头攀爬,自晨至夜都不间断。这是徒劳送命,东新门高六丈,城门是精钢骨架,城头是弓弩、火铳和火油:一连十天,蒙古人只得到了累累尸体,还有城墙上的投石撞痕。
二月十五日夜里,蒙古元帅汪德臣,命令继续夜战。磨盘大小的火球从宋兵的头上飞越城墙,落下片片残火,洒下硫磺气味。火焰让城头亮如白昼,而乌云则使得城下晦暗难辨——这正是攻城的最好时机,数百名蒙古士兵从二十多架云梯攀援而上,夺取了一段城墙。他们在城头拥挤地扩张,如同集聚的蚂蚁。宋军向着他们投掷震天雷和火油罐,很快人群中便充斥着痛苦的哀鸣,脚下的流火一直顺着云梯烧到了地面。
蒙古人对东新门无可奈何,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轮换着攻击各个地方:依山傍岭的护国门、山峦隘口的奇胜门、勾连大江的一字城墙,然而终究一无所获。城门前的万人,有千人能登上云梯,百人能登上城墙,却不曾有一个人能进入城池一窥虚实。
到二月底的时候,蒙古人已经见识到了钓鱼城的险固,他们在离城数里之处扎寨,决心长期围城:即使火焰不能焚毁城门,巨槌不能击破意志,但是,孤立、饥饿以及人所共有的恐惧,总能助他们攻无不取。
整个三月,血腥在春风里扩散。攀登城墙的运动仍在持续,但是这已经是表面功夫了,夜袭、地道以及庞大的攻城台才是主角。
最后,蒙古人把所有希望投注到西堡。西堡是一座建在小山上的土堡,离镇西门五百步。夺下那里,可以俯瞰镇西门下的平原,甚至可以远望钓鱼城内。他们在深夜发起突袭,占领了西堡的外墙。
我们都被西堡失守的消息惊醒。张钰带着八百部下出城援救,蒙古人反攻为守,而我军反守为攻。刀剑闪烁着白光,飞溅的鲜血却是黑色,喊杀声震得夜空也在颤抖。到天明的时候,两军在西堡僵持起来。数千人在仅有丈宽的城墙上厮杀,仅为一方尚不足以葬身的弹丸之地。
将近巳时,西堡的土墙挤满了宋军。城头黑色的蒙古旗,都换成了宋旗。从钓鱼城远望过去,鲜红的墙,金黄的旗,让人们错以为战争已经结束了——当然没有,数千敌军在西堡下集聚,对着西堡虎视眈眈。
但接下来的雨季,中断了蒙古人的攻城。瓢泼大雨把城墙清洗了一遍,一道道血色的溪流汇入嘉陵江,染得江面鲜红。蒙古人不喜欢在潮湿泥泞的雨季进攻,而钓鱼城也无力出城反击。双方就像两头愤怒却疲惫的野兽,暂时平静下来****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