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从六场出发(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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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刘过]

1996年的初冬,我的表弟,十七岁的翔子成了真正意义上走出我们六场的最后一个年轻人。我和洪亮哥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约而同地说,翔子真小啊!然后洪亮哥终于忍不住卷了一支旱烟朝茅房走去,扔下一句话:你们******都会走的。

我的眼前飞扬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是那种落地即化的雪。那天恰巧是舅舅家的仓房换石棉瓦的日子。在我们六场,那一年许多人家都陆陆续续地把原本由巴掌大的红砖瓦片遮盖的房顶,或者黑油油的油毡纸房顶换成了清一色的石棉瓦,齐整整的,有点重整旗鼓的味道。因为那一年,林场的山已经光秃如秋末的葱地,树木的数量远远地都能数得清楚。林场停工了。工人们纷纷歇息在家自谋出路,算不上是下岗,也说不上是内退。那时候或许还没有“内退”这种说法。总之,工人们什么也不是,成了无头苍蝇。其实早在那之前,林场已经拖欠工人工资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他们欠了我父母还有我舅舅十三个月工资,任凭去讨要也无济于事,场长就像一只黄鼠狼,抓不着影儿的。一旦有小道消息说场长回来了,大家就会火急火燎地蜂拥到场办去找去闹,可从来都是不等工人们赶到,场长早就溜之大吉,回林业局或者春城过他的小日子去了。以至于那年过年的时候,很多人家都自己买墨买红纸写春联,春联上写的都是对黄鼠狼场长进行声讨的意思。

恰巧是月底的一个周日,我从春城一中回家休息。一家人都去给舅舅家帮忙换石棉瓦,我父亲和舅舅还有胡大爷他们一伙男人在房顶忙活,我和洪亮哥在下面收拾残破的房梁碎木,我母亲和我舅妈在厨房里忙着做饭菜。而我的表弟,十七岁的翔子,背挎一只硕大的背包,形单影只地含恨离去。要说没人看到他那是假的。当时我蹲在房顶的父亲、舅舅、胡大爷,还有门口的表姐都若无其事地偷瞄着他,做出很不经意的样子。舅舅和舅妈逼迫自己要狠起心,逼迫自己要恨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至少在女儿面前。因为一个月之前的秋收,他们的儿子要了他们外孙子的命。

这事说起来并不能都怪翔子。我原本在林场做检尺员的舅舅那年闲在家里,决定烧荒开地。那时候,很多人都已经对林场死了心,动起了烧荒开地的念头,我舅舅算其中一个。第一年就是个丰收年,我舅舅喜不自禁,就叫回了在春城的我和翔子帮他的忙。我和翔子同龄,我比他早七个月出生,我们都在春城一中读高中。我舅舅早就动了让翔子念完那一年就休学的念头,因为翔子的成绩不好。舅舅打算让翔子回家务农,他发现务农或许是比在林场混更好的出路。况且,翔子确实挺了不起,他竟然会开拖拉机。

十二岁那年的暑假,我和翔子小打小闹跟胡大爷学过一阵拖拉机。我压根就没那天赋,学了挺长一段时间硬是把拖拉机开到了人家菜园子里。那次我祖母急得不行,在后面追着拖拉机,竟糊里糊涂地去拽拖拉机,反倒被拖拉机拽了个趔趄,跌倒在地,腿摔肿了。拖拉机在撞上前院菜园栅子的同时熄了火,栅子倒了一大片。为此,我被我父亲狠狠地训了一顿,他说,你怎么笨得跟头猪似的,连个拖拉机都学不会。相对而言,翔子就比我有天赋多了,他很快就学会了,还开得牛逼哄哄的。可是这个能把拖拉机开得如鱼得水的翔子却在1996年的秋收中出了事故。

当时,表姐带着刚学会走路的小外甥进了田。小外甥乐呵呵的,舅舅、舅妈和翔子也很激动,一家人围着一块田地,谈笑风生。多么美妙的一幅画卷啊,我想那就是舅舅做梦都会设想的一幅场景。可是接下来,憋着一泡尿的表姐把小外甥孤零零地留在了拖拉机的侧翼上,就是这一泡尿把刚有点人样的小外甥送上了西天。开始的时候翔子还分秒不离地盯着小外甥,可就在他走一下神的一刹那,一转身小外甥不见了。接着,远处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嚎啕的表姐飞奔过来。翔子把拖拉机熄了火,才看到被轮胎碾过的小外甥半边身都压进了黑土里。小外甥早断气没声儿了,更大的哭喊声开始从表姐的嗓子眼里撕扯出来。她对着她弟弟一顿拳打脚踢,约莫一刻钟过去,等拳脚歇下来,人已经变得痴痴傻傻的。

表姐的痴傻状态持续了约莫一个月。就是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翔子经受了最痛苦的考验。无论舅舅、舅妈还是表姐完全当他是空气,他们不理他,他也只能涎着脸坐上饭桌,涎着脸去做做家务和找人搭话。对他恨之入骨的是表姐夫。表姐夫本是家里独苗,他的第一个儿子,一个那么招人疼爱的小天使却命丧翔子之手,他无论如何都饶不了他。翔子后来跟我说,那个曾经经常跟他划拳谈女人的姐夫在陪着几乎得了痴傻症的姐姐住在他家的那段时间里,常常半夜把他弄醒,然后把他拽到房后对他的身体实施一次又一次暴力。次日,当他满脸红肿地出现在家庭成员中时,他的父母,我的舅舅舅妈也只能佯装不见。活着的是自己的儿子,死了的是人家的儿子,他们觉得对不起人家。

翔子终于承受不住这份压力,决定放弃似乎本就该放弃的学业,走了。在1996年的初冬,他背着一个行李包,在我们六场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中,一步一打滑地狼狈而去。他肯定不是光荣戍边的战士,但也不像面对困难绕道而行的懦夫,而更像是寻找到了生活的突破口,寻找到了一种解脱和未知的生活。于是,他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

其实他并不是最后走出我们林场的年轻人,我就是比他离开得晚的。我离开之后,还有陆陆续续的年轻人不得已抛下老婆孩子出外打工,要么往南走出哈尔滨,要么北上越境到俄罗斯。但是他们在外晃荡几年后最终还是会选择回到奋斗林场,起码每年过年会回去和家人团聚。即便是而今坐在南方的天空下晒太阳的我,也总是会想起我们六场,想起那如梦如幻的二十年,然后免不得百感交集、魂牵梦绕一番。而我说我的表弟翔子是真正意义上走出了我们六场,是因为他后来几乎从未回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