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李鬼遇李逵
那日风大,江水翻滚,波涛汹涌,酣小姐必是未听见阿四的话,她照常缠着言有意,照常被他拒绝后还嬉笑如常——阿四只好在心里祈祷言有意能懂得爱有多重。
放下手边的儿女情长,时日紧迫,阿四与胡顺官忙着筹措粮草返回杭州城。
言有意将那些卖家不断抬高粮价的事给说了,几个人一合计果然麻烦。他们越是急着买粮,那些卖家定会囤积抬价。跟那些人拖延时间,他们等得了,杭州城里的军民可拖不起啊!
胡顺官决心豁出去了,“小言,你核算一下各地的阜康加起来有多少现银,全部调出来买粮,只求快!”
“不可,万万不可。”阿四坚决反对,“你即便散尽家财也堵不住这些人的胃口,人的欲望哪里是轻易能满足的?我倒有一个法子……”
虽未必可为,但当此危急时刻,唯有一试。
“咱们先不动,找人放出风声说如今战事吃紧,朝廷要强制性征粮,但凡私粮全都低价征收。不交粮的抓人、交钱。他们若信个两三分来找我们谈买卖,我们反倒摆出不着急的姿态,话里话外透着朝廷即将购粮的意思。待他们急了,我们再趁低收购粮草。”
言有意一听喜上眉梢,“这法子可行!可行!”到底是四小姐——奸商一个!
胡顺官却顾虑重重,“可那些大商人上头都连接着朝廷官府,他们随便找上头的主子问问便能知其一二,哪有那么容易受骗上当?”
“那就看我们怎么骗了。”阿四的脑筋转得飞快,“最近宫中可有哪位王爷、贝勒来江南?”
这类消息酣丫头灵通着呢!“宏王爷奕阳常离开京城,跟沿海一带的洋人打交道,行踪倒是漂泊不定。”
“就打着这位宏王爷的招牌行骗好了。”
胡顺官到底是个厚道人,说到骗局,他心里没底 “这……这行吗?”
阿四满脸堆起奸诈的笑,“你知道咱们这位咸丰帝身边有位贵妃吗?”
酣丫头忙不迭地点头,“这大清朝谁人不知,她可是皇上唯一一位阿哥的亲额娘,虽不是皇后,这地位也尊贵着呢!”
言有意心想,日后这位贵妃的地位当更加尊贵,尊贵到不可侵犯,比大清朝好几任皇上的地位都尊贵,且尊贵了几十年。
“可这跟王爷来此地有什么关系?”
阿四白他一眼,那些历史知识他这种人当然不知道,“这位贵妃的外婆正巧住在此地的长街上,宏王爷奕阳来此便有了另一个令人万般假想的可能。”
全盘计划尽在阿四心中酝酿成熟——
来日,这芜湖的街头巷尾便流传起了宏王爷奕阳要来此为朝廷战事征粮的消息,那帮米粮商人顿时凑在一处讨论开来。
“这宏王爷不是一向在沿海那块游荡,怎么好端端地跑到我们这地界来了?”
“你没听人说吗?懿贵妃托他来瞧瞧自己的娘家人,他私下里来了好些日子了,瞧着咱们这块私粮交易频繁,正好选了咱们这块征粮。知府也打算拿这事混个官声,听说已经定了单子,这几日就开始动作了。”
“不会吧!要是朝廷真打算低价购粮,浙江巡抚那头还着急高价购买粮草?”
“那是前些日子,这几****看他们还追在我们后头提买粮一事吗?那位浙江粮道道台派来的言大爷正坐在对面戏园里听戏嗑瓜子呢!”
“不能够吧!我瞧他前几天嘴角都急得起了疱,这才几天的工夫都有闲心听戏去了?”
“他茶碗里喝的可是菊花茶,这是要败火清毒呢!要不怎么说朝廷要征粮呢!要不然,他哪有那么清闲?”
更有那惊人的消息在后头布着。
“南园那边来了位衣着华美的小爷,人那身穿的,全是上好的料子,精细的手工,一看都是贡品。阜康钱庄的东家——就是这几年迅速做起来的阜康钱庄的东家胡光墉跟那儿好酒好菜好小心地陪着。你们猜,那位小爷会是个什么人物?”
“必是位大人物,要不然能让富甲一方的胡光墉像条狗似的跟那儿伺候?”
“是啊是啊!”
“不都说宏王爷常年跟洋人打交道,闹出一身的洋脾气来嘛!听说那位小爷吃饭时喝的全是洋酒,红通通的,就跟血似的洋酒。”
越说越觉得像那么回事,几个人一跺脚一合计——
“你们猜,他会不会就是那位宏……”
“你猜,现在有多少人把我当成了宏王爷?”
阿四一身锦缎衣裳,装扮得像个贵公子,她跷着二郎腿坐在摇椅上吃着胡顺官递过来的马奶葡萄——这东西在现代算不得什么,随便什么时日进超市都能买个几十斤回来。可在百年前的大清可真正是进贡的玩意,有钱还未必买得到呢!
也不知胡顺官从哪里弄了一大堆贡品回来,有吃的喝的,也有穿的玩的,将这屋一布置,还真有几分贵族华府的味道。
根据听来的宏王爷喜好,阿四还特意在桌上放了瓶红酒,外加两只高脚杯。她昂着头,跷着腿坐在一派华贵之中,任谁乍闯进来,都被她给震慑住了。
只是,这骗骗外头人也就算了,怎么连胡顺官也把她当个王爷般伺候着,歪在一旁随时随地照应着她?
“胡顺官,现在也没有外人在场,你别像个下人似的陪在这里好不好?弄得我怪不自在的。”
从前她倒是常被人伺候,言有意虽是秘书,很多时候更像个下人一样照顾她的一切需要。按理说她应该很习惯被人精心侍候的感觉,可偏偏面对他……就是不行。
胡顺官递了块热手巾给她擦去手上黏答答的葡萄汁,“你别当我是下人,就当我是个朋友在照顾你好了。”
她诧异,“我又没缺胳膊断腿,用不着别人照顾。”
“你总是这么独立,就没想过偶尔被人照顾一下,疼爱一会也挺好吗?”
话就这么吐露出口,不想却引来两个人的静默,阿四反应极快地拿话岔开来:“我们已经把那些米粮商人摆在那里有四天了吧!他们已经开始找言有意探听消息,再拖个两天,我们可以开价买粮了。”
胡顺官应道:“价不妨开得极低,这才显得我们不着急这趟买卖。给他们还价的余地,咱们见好就收便是了。”
二人正说着话,下人来报说有位公子慕名前来拜会。这几日来探听虚实的人实在不在少数,阿四也都很好地打发了去。没人能肯定她不是宏王爷,于是外头传说她正是宏王爷本尊的消息便愈演愈烈。
这来人也是冲着这个目的而来吧!若将他拒之门外,怕引人怀疑,阿四与胡顺官商量着打开门迎接贵客。
贵客果然够贵的!
瞧那身上挂的玉麒麟,腰间扎的紫金带,腕上系的檀香古木红珠,一件件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却全都放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可不是精贵着嘛!
阿四心底里窜起一阵不祥的感觉,脸上仍是挂着贵公子的高傲与霸气,“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我排行老七,外头人称我七爷。”这位精贵爷倒是满脸和气,笑吟吟地瞅着阿四,“不知您怎么称呼?”
“巧了,人称我四爷。”
“四爷是吧?”七爷打量着满屋的摆设,最终目光停留在桌上那瓶红酒,“这可是法兰西的红葡萄酒?”
“正是,七爷可要尝尝?”阿四冲胡顺官使了个眼色,他便赶忙倒了两杯,一杯递予那位七爷,一杯留在阿四手边。
没等阿四说话,七爷已然拿起酒杯尝了起来,“还真是法兰西的红酒,且味道不俗。”
他的赞誉换来阿四蹙眉,“这么好的红酒被你给糟蹋了。”她拿起自己手边的酒杯,打着圈地晃着,慢条斯理地说着,“一杯好的红酒倒入酒杯,要让它呼吸一会儿。待空气进入红酒之中,这些酒便慢慢有了生气,此时再品别有滋味。”
她边说边做,七爷也跟着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显然完全被她的架势给震住了——胡顺官心里暗叹,又解决了一位探访者。
未察觉这二人间的眼神交流,七爷只顾品酒,“照着你的办法,这红酒的味道好似是不一样了。”
酒喝了两杯,七爷这才想起来此的正事。放下酒杯,他嬉笑地问道:“都说您是宏王爷,敢问一句——您是宏王爷吗?”
呃——
来一探究竟的人多,可没几个敢正面追问她的身份。万一她真是宏王爷,这样直截了当地发问便是冒犯皇威。阿四和胡顺官正是抓住人们这个心理,才能不声不响地在大伙心里埋下她就是宏王爷本尊的念头。
这样一来她既没有直截了当地以王爷身份自居,算不得欺骗,犯不了王法,同时也达成了他们的目的。
却不想来了这么一个不怕死,没脑筋的家伙傻不隆冬非问她是不是宏王爷,要她怎么回答?
是?不是?
“你觉得我是宏王爷吗?”阿四晃荡着酒杯,琥珀色的液体激荡着杯壁,荡起点点红,到底又落下了。
光芒洒在她柔软的侧脸上,鼻翼间覆起一片淡淡的黑影,她像一幅从水中浮起的画,那种美你触摸不到,却又真实地摆在你面前。
七爷失神地望着她,丝毫没察觉到有一双眼已化身为无数把刀子刺进他的胸口,将他捅成了马蜂窝。
七爷的那种眼神,胡顺官再熟悉不过,他在王有龄的眼中也看见过同样的眼神,还有镜中的自己……
不安的感觉自胡顺官心底掠起,眼前光彩照人的七爷和阿四相对而坐,是那样的……般配。
胡顺官深呼吸,咬着唇将诸多话往肚子里吞。无论他怎么努力,七爷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跌了下巴。
“你虽不是宏王爷,倒也颇有几分贵气,看得出来非寻常人家出生。”七爷笑吟吟地瞅着阿四,满眼里只有她一个。
阿四不惊不慌,抬着眼以同样的笑容回望着他,“你倒是怎么知道我不是宏王爷的?”
七爷朗声笑道:“我再不懂,倒也知道宏王爷该是个男人,怎么会变成个女子呢?”
他还真是慧眼,竟然看出来了?!所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阿四也不遮掩,坦率为之,“出门在外,一个女子多有不便,一身男装多少方便些。”
“不是为了让人误以为你是宏王爷?”不用她招呼,七爷自己斟上了酒,说着正话,他还不忘跟她打闲篇,“你这法兰西的红酒不错,在哪儿买的?你告诉我一声,我着人去买了来,也送你几瓶。”
这一瓶红酒差不多要百两银子,随便送她几瓶,他还真是财大气粗呢!
人家都这么大气了,阿四也不能太过小家子气,都是聪明人,有话挑明了说,“七爷,咱们酒也喝了,客套话也聊了。说几句真话实话,如何?”
“你想问我真正的身份?”晃啊晃啊,他学着她品酒的伎俩晃着杯子里的酒,满面春光。
“你可愿告诉我?”
事无不可对人言,七爷随随便便说道:“我是满人,姓爱新觉罗,名奕阳,家中排行老七。”
阿四回头望望胡顺官,满脑袋挂起无数条黑线,“那个……宏王爷是不是名叫奕阳?”
胡顺官凑到她耳旁,小小声地嘀咕:“王爷的名怎可为外人说,我只知道他确是排行老七。”
两颗头挤在一起,没留意第三颗脑袋也凑了进来。
“王爷的名旁人不知道,我知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他叫——奕阳。真的!我不骗你们……”
阿四和胡顺官关上半张的嘴,面面相觑,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怕见到鬼还偏偏碰上……不能管大清王爷叫鬼,可他们还真以见到鬼的表情看着面前这位爱新觉罗·奕阳——大清朝宏王爷。
“我说七爷……不是,是宏王爷,您怎么好端端的来了芜湖?”居然连声招呼也不打,这叫他们避无可避,躲没法躲啊?
宏王爷品着杯中的酒,仍与刚才一般自在,“懿贵妃的舅舅病重,她进宫时日虽久,可仍惦记着从小看顾她的舅舅。宫里那是什么地方?进,难进;出,更是难出。她知我整日正事不干,闲事忙得团团转。遂托人稍信给我,请我来此地瞧瞧她的娘家人。
“收到信的时候我本在泉州那块儿游荡,受了懿贵妃的托,自然要来办这宗事。只是我最怕官府间那些繁文缛节,要是让此地的知府得知我要来,怕是连两江总督、安徽巡抚都得给惊了。所以我谁也没说,带了几个随从轻车简从地来了。
“没想到,我刚下船就听说宏王爷来了此地。我心想,并不曾走漏风声,此地的人何以知道我来了?一打听才知道,宏王爷已在南园住上了,正好我也要找地儿住,便来了南园,顺道见一见你这位宏王爷——不想,你这位宏王爷比我更潇洒,本是红妆着锦服,比我可好看多了——我是沾了你的福,让人以为宏王爷这般风流倜傥呢!”
她的才情,她的风度都在宏王爷意料之外。美丽的女子他见得多了,魅力这般非同寻常的姑娘,他倒还是头回遇见。
常年跟西洋人打交道,宏王爷多少也染了些西洋人的性子。他本欣赏洋人中那些高贵大方,擅长交际的夫人,却不喜欢她们黄头发蓝眼睛的模样。
眼前这女扮男装的四爷兼有洋人的气质,又长着东方女子的娇柔可人。他一看见便对了心思,原本想着李逵要来捉李鬼,她一出场倒真个把他的一颗雄心给震住了,甘愿看着李鬼演李逵。
“咱们聊了这么久,你倒是把我的身份弄得一清二楚,我还不知道你真正如何称呼呢!”
“我本家姓‘乌’,因排行老四,他们都叫我‘阿四’。”
宏王爷点点头,心里默念了两声“阿四”,听着简单,叫起来却颇有几分味道。所谓大俗大雅,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阿四?甚好……甚好……”
不明白他一个劲地笑个什么意思,阿四倒觉得事到如今,在他面前,她还能隐瞒些什么?
招吧!
阿四将杭州城即将被困,此地的米粮商人趁机抬价,万不得已打起宏王爷旗号的事一五一十对他讲了。
宏王爷边听边点头,暗暗佩服阿四的果敢机智,“你们做得不错,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本以为真李逵来了,要捉着她这李鬼发落,没想形势急转直下,反倒对她有利了。危急关头,阿四还跟他客气什么,人家都邀请她张口了,她自然要张一张,谁让他喝了她那么多爆贵的红酒——所谓吃人者嘴短,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宏王爷,如今那些米粮商人将信将疑,都等着看朝廷是否当真会低价收粮。要是您能……”
宏王爷伸手打住了她的话头,转身吩咐一直候在门外的小厮:“来人,拿了我的名帖去拜会此地的几位米粮商人。”
这回可是正牌宏王爷的手下亲自去拜会那几位米粮卖家,不吓破他们的胆才怪。阿四预计晌午的工夫,言有意就能跟那几位商人达成买卖。
她运气好得惊人,居然真让她找来了宏王爷完善这场骗局。于乱世中可以以低价迅速购得粮草,走运了,整座杭州城的人都要走大运了!
阿四充满感激地望向宏王爷,不巧正撞上他那双……该称之为“满怀深情”,还是索性叫“色迷迷”的眼神呢?
胡顺官向前一步挡在阿四和宏王爷之间,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谢道:“宏王爷,此次我胡某人替杭州城的百姓,替整个浙江谢谢您的……”
“你许了人家没?”
呃?
胡顺官一愣,宏王爷这话显然不是对他说的。他的身子被宏王爷硬是推到了一边,人家的目标是他身后那位。
“看得出来你有二十了,可曾许过哪家?”
什么有二十?她都二十好几了好不好?在现代社会女孩子这个年纪算不得什么,放在百年前的大清那可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遭人唾弃。
该承认她是一个遭人唾弃的老姑娘吗?
阿四直直地瞪着他,她索性豁出去了,“没!”
“那太好了。”
宏王爷的反应似乎永远在她意料之外,不仅没有口沫横飞,还换上一张喜笑颜开的帅哥脸——这是什么意思?
那位奇怪王爷这厢说道:“若你已许了人家,我还得想法子让你退了婚,这回可好了,省去这许多麻烦,直接娶你就成了。”
“等……等等等等!”
这话阿四还不及说,胡顺官已挡在前头,“宏王爷,这男女婚嫁一事牵扯甚广。您又贵为王爷,可不能随便说说,这可会坏了姑娘家的名节。”
谁说他是随便说说了?宏王爷可认真着呢!“侧福晋的位子搁那儿等着你,你现在点头答应了,我马上就着人去准备三媒六聘,保准风风光光,八抬大轿地把你抬进王府。”
从2007年穿越时空来到百年前的大清咸丰年间,这本已是一段奇遇,一个女儿家穿着男装做上漕帮大管家又是奇遇一桩,现在居然还遇到王爷想娶她为侧福晋,再看看身边这位如今还貌不惊人的胡顺官,日后他可是史上有名的红顶商人胡雪岩啊!
这大清年间到底还有多少奇遇在等着她?
望着眼前这张急切的脸庞,阿四轻咳了两声,怎么着也得给人家王爷一个回复才好,总不能把人家大清王爷一张面子挂在那里吧!
“那个……草民深感王爷厚爱,此乃草民的荣幸,草民本一心……”
“场面上的话就甭说了,本王允许你有话直说,保证不动怒。”
“也不迁怒?”阿四歪着头睨他。
在得到宏王爷再三的保证以后,她方才慢吞吞地开口:“王爷,您府上有福晋吧?”
“有,”以为她是担心进了王府,福晋不给她好脸色,宏王爷拍着胸脯做保,“我这位福晋颇识大体,这点你大可放心。”
胡顺官倒抽了一口气,阿四听得真真的,没工夫问他的心思。她略点点头,又问宏王爷:“您有小妾吗?”
他一个大清朝的王爷,当今皇上的亲弟弟,不说三宫六院,妻妾成群自是不可避免,“小妾……自然是有的,不过阿四小姐,你放心,等你进了王府,本王定将所有宠爱全都给你一人。”
阿四就听身后胡顺官站的位置又是一阵猛抽气,暂时忽略不记,她眼中仅盯着宏王爷,“我知道您的福晋必是宽厚贤德识大体的女子,否则也容不下您娶一屋子的小妾,还想着纳侧福晋。”
她小小声地说着,却正好全都钻进宏王爷的耳朵里——这女子果不是寻常女儿家——要是他的福晋、小妾敢说这样的话,早给他一顿海骂骂回墙角缩着去了,偏就她说出这等话,他就觉得她说得好,说得有个性,不愧是他相中的女人。
“阿四小姐,莫不是你希望我休了王府的妻妾,只娶你一人?”
宏王爷说得随意,胡顺官听得真切,一颗心全提到了嗓子眼。传闻这位宏王爷生性古怪,做事从不按章法,他不会真为了阿四放弃全天下的女子吧?!
宏王爷为明确表态,那头阿四已绷不住了。
“别别别,您别害我。”
阿四像见着鬼似的慌忙摇首,别因为她一个人而毁了那么多女人的人生,那她可就罪大恶极,即便日后的人生全吃斋念佛也赎不了这身罪孽了。
还是明说了吧!
“宏王爷,也许您的福晋识大体,也许您的小妾个个温顺懂事,不知争风吃醋为何物。可坏就坏在,我不是那种懂事的女人。
“我不会因为你在众多妻妾中偏宠我,就感到知足。也不会因为跟诸多姐妹相处愉快,便认可您每晚从这个屋钻到那个房。更不会因为您是王爷,就事事顺从于你,时时讨你欢心。
“我要的男人,他只宠我疼我一个,相对的,我也只会爱他一人。
“我要的男人,我可以和他平起平坐,他愿意倾听我的想法,让我帮他助他。
“我要的男人,不一定什么事都让着我,却在人生大事上与我沟通做出决定。
“我要的男人,他可以和我吵架,我可以和他发脾气,可是一夜之后,我们依然是相互携手接着走人生旅途的夫妻。
“我要的男人,他只要我——宏王爷,您会是我要的男人吗?”
因为喜欢她,也许爱新觉罗·奕阳可以变成她要的男人,可是大清朝的宏王爷是做不成这样的男人。然而王爷的尊严与从小到大娇惯出的毛病,让他妄想将阿四变成他想要的女子。
“阿四小姐,只要你进了我宏王府的大门,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胡顺官喉头一哽,王爷这是要用强的?以他现在的势力根本不足以跟宏王爷相抗衡,若他强行娶她进门,他们根本无能为力。
相对他的紧张,阿四却像个没事人似的。半瓶酒放到王爷面前,她请他再品一品。酒入喉,她慢条斯理地说道:“王爷,您常常跟西洋人打交道,该知道他们就是这样一男一女,一夫一妻地生活着。您是大清朝的王爷,您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而我也不希望您委屈自己同我在一起。相对的,若我跟您的那些妻妾一样容忍您周旋于多位老婆之间,我便不是您所欣赏的阿四了——我说的,对吗?”
她一番话既表达了她的想法,又在情在理,还让宏王爷挑不出错,发不了火。
若他当真娶她进门,把她和他的那些妻妾放到一块儿,她还是他欣赏的模样吗?
宏王爷被她一篇宏论给说愣住了,忍不住深思起来。
阿四抓住他发怔的工夫,再添把火候,“王爷的厚爱,阿四心领了,此事不妨先放一放。杭州城的粮草是当务之急,王爷您看……”
“这是大清国的事,是朝廷的大事,你们有何需要,本王全力配合——这余下的半瓶酒就当是你送我的谢礼了——下回见面别叫我王爷,直接喊我‘奕阳’,这是我拿你这瓶酒还给你的权力。”
宏王爷拿着酒走了,胡顺官这才觉得后背一阵冰冷。转过身,阿四坐在太师椅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上飘着点点汗珠子。
有了宏王爷的相助,不到一个时辰,那几个米粮卖家全都跑去戏院找言有意。
言大掌柜的还甩着二郎腿爱理不理的,要不是有位好心眼的酣少爷从旁替他们说好话、赔笑脸,一个劲地劝啊说的,言大掌柜的是一粒米也不会买的。
好不容易磨了半天的嘴皮子,言大掌柜的倒是肯买了,但价格却出奇的低,鼻孔朝天,一副“你爱卖不卖”的表情,声称即便你们不把粮食卖给我们,过些时日朝廷也会往杭州城放粮,我买的这些粮草不过是给城里军民应个急,以备不时之需。
简单一句话:买不买都成。
他越是傲气冲天,那些老板的脑袋越是点到了地上——
卖卖卖,这个价也卖!
五万石粮食,没费多大劲便装上了船。阿四与胡顺官坐了小船在前,言有意与硬粘上来的酣丫头领着一帮飙悍的镖师在后,押船回杭州。
一路上风平浪静,杭州城近在眼前,胡顺官很是松了口气。
望着他背对着风浪而坐的侧影,阿四忽然想起他们头回见面的时候,也是这样侧身相对,擦身而过。
来清朝已有一段时日,到如今她可以道别的人竟只有他一个啊……
脚踩在甲板上,一步步踩到他的面前,她停住了脚步。
她赫然站到了他的面前,坐在船上的胡顺官微抬起头眯着眼仰望她,傍晚的余辉蕴着她的脸庞柔柔的。少了平日里刚硬的一面,她看上去凭添秀丽。
“我……”
“你跟宏王爷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他忽然仰望着她,表情认真极了。不再是一贯的宽厚豁达,他的脸上散发着男人遇到目标时的霸气。
他这一打岔倒把她原本准备好的道别给弄忘了,睇着他良久,她点了点头,“从前以为爱便是有个男人肯好好地陪着我过日子,现在岁数大了,渐渐发现……爱,真的是两个人守在一块好好地过日子。”
显然宏王爷是当不了她想要的男人。
“我可以吗?”
胡顺官昂着头望向她,四目相对,他们沉沦在如血的夕阳下。
“我可以做你的男人吗?我可以做你想要的那个男人吗?”
不是不知道他看她的眼神透着火热,不是不知道他对她的关心早已超越了普通朋友,只是这个年代的男人流行深沉,他不说出口,她便一直漠视……漠视……
心里有根刺——她长得跟他青梅竹马的恋人一个模样,他对她的感情便由此而来吧!
一如她对王有龄——那份偏颇,只因从他的身上,她看到了韦自勤的身影。
人果真是感情动物,移情是本性。不管那个人留在你身上的是爱多于恨,还是恨多过记忆。
他与她该是同类人吧!所以才会初见到她便起了关照的心。
于是,他越是靠近,她就越是后退,怕从他的眼里看到与她相似的身影。只除了那一夜,被言有意道破心事的那一夜。
醉了,便什么话都能说出口。或许是借着醉,心情便当真可以肆无忌惮。
他们一个不说,一个装不知道,以他们的方式悠悠然过了这么久。何以突然他开了口?
“胡顺官,你怎么……”
“我怕我再不说,你就会被别人抢了去。”
爱新觉罗·奕阳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刺激,他临走前那句话——要阿四称呼他为“奕阳”的那句话……
显然,他对阿四并未放弃。
胡顺官曾以为等到他功成名就,有实力有资本也累积起足够的自信,再请最好的媒人向她提亲才好。却未想到待到那一天,她或许已成了旁人的夫人。
所以,就在今天,在即将进入生死难料的杭州城之前,他说了。
用他尚不够富有,不够自信,不够厚实的心来告诉她:我想做你的男人,做你要的那个男人。
那双漆黑却澄净的眼望着她,阿四知道这个轻易不把爱说出口的大清男人在等着她的回答。
“我……”
“老板,老板不好了!”本在后面押船的言有意和酣丫头突然坐小船赶了上来,不凑巧地正好打断了阿四的回答。
关键时刻!他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就这么被打断了,胡顺官怒火中烧,狠狠一眼瞪过去,“你最好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说。”
言有意还真有足以烧掉整座杭州城的大事要说——
“杭州城被太平军围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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