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杭州城破
王有龄夫妇二人正争执着,忽听外头锣鼓大震,人声喧哗,有人四处高喊着:“太平军破城了!太平军破城了——”
这一声喊如巨大的石头砸进水中,起初还听得见声响,石头越沉越深,水面上却再也听不到一点声响,直到彻底沉入水底。
王有龄和采菊的心头便沉入了这样一颗巨石。
三人之间静悄悄,无半点声响,谁也没有先开口。静默地站了良久,直到一直守在外头的酣丫头冲了进来,“阿四,太平军已经进城了,很快就会朝巡抚衙门来,咱们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确到了要走的时候,阿四依照自己答应的拉住了采菊的手,“跟我走。”
那固执的女人硬生生地抽回自己的手臂,站到了夫君的身旁,“我留下。”
王有龄到了这时候才了解自己娶的究竟是个怎样性情的女子,罢了!罢了!黄泉路上他们夫妻二人相守着渡河倒也甚妙……甚妙啊!
“阿四小姐,你走吧!”他扬手送她出门,“我们夫妻二人决计留下,你们还是快走吧!答应我的那两件事你莫忘了,我不管到了什么地方都会保佑你今生今世平安康泰。”
史书上那些城破自刎的事不会真就发生在她的眼前吧!
阿四忽然很不想看到即将发生的悲剧,她猛地转身,踏出门的瞬间略顿了顿,背对着他们夫妻二人道:“我……走了。”
“走好,阿四小姐你一路走好啊!”他们夫妻挥手送别,在她背后看不见的角落。
阿四与酣丫头趁着城里人乱,由小路向林子那头去了,想依来时路回去。却听身后有人高喊:“王大人自刎了,王大人殉城了——”
她没有回头,逼着自己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忽然身后哭声一片——
“王夫人……王夫人上吊了,王夫人随王大人而去……”
阿四的脚步住了,再也迈不开一步。那些城破自刎的故事像一页纸在她的面前翻过,她心中没有崇敬,只有悲凉。
王有龄若活着被太平军抓到,或投降或被折磨而死。他若投降,九族受累。若不投降,生不如死的感觉非常人可以忍受。无论哪种结果,都比他如今自刎来得更加可悲。
原来,历史上诸多的自裁以示气节,不是因为忠心可嘉,只因被逼无奈,无可选择。可怜王夫人……
阿四大口大口喘着气,好似被白绫勒住咽喉的人是她。
她这样站着可不是办法,酣丫头铁着心,硬拽着她的手远离此地。
“青楼绮阁已含春,凝妆艳粉复如神。细细轻裙全漏影,离离薄扇讵障尘。樽中酒色恒宜满,曲里歌声不厌新。紫燕欲飞先绕栋,黄莺始即娇人。撩乱垂丝昏柳陌,参差浓叶暗桑津。上客莫畏斜光晚,自有西园明月轮。”
那是属于她和王有龄的诗,她念着它送王老爷、王夫人一程。
杭州城炮火连天,那仅剩的一只酒杯静悄悄地……
碎了。
时光穿梭如常,在王有龄看不到的现代,在阿四回不去的现代,有个人过着非同寻常的一天——
这一整天,韦自勤都有些心不在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可偏又没什么。
眼见着已到了下班时分,他想着去酒吧喝杯酒散散心也是好的。他刚想离开办公室,却从外头进来一人。
“韦自勤,你什么意思?”
他抬眼一看,竟是他连日里躲着不想见的乌家老二,“二小姐……”
乌家老二反手关了门,迅速贴到他身边,“我要你办的事,你办得怎么样?”
韦自勤低头垂目叹了一大口气,“二小姐,那可是犯法的事,做不得的。”
此话一出,她面上笑容骤敛,咬着牙发下狠话:“犯法的事你又不是没做过,这时候给我这儿装什么乖讨什么巧?”
又说这话!又说这话!每次她逼他的时候就拿这话压她。
韦自勤索性闭上嘴,合了眼不看她不说话,这总成了吧!
给她装死?乌家老二可没有乌家老四那么好说话,几句话几个微笑就被他给唬住了。
“韦自勤,不用我提醒你吧!当初你行贿官员可不仅仅是为了集团能顺利拿到那块地皮,也是为了从行贿他们的钱中拿一部分给自己留下。地皮是低价拿下了,可那些肥头大耳的家伙也一个个给你喂出滋味来了。现在但凡集团要办个事,就握着手不批不办,就等着你拿好处填进他们的嘴里,这手才肯松开。”
乌家老二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高跟鞋踩出的尖锐刺耳的声音如针般扎着韦自勤的脑袋。他想捂住耳朵,却不敢当着她的面。终于只是这样呆呆地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任着她用尖细的鞋跟在他的心里踩过来轧过去。
“我好不容易取代老四坐上CEO的位置,你看看!你看看我上任多久了,每执行一个项目都得过千难万险。你到底当我是孙悟空,还是唐三藏?这才多长时间,公关费花了几百万,现在那帮董事要查账——查账!你知道吗?
“一旦查出这上头来,我的位置肯定不保。我花了多少工夫才辛苦爬上今天的位置,我还没尝到多少甜头就把我从这上头扯下来,不行!绝对不行!你必须替我解决掉那些贪心的官。听清楚了,你必须去——”
她说的这些,他都懂,可是——“找人威胁政府官员不等于自寻死路嘛!”本不想与她争论,可话说到这分上,他也得为自己找条活路。
“那些人是你惹上的,现在自然得由你去解决。否则我要你干什么?”乌家老二好笑地睇着他,“你以为我跟老四一样,是真的爱上了你,不管你是什么出身,都想嫁给你?”
旁的韦自勤都能忍,独独牵扯到他的出身,他的自尊,他再也忍不住地指着她动怒,“你——”
“我什么我?我最讨厌别人用手指着我了,没家教!”
乌家老二轻轻松松拨开他的手指头,鄙夷地笑他,“你最好识趣点,照着我的话去做。万一出了什么事,你也一个人给我兜着,严严实实地兜好了,别牵牵绊绊惹出诸多枝节。要是你懂事,不管你陷入怎样的境地,我都能保你富贵。要不然……对谁都不好,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韦自勤腾地站起身,冲到她的跟前咆哮,“我不明白你既然看不上我,当初何必缠上我?”
“因为老四啊!”
乌家老二理直气壮,“就因为她是大伯父的女儿,所以爷爷从小训练她当集团接班人,凭什么?凭什么我这个姐姐就被扔到一边?既然她这么能干,我当然要试试她看中的男人是不是也不一般喽!这种男欢女爱的游戏,你应该很熟悉才是。你不是也靠这招攀上老四的嘛!”
不是不是不是!他在心头一万个的否定,他想大声地告诉她:我是因为爱四小姐才跟她在一起的——可是,这样大声的否定他说不出口。
他的私心早已超越了爱情的范畴,如果四小姐不是这家大集团的CEO,如果她没有过亿的身家财产,他还会主动靠过去想尽一切办法爱她吗?
不会,他可以肯定地告诉自己:他会爱上四小姐,一定不会去爱乌家老四。
当爱情靠近财富、权力和人的欲望,便成了过期的蛋糕,即使放进冰箱也会长毛。到如今,他唯有闭上眼逼迫自己吃下去。
爱一个人出于自愿,不爱一个人也可以选择。
他选择离开这间办公室,离开乌家老二的掌控。
他走了,不顾她的威胁,不顾她的飙悍,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韦自勤,你敢不听我的话,你敢走出这道门,我就让你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她发誓说到做到。
韦自勤站在门口,开始从兜里往外掏东西——装有白金卡的钱包、限量版手机、Z打火机,还有腕上的名表,勒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领带,他一件件扯下来当着她的面扔到地上。
“自从四小姐走后,我就已经失去了一切,不在乎你再拿走我身上的任何东西。”
她要的,他全都给她,够了吗?
还不够吗?
不够!乌家老二要的绝绝不仅仅是这些,“韦自勤,别怪我没提醒你,今天你要是敢跨出这道门,我就去警察局告发你,说是你在老四的车上动了手脚,害她坠湖而死的。”
韦自勤转身一把拉开办公室的门,背对着她,正对着外面满屋子竖着耳朵的同事。他清楚地说了三个字:“你去吧!”
毫无预兆,原本摆在他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飞向了他的头顶,血——污了满面。
韦自勤回头望了一眼扔出凶器的人,血正好流过他的眼,她在他的眼里变成了鲜红。那一瞬间,他的脑中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车坠入西湖的那一瞬间,在四小姐的眼中,他是不是也是……红色的。
韦自勤走了,离开了集团大楼,离开了乌家二小姐,离开了人们的视野。
那天,在乌家四小姐的墓前,有个满脸是血的男人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话:
你相信吗?真的不是我在你车里动的手脚,虽然他们都说是我……真的不是……我真的不希望你死……我好希望你活着……活着……
他知道那刻着乌家四小姐生卒年月的墓里没有人,可他不知道她已穿越时空去了百年前的大清朝。
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知道,在韦自勤血流满面的时刻,在百年前的大清年间,有着和他一模一样面孔的杭州巡抚王有龄大人因杭州城被太平军攻破,拿刀自刎了。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穿越时空回到百年前的阿四哭了。
没有人知道,阿四的泪是为了百年前自刎的王有龄,还是为了百年后在她坠落西湖几年后才惊觉“我爱她,我爱那个傲气冲天的四小姐”的韦自勤。
没有人知道……
百年前的大清杭州城外正弥漫着战火的硝烟——
自从阿四随酣丫头遣往杭州城后,胡顺官的心口就一直如擂战鼓。他提着心等着杭州城传来消息,等着阿四的归来。
他攥紧的手心里藏着她的平安,他生怕松开手,平安就跑了,她便再也回不来了。
她会平安归来的,她一定会……
他眺望着杭州城,期盼有千里眼、顺风耳能为他带回她的消息。突然间,心口的战鼓停了。他出奇的平静,好像有些什么就此结束,有些事情就此做了了断。心头、脑中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就这么晾在风中,看着滔滔江水自脚下滚滚而过。
恰在此时,他派出去刺探消息的小船顺风而来,老远地就冲他高喊:“杭州城破了,巡抚王大人自刎了,杭州城破了——”
胡顺官的耳旁传过一声尖锐的嗡嗡声,一瞬间,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扶着手能碰到的任何东西,他摸索着走进船舱,仿佛浸泡在这冰冷的江水中一天一夜,从头到脚,从里至外——如死一般的冰冷。
言有意显然也听到了这声喊,他匆匆从船舱里跑了出来,来不及停在胡顺官面前,便叫开了:“东家,东家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胡顺官讷讷:“为什么?”
为什么?东家一向精明过人,怎么这时候犯起糊涂来了?“您没听说吗?杭州城破了,我们继续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这粮草送不进城里,却成了太平军的目标。再不走,一旦太平军发现了这么多艘粮草,咱们还活得了吗?”
“咱们若走了,阿四和酣小姐回来,上哪儿找我们呢?”胡顺官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心里却看不见任何其他。
这杭州城都破了,太平军杀进去了,连王有龄都自杀了,阿四和酣丫头短时间内还能回来吗?
心里头这点不好的念头挑唆着言有意没敢说出口,只是一个劲地劝说着东家:“咱们先带着粮草离开这里,以阿四的聪明,她到这里若见不到我们,定会驾驶小船沿途追赶我们的。她乘的是小船,目标小,就算被太平军发现了,也不会玩命地追她。咱这么多艘船,目标太大,一旦太平军瞧出点苗头,咱们可就死定了。”
一句话,“咱们得走,马上就走。”
胡顺官却像什么也没听见一般坐在那里,不动不摇,连眼睛都不眨,直愣愣地坐在那里。
这会儿可不是犯糊涂的时候,言有意顾不得他东家的身份,转身打算吩咐船夫起程。他刚迈开步子,脑瓜子后面捱一重击,他白眼一翻,应声倒下。
胡顺官手握茶壶站在那里,冷声说道:“船不准走,我要留在这里等阿四回来。她会回来的,一定会!”
酣丫头驾船,阿四望风,好在老天相助,离开杭州城赶赴大船这一路正巧顺风。可她们还是不敢有片刻的耽搁,奋力划船想要尽快返回大船。
“不知道胡老板是不是已经带着粮船走了。”酣丫头心里一阵担心。
这兵荒马乱的,江上停着五万石粮草,要是被太平军发现了,还不派重兵来抢。若胡顺官听说杭州城已破,定会赶紧驾船离开。
这耽搁的可不是时间、金钱,而是性命啊!
“不会的,他不会走的。”阿四满眼坚定地望着远处江面,“他一定会等我回去。”
果不其然,待小船划至江中,酣丫头老远地就看见阜康的船只仍旧停在江面上,她们离去时的位置。
“他们没走,真的还停在那里等我们。”
心中有了足以依赖的目标,两个人四只手拿起船橹奋力划了过去,以最快的速度向大船靠拢。
胡顺官站在大船上老远就看见了有艘小船顺风向他这边驶来,心底里有个声音不断告诉他:阿四回来了,这一定是阿四回来了。
他下令船夫驾船靠过去,他们在水上交汇……
胡顺官亲自扶阿四和酣丫头上了大船,阿四二话不说立刻吩咐船夫扬帆向北而去,迅速离开此地。
两个姑娘家一身泥一身水地进了船舱,猛地发现晕倒在地的言有意。阿四回头望向胡顺官,“这是……他这是怎么回事?”
“晕了。”胡顺官轻描淡写地说道。
阿四也没多问,倒是酣丫头认真地盯着地上的言有意看了一会儿,随即用脚踢开言有意徜徉在甲板上的手臂,给自己挪出地方来坐下歇脚。
“累死了,我是累得再也站不起来了,得好生歇歇。”酣丫头捶着腿,对着桌上所有能塞进嘴里的东西大流口水。
比起饥饿,阿四更无法忍受这满身的泥巴。从树林里穿出来,她们周身沾满了泥土、碎草和树叶。全身的疼痛已强烈得失去了感觉,只是这臭哄哄的味道一阵阵钻进她的鼻孔里,她是无论如何没办法在这种味道下吃进东西的。
“我先回房里洗洗。”阿四转身去了自己的房里,刚想掩上门,忽然发现胡顺官竟跟了进来。他们之间的确有很多话要说,但……好吧!好吧!他定是很着急知道杭州城里的具体情况,她就说给他听好了。
“采菊随王有龄而去了,他们夫妇临走时很安……”
未出口的话被他勒进了他的胸膛,紧紧地抱着她,他像是要将她勒进自己的心口,再也不放她出来。
古人没这么激情吧!
阿四试着想推开他,到底还是不能够,只好动动嘴皮子劝说一下:“胡顺官,你这样……”
“我知道我这样有悖男女之别,但……就这么一会儿,让我抱你这么一会儿。”她在他的怀里,他的心能感受到她的心跳。
直到这会儿,他的心跳才重回他的胸中,他的生命才自此有了呼吸。
久久,他松开双臂,满脸绯红的尴尬。
“我……其实我……那个我不是……”
“别找借口说你其实不是真心想抱我,只是什么、什么、什么……”清朝的男人真不可爱,动了心还得替自己找万般个借口。
何苦来哉?
“就拿王有龄来说吧!跟采菊成亲N久也没露出半点‘我爱你’的意思,临了临了倒还……”
提起王有龄,阿四蓦然住了嘴,将话吞了回去。从怀里掏出那封血书,她攥在手心里紧紧。
“我答应他两件事,一件是把这封血书送交朝廷,还有一件……”
阿四清了清嗓子,郑重地对他说:“今生今世,我王有龄永记他相助之恩,只可惜今生无以为报,如有来世,我当与他结为生死弟兄。来世,我替他苦,我替他累,我替他死——他的话,我一字不差,原原本本地转告予你。”
胡顺官不停地吸着鼻子,将泛滥的眼泪重新逼回去,“他们走得可好?”
“在太平军冲进衙门之前,他们就……走了。”这也算好吧!在古人看来。
问完了这句,两人忽然都不说话了,望着船外绵延不绝的江水滔滔而过,人突然变得很渺小,不知不觉就被时间长河吞噬了去。
“咱们……咱们这是去哪里啊?”
胡顺官有些拿不定主意,杭州城已破,他辛辛苦苦在杭州积攒下的一番基业算是毁了。一旦杭州城破的消息传出去,他在其他地方的阜康分号势必会受到影响。挤兑已是再所难免,钱庄的业务受到动摇,接着就轮到他建立起的其他生意——头一个便是生丝买卖。
没了大量银钱做支撑,他拿什么跟洋人叫板抬价?他跟农户们签订的合约无法完成,那些收到手的生丝只能眼睁睁地放在那里等着发烂发臭。
阜康完了,他……也快完了。
“事情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悲观。”阿四知他心里的苦闷,扭头问他:“你相信我吗?”
四目相对,他望着她的眼重重点头,她的聪慧让他不由不信。
“你若信我就听我一句话,朝廷跟太平军的这场仗打不了多久,很快太平军就会被曾国藩打败。阜康很快会振作起来,你的生意也会好起来。”
这是历史告诉她的,错不了。
胡顺官却将这些当成了她的安慰——即便只是安慰,因为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他的心也因此坦然。
“那我们现在……”
“我要去京城。”阿四心中早已有了目标,“一方面,京城局势相对稳定,这五万石粮草拿到那里还能卖个好价,补贴你现在的损失。另一方面,我答应过王有龄会把这封血书送交朝廷,呈现给皇上看——我说到便要做到。”
这话说得简单,可做起来何其难也。现实摆在他们面前——
“咱们如何才能将这封血书送达圣上?”皇上啊!那是谁想见都能见的吗?
阿四心中已有盘算,“我知道有个人一定能替我将王有龄这封血书送到皇上手中。”
“谁?”
“爱新觉罗·奕阳——那位宏王爷。”
胡顺官百般不愿意阿四去见那位宏王爷,可为了阿四的承诺,为了王有龄,他唯有硬着头皮陪阿四站在宏王爷府邸门口。
王府就是王府,门槛都比一般人家高。
拍了几下门,好不容易出来个看门人,见他们衣着普通,身上也没什么起眼的东西,转身就打算关门。
胡顺官毫不客气地递上两锭银子,“我要见你们家王爷。”
看门人见钱顿时眼开,笑呵呵地连忙问:“这位爷怎么称呼啊?”
“你就说四爷求见宏王爷。”阿四在旁感叹,不愧是日后的红顶商人,这行贿的手法多纯熟啊!
胡顺官的心里也在嘀咕,摆明了他的名头不好使,对于那位老摆着一副多情嘴脸的宏王爷来说,唯有她这枝鱼杆才能钓上他这条大鱼。
下一刻,看门人跑进去报说有人要见宏王爷,正在捣鼓西洋钟的宏王爷恨地大喊:“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我都见,我不成妓院里的姑娘了?还是下三滥的那种!”
看在那两锭银子的分上,看门人顶着雷回说:“那人自称四爷,还说是您的旧交,说您知道她来定会相见。”
“什么四爷?八爷的?这京城里的爷们多了去了,我七爷谁也不见!不见——”
被这一顿好骂,就算揣着两锭银子,看门人也顶不住了,预备着到门前大骂那两个害他的家伙。他那没脚后跟的脚丫子刚刚跨出去,里头的宏王爷忽然背着手揪紧了自己的大马辫——四爷?
莫非是……她?!
“慢着,先请那人进来。”
看门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分不清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唯有顺着王爷的意思,恭敬地请了胡顺官和阿四进门。
宏王爷远远地看见身着马褂,梳着大辫子的阿四笑吟吟地走上台阶。手里的西洋钟也不要了,扔给一旁的管家,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来,“阿四!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因为你在京城啊!”阿四这说的可是真话,只是目的不简单。
胡顺官听在心里万般不是滋味,这可是大清年间,她这话不是在暗示宏王爷那个什么嘛!
偏生宏王爷听着受用极了,拉着阿四坐上软榻,至于跟在旁边的胡顺官,他是只当没看见。
“杭州那边的事我都知道了,这几****正惦记着你,不知你的安危呢!不想你竟自己找上门来,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宏王爷激动地将手边一碟碟的茶果、点心往她手边递,“尝尝!你都尝尝,这全是京城有名的吃食。我向皇上讨了宫里的厨子来家自做的,要的就是新鲜——宫里头的人都知道我老七旁的本事没有,就图个吃喝玩乐,所以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我。”
“这样倒也不错,过得悠闲自在,皇上也心疼你这个弟弟,不像六王爷……”
阿四本是无心的一句话却触到了宏王爷心底那根敏感的神经:“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不是听说,是历史真实记载。恭亲王奕欣不正是因为太能干,才不受当今咸丰帝待见的嘛!这位成天将“我只会吃喝玩乐”挂在嘴边的宏王爷奕阳就显得受圣上宠爱多了。
阿四出身大家族,虽比不上皇家复杂,可为了权力、地位,有人逞强,有人示弱,她都有切身感受,深谙其中之道,自然也看得出宏王爷行事作风的深意。
“我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阿四爽朗一笑,赶忙丢开此话,说起正事,“其实这次前来我还有一个目的,想请宏王爷将这封信转交给当今圣上。”
宏王爷一边接过信一边念叨着:“上回分手的时候,我不是说了嘛!你别叫我宏王爷,直接喊我的名字。”
他说得不打紧,旁边的王府总管听着腿肚子直打哆嗦。府里即便是福晋也得称呼主子为“王爷”,除了当今皇上还没人敢直呼主子的名字,这位“四爷”身材娇小,肌肤细嫩,面容婉约,虽着男装可显然是位姑娘。
莫非主子动了什么……念头?
总管顿时不敢怠慢,亲自为阿四换了茶送上来。
宏王爷看完王有龄最后留下的血书,脸色大变。撑在桌角的手举起又放下,几次三番,他的面色渐渐如常,整个人也平静了下来。
“没想到杭州城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沦陷的,没想到啊……”
阿四拱手请求:“王有龄大人临死前托我无论如何要把这封血书呈交圣上,还杭州城一个清白,他死也死得瞑目。我答应的事,定要做到,此事还要拜托宏王爷。”
她此话一出,轮到宏王爷为难了。
“自打宁波守将王履谦弃城而逃,携带家眷辎重出海口至福建,远走高飞后,龙颜大怒。如今杭州城又失守,加之圣上龙体违和,脾气自然不好。圣上已下令彻查此事,诸位大臣正愁找不到替罪羊。如今从上到下,恨不能把所有的污水泼到浙江巡抚王有龄身上。反正他人已自缢,无论朝中大人说什么,骂什么,推什么,他都没办法为自己辩白。现在若我将这封血书送上,不仅是触怒皇威,也是跟满朝官员为敌啊!”
触犯皇威已是不智之举,跟文武百官为敌,他更是不想过悠闲日子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阿四心知肚明。
以宏王爷表现出的谈吐、作为,加之他周旋于洋人间所表现出的长袖善舞。若当真为官为朝,必能有番作为。可长久以为这位宏王爷一直在官场上维持着玩世不恭、不堪大用的形象,不就是为了不得罪朝中任何人,不引起圣上的怀疑,平平安安过着他的小日子嘛!
若他当真玩上这么一出,他之前许多年的装扮可就彻底破相了。
阿四与胡顺官对望了一眼,都在心底里哀叹:王有龄啊王有龄,你花钱买官补缺,削尖了脑袋挤进官场,结果不仅赔上自己的性命,还让采菊为你陪葬。你看看人家宏王爷,生下来就注定可为官为臣,人家呢!变着方子掩饰自己的光芒,只图个逍遥自在。
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啊!
话已至此,多说无意。阿四起身告辞:“既然让宏王爷如此为难,此事值当我不曾提及。阿四告辞!”
“你才来就要走啊!”宏王爷追上前去,拉着她的衣袖不放。
胡顺官适时地插进其间,正好用他高大的身躯挡住阿四,让宏王爷只能隐约看到她的身影,却看不见她的脸,“宏王爷,我们还得再去其他几个地方,托人送信进宫啊!真不行,我胡顺官愿倾尽家财帮阿四,帮王大人达偿遗愿。”
这不是摆明了跟他叫板嘛!
他宏王爷不敢做的事,他胡顺官愿意为阿四全力而为。这话可是对宏王爷的一大刺激,在女子——尤其是心仪的女子面前,男人的脑袋总是容易发热。
他拍着胸一口应下了此事,“你们哪里都不用去了,我现在就去热河行宫觐见皇上,这就将血书呈交给圣上。”
激将法正式生效,阿四望着胡顺官的眼神笑得好不惬意。
就在宏王爷令总管去取朝服的空当,阿四好意提醒他:“你无须将此信直接交给皇上,不如曲线救国,不妨通过一个人。”
“谁?”
“懿贵妃。”
宏王爷虽佩服阿四的聪慧、机巧,却绝不承认在宫闱问题上,她会比自己更通晓其中的关门过节,“懿贵妃是因为生下大阿哥才封为贵妃的,这两年并不见得得宠。”
“可懿贵妃一直帮着皇上处理朝政,这事你对她说,她会感你的情——此事对你对她左右有两大好处:其一,在她不得宠的时候,你还如此信任她,尊重她,事事与她商议,可见你与她同心同力。其二,正因为不得宠,懿贵妃方要在皇上面前显显能耐,顺便杀一杀那些与她为敌的大臣们的威风,要他们也瞧瞧她的厉害,不敢小觑了她——此事若成,今后一旦她得势,定会记得你的好处。”
还有第三大好处是阿四无法对他说出口的。
根据历史记载,如今咸丰帝已是时日无多,未来的几十年,虽有人坐在皇帝位置上,可左右政局的正是这位懿贵妃——日后的慈禧老佛爷。
望着外面刺眼的日头,阿四忽然问道:“胡顺官,现在几月了?”
“八月——最热的时日。”胡顺官随口答道,“你刚才没听宏王爷说嘛!皇上去了热河,那是避暑的胜地,也只有皇上有这样的好福气。”
“八月!已经八月了,咸丰皇帝在热河啊!”阿四两眼茫然,喃喃念着:“快了,事情就快有进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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