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血色残阳:西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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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本一个散淡的人

一年过去了。金色的秋天来到了,黄色,这秋天的色彩,涂染了这古老的土塬。

许燕的母亲周俟松,不断地有钱寄来。她可怜她的爱女,她常常为女儿而伤心落泪。他将丈夫著作的再版稿酬,以及自己当年积攒起来的钱,分成多次寄给女儿。女儿尝尽了生活的酸楚,但她有权利生活得好一些——虽说她已成其为黄土塬上的一粒砂了。

腰里一有钱,身板也就硬朗了。独娃从村里的首穷,一跃成为首富了。不觉地,他象是变成另一个人。也不再嚷与城里人过活不惯了,说话慢慢吞吞,捏腔拿调的。自此,他也很少出工了,身子娇贵得不行,俨然是一个老太爷的模样。劳动分红,那几个碎子儿,他已不在眼里磨了。只有许燕,仍坚持日日下田劳作,她在使自己全身的力气,报答独娃收留她的恩德。她说话也不再是满口的京腔了,愈渐地渗入了一种地道的“秦音”。

谁家盖房砌墙,使力气的行列里也便没了独娃,却是极好为他人出谋划策,一旦他的“点子”不为他人采纳,他就不满地嘟嚷:“唉,办事都得有个路数哩。你看我那家,啥都谋算了到点子上,光景才好哩。要不,哪有今个?”

村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你他妈逞什么能:还好是半路上拣了个媳妇,瞎麻雀碰上了好谷穗——撞上的,好象显得你有什么本事似的。前些年你的本事哪里去了?一些好事之人,挪揄地便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本事”。话里充满着一些戏谑的味道。

三剩家盖房。三剩从马场回来了,因自个儿腿跛,就请了一拨人来帮忙,原是想唤一声独娃的,村人将他制止了。他听他们一学说,也就了却了那心,兀自跛了腿,跟着一挤忙活。

正午的时候,人家独娃竟不请自来了。他手捧着一个沾满茶垢的缸子,蹲在院子里,“吱儿吱儿”地,咂得很响亮,自自在在地呷,悠悠闲闲地品。品一阵,缸子不离手,说是出“点子”,实是夸耀显富地就说:“我说三剩哥呀,你怎么盖的横椽房?要盖,就要盖我那样的顺椽房。忙活一场,要值得哩!”

三剩持锨在和泥,头也不抬说:“我没你有本事哩。手头没钱,哪盖得起你那样的顺椽房?”

独娃见唤他“本事”,心里竟得到了满足,于是,便不再言语,捧着他的那个茶缸,“吱儿吱儿”地又去品了。

是上梁的时候了。七八个汉子,在鞭炮声中,吭哧吭哧地抬着木头,向屋顶上架去。独娃蹲在地下,稳稳实实不动弹,仍是“吱儿吱儿”,很响很亮地呷。红狗站在梁上,看不过眼去,就绕着弯儿说:“我说老二家,你喝的什么茶,这么地让人馋嘴呀?”

独娃见问,就冲着屋梁上说:“好茶呀!可可他外婆给买的,地道的窝窝茶。你要喝口吗?我回家去熬。三剩哥。你也喝口吧?”

三剩说:“不,我不喝。我喝惯了‘陕青’,喝不惯你那好茶哩!”

独娃没听他的,还是出门去了。不到五分钟光景,他又来了,手上果真端着满当当—缸子茶。走进院门,又蹲在老地方,没说一个“让”字,方才的言语似乎全然地拋在了脑后。他“吱儿吱儿”地,又足很响很亮咂,显得那般地安逸自在。

红狗骑在屋梁上,看着独娃,轻微微地撇撇嘴。人咋是这等模样?过去的贫苦没得了,过去的实在也没得了。可许燕,人家却不是你这等货呢。唉,咱这土塬上的庄户人,莫非不敢有钱,有钱就变了模样了……对此,独娃本人并无意识。一种根深蒂固的东西,深深地埋藏在他脚下的黄土层里,也深深地埋藏在他的心地里。他觉得过去的日月已距他十分遥远。现时的生活,本身就是属于他的。他一日一日地觉得自己的日月过得滋滋润润,而村人一日一日地却于他疏远。他呢。又偏往人窝里挤,生怕人家看不见他似的。

村里一来了修风箱的,或是修伞配钥匙的,独娃一准就端了茶杯,蹲在那铺开的小摊前,没边没沿地跟人家穷扯。没趣了。就拿旁人来垫底,显他的“本事”——一日,晴朗朗的一天。—位小炉匠串乡来了。红狗修把钥匙,守守焊个盆底……许多人都来了,修这修那的。独娃什么也不修,却也来凑热闹。他看看红狗的那把锁,憋不住就直啧啧:“这把锁还修呀?啧啧,你看锈成啥样了。哎,划不来修了,不如买把新的!”

小炉匠生怕走了生意,忙说:“咋不值得哩?买把锁要花块把钱,修一把才三毛,哪头轻哪头重你老哥还掂量不来呀?”

独娃遭了一顿抢白,哑了言,却又不愿走开去。窘迫了半晌,又说:“哎,出门人呀,你这手艺好呢。看你这艺手,你少说也有三十六、七了。”

小炉匠叮叮哐哐忙活着。末了才说:“不,我才二十九哩?”

“嗨,是呀,现时这人的年纪呀,看不准哩。”独娃富足地呷一口茶,指指守守,说:“甭说别人,就说我俩,你看谁长谁少哩?”

那小炉匠正补盆底,听他一说,便停下活计,瞅瞅守守,又瞅瞅独娃,说:“他自然比你大哩。”

“嘿嘿,”独娃笑了,“差了差了。其实呀,我要大他五、岁的。他所以长得老相,那是缺少营养的缘故呢。”说完,又“嘿嘿”地笑了。笑毕,又指着红狗“你看看我俩谁年长,再试试你后生的眼力。”

小炉匠瞅瞅红狗,见他满面红光,结结实实,便不假想索地说:“这回我错不了,肯定是你大。不差离吧。”

“嘿嘿,”独娃还是笑,“你又错了。他大哩,他大我五、六岁哩。他所以比我结实,那是因为没有老婆的缘故哩。嘿嘿,你后生眼力不行哇!”

守守和红狗,如此遭人戏弄了一番,本想发作,嘴张了张,却又咽下了那口气。

独娃呢,却仍是笑。笑罢了,就端着茶缸,悠悠地向家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轻轻哼着古戏里的一段唱词:“我本一个散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