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夏天。
考试，答辩结束以后，固有的生活突然地改变了规律。一种焦虑、惶惑的气氛笼罩了教室和宿舍。各种谣言，加之正道和小道来的消息，天天在更新，天天在蔓延，传播：XXX分配到XX研究所了；XX是内定名额；XX要求照顾，校方已基本答应……何琼心中最镇定，最超脱。她在分配志愿中填了新疆。她决意去那儿的。她没有幸福，幸福就都留给别人吧。新疆，西宁，外加兰州，是同学们号称为荒凉的“新西兰”——没有人愿去那荒凉的戈壁滩去跋涉，去苦熬日月的。她用不着争取，用不着恳求照顾，那一个名额就是她的了。
然而，随着毕业分配的即将到来，何琼精神上的负荷也是愈来愈重了。她自惭形秽，有几分怕见朱苍林了。她处进了一个难堪的境地里。
坦白地跟他讲吧！她在心里不知将这个念头重复了多少次，终了仍是下不定决心。她的灵魂愈来愈深地陷入了悔恨所造成的深渊。精神的苦痛，使她一时又变得抑郁起来。“找真傻！我遗弃了旧的痛苦和烦恼，却又给自己招惹来了新的痛苦和烦恼。”她在心里骂着自己。
怎么办？就是近日的事了。得向他说，向他说明这一切，求得他的谅解。这是唯一的路径了。
一个夜晚，一个迷人的夜晚，她约朱苍林一道儿去校外的马路上散步。两人默然地走着。何琼心里怦怦地直跳。声音弄得她浑身紧张，好象一个罪犯将被召去接受最后的审判。良心的遗责折磨得她浑身难受。快跟他讲吧，如实地坦白自己的罪过，在这个灯光黯淡的地方，诚恳地请求他的宽恕。
“苍林，我，怎么跟你说呢？”
“什么？”朱苍林惊愣地、因惑地看着他挚爱的“恋人”，“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我恳求你原谅我，真的，我恳求……”
“你，这是怎么啦？”朱苍林更加地感到困惑了。
“我……”何琼终于鼓足了勇气，“我是一个骗子！我骗了你。我对不住你。我恳求你原谅我。因为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我是为了躲避那种烦恼和难忍的寂寞，得到一个安定的心境，才……”
朱苍林石头般的愣树在那里了，半天没有言话。淡淡的灯辉，将他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孤零零地斜投在马路上。“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早就料到了。”他的声音极其低沉，“我是不配你的，我权当是做了一个梦。尽管是一个梦，这梦也还是幸福的，是值得怀恋的。好了，再见！”他几乎是要哭出来了。突然，他一扭身，迈着急急的大步，向校园里走去了。
何琼没有动，只逛喊了一声：“苍林，你听我说”她站在黯淡的灯影里，听着他远去的沉重的脚步声，那宛是一声声闷雷，叩击着她负疚的心灵……
第二天毕业会餐。吃罢酒席，同学们就拎了吃剩的酒，聚到教室里来，三三五五的又穷聊开了。朱苍林的情绪一下子地低落了下去。他坐在角落里，痴痴地望着楼外的景物，听着耳边一阵阵感情奔放的长歌短吟，心里楚楚的，一动也不动，活象是一尊石雕。
于是，就有人拿他取乐了——“诸位，我这儿设立有奖问答。第一道题是：你对朱苍林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答对了，奖赏一杯‘西凤酒’！”
场面立时哗然了。有人嚷道：“这要问高放，他和朱苍林同宿舍，了解得最多。”
高放红着脸面站起来，瞟一眼朱苍林说：“三年来，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不知道他晚上睡觉头枕在床的哪一边。”
“嘻嘻嘻”，“咯咯咯”，教室里溢满了一阵笑声，因为朱苍林常常是早起晚睡。回宿舍时灯已熄，就摸黑上床；天未亮就爬起来，将枕头架在叠好的被子上。没想到，这也竟成了他们用来取乐的一桩笑料了。
何琼坐在后头，看着朱苍林，心里涌上一股苦涩的味儿。她在谴责着自己。她们甘愿接受一切来自于上天的惩罚……分配方案终于公布了。何琼——新疆；朱苍林——留校；高放进了西安的一家研究所；秦梅——中国科学院……人们诧异，人们惊愕——为何琼和朱苍林……
何琼在屋里收拾着行李。她们都走了，屋内就剩她一个人了。
何琼默默地往箱子里装书，心内是极其难过的。一种强烈的负疚心理，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啊，真是一场恶梦，梦醒了，才知道了那梦的可怕。
这时，门哐地一声开了，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来。何琼抬头一看，竟是朱苍林。两双眼睛直直地对视了，两人的嘴唇同时翕动了——两人都想说句什么话，最终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朱苍林走过去，默默地帮她卷了铺盖，寻来一根尼绳，用他那一双粗大的手，把被褥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而后，帮着她将书装进木箱，用钉子牢牢地钉了盖。
“车在楼下。该动身了。”没有任何色彩的话。
他扛着箱子，拎着铺盖卷，和她一道儿走下了楼道。
没有人为她送行，只有这朱苍林。送她去火车站，送她去那一个陌生的世界。
绿色的扬旗挥起，发车铃声响了。朱苍林握了一下她的手，使劲地掩饰着他哽咽了的喉咙，说：“多保重！”
列车猛地晃动一下，就缓缓地朝前滑行了。何琼坐在车上，看着站在月台上的朱苍林，不觉地潮湿了眼睛。
“哐嗤啯嗤！”列车在辽阔的平原上飞驰。何琼把脸贴在车窗上，两眼静静地凝视着外面的景色。她心内怅惘惘的。那曾滴过血淌过泪的心，得到了一种暂时的安宁后，现在又一次地疼痛起来了。
她若有所失望地靠着椅背。以前并不觉得，现在突然地觉得就在那一段时间里，她竟失去了许多。她为自己的过去恐惧，感到羞辱。
朱苍林的影子，不时地飞进她的心里。朱苍林的善良、朴实、好学，竟在她的脑海里留有了这么深的印记，就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的心里不再是负疚、忏悔的情绪了，那其中还包含了更为复杂的内容。
想着想着，她怀疑自己是爱上他了。以前没有意识到，其实在心里还是爱着他的……不然，为什么会老想着他呢？一个新的，热浪汹涌般的生命又开始在她的血管里吟唱了。她要用自己的灵魂和力量，骄傲地重新创造出一个新的、向上的、美丽的、永不毁灭的生命！
她想着，突然感情冲动地从提包里摸出纸和笔，颤颤抖抖地给朱苍林写信了。
她写着信，随着列车的节奏，她仿佛看见了一个闪烁着灿烂光辉的世界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