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味道
李红袍的左手已经离开了那人的肩,以拇指和小指及无名指,成剑诀式,左脚探前半步,以脚跟对右足尖,手里的花枝平举,斜指薛涤缨的胸。
就在这一瞬间,已将枯落的花枝就好像受了某种魔法的催动,忽然有了生气。
衰老垂死的李红袍,彷佛也在这一瞬间忽然有了生气,一双半瞇的老眼中竟似有寒星闪动,佝偻的身子渐渐直了,蜡黄的脸上渐渐有了光泽,已将干枯的血液又开始流动。
生命竟是如此奇妙,没有人能解释一个人怎么会在一瞬间发生如此神奇的变化。
难道这就是剑客独有的特质?
——失势已久的雄主重新掌握到权力、痴情的女子忽然见到离别已久的情人、倚闾的慈母忽然见到远游的爱子归来、对人生已完全绝望了的人忽然有了希望时,岂非也是这样子的?
多么奇妙的生命,多么令人感动。
薛涤缨却好像渐渐在萎缩。
李红袍的光芒增强一分,他的气势就会跟着萎缩一分。
一种看不见的巨大压力就像山岳般压着他。‘啵’的,他脚下小径上的青石碎了,他的脚已渐渐陷入了泥土中。
奇怪的是,他的神色看来依然很平静,他虽然没有反击抗拒,可是也没有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又有奇怪的变化发生了。
花枝上本来已将复苏的残花,忽然一瓣瓣飘落,落到地上时,已完全枯死,本来犹带嫣红的花瓣,竟在一瞬间变成死黑色。
李红袍轻叱一声,手里的花枝飞出,竟在半空中一寸寸剥落。
最后一枝枯枝落下时,李红袍又已是个衰弱佝偻的老人了。
刚才那一瞬的灿烂光辉,就像是流星一样,悄然逝去,无影无踪。
李红袍又开始喘息叹气咳嗽。
‘好,很好。’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薛涤缨:‘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你以不变为变,避开了极盛时的锋锐,以不战为战,以静观变。’
他叹了口气:‘想不到你竟已从剑中悟出了兵法的真义,已经是大将,不是小卒。’
不但剑法与兵法的真义相通,无论做什么事,到了巅峰时,道理都是一样的。
秃鹰忽然也叹了口气。
‘我不懂。’他说:‘我真的不懂,这两位财神爷在干什么?’
他知道别人大概也不懂他在说什么,所以自己解释:‘要请动大红袍绝不是件容易事,你们把他请来,为的只不过是要请他来看看薛大将的剑法如何,看看你们这一次赌注有没有押准,可是看过了之后又怎么样呢?难道你们还能把赌注收回来?’
两位财神的脸还是像年画上的财神一样,胖呼呼的,笑瞇瞇的,完全没有一点反应。李红袍却说:‘我也不懂,真的不懂。’
‘你也有不懂的事?’
‘我不懂的就是你。’红袍问薛涤缨:‘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
‘他不是你的朋友?’
‘他不是。’薛涤缨道:‘他是跟杜先生一起来的,应该是杜先生的朋友。’
‘你错了。’李红袍说:‘他也不是小杜的朋友,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很特别的人,他们几乎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朋友,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他看看秃鹰,眼角的皱纹更深,深如刀刻。
‘我知道你就是这种人,所以我才奇怪,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红袍老人说:‘哪里有人将死,兀鹰就会飞到哪里去,可是这里并没有将死的人。’
秃鹰又笑了,大笑。
‘红袍老鬼,这次是你答错了。’他大笑着道:‘哪里有人将死,只有兀鹰才知道,死,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也只有兀鹰才嗅得出来。’
秃鹰又说:‘红袍老鬼,这种事你是不会懂的,这个世界上你不懂的事大概还不少。’
他的笑声又震落了一片残花,他的人已在落花中扬长而去,走着走着,忽然像一只黑色的蝙蝠般滑翔飞起。
没有人阻拦他,大家心里都在问自己:
——死是什么味道?这里有什么人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