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粉骷髅
暴雨落下的时候,杜仙仙已将到家。
但毕竟仍未到家。
——离家反正不远,暂时避一会好了。
杜仙仙心念一转,急步走前三丈,纵身掠上街旁一户人家的檐下。
这不过片刻光景,长街的青石板已尽被雨点打湿。
雨势滂沱。
这场雨非独来得突然,而且也大得出奇。
檐前水滴如注,一条条水柱般,杜仙仙就像是给封在一道水晶帘之内。
——不要是一下就几个时辰。
杜仙仙望着檐前滴水,不由叹了一口气。
一阵阵风实时吹至。
雨既大,风也急,飒然吹进檐下,杜仙仙忙闪到门角去。
也就那剎那,她右边面颊突然感觉一凉!
那种冰凉的感觉并且迅速下移,痕痕痒痒,就像是一条壁虎什么的,爬行在其上。
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伸手往右边面颊摸去。
摸着一抹水珠。
她抬头望去,屋檐有两处已洞穿,漏水的地方更就有七八处之多,水珠正不停下滴。
——原来不过是水珠。
她总算放下心来。
——怎么破烂成这样也不修补一下?
沉吟着,她的视线逐渐往下移。
非独屋檐,墙壁亦是破破烂烂,白垩大都已脱落,还穿了老大的一个洞。
从这个墙洞内望,是一个院子,野草丛生,风雨之下沙沙乱响,有若无数爬虫正在野草丛中乱窜!
屋檐下有一块横匾,破烂不堪,上面的金漆尽剥落,要从这块横匾知道这个庄院属于何人所有的,根本就没有可能。
庄院大门上的朱漆不少亦剥落,下半截已经腐烂,半关着,看来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毫无疑问,这幢庄院已经荒废多年。
杜仙仙眼珠子一转,不由自主又打了一个寒噤。
在她的记忆中,这幢庄院并不陌生。
很多年之前,她便已经知道附近有这幢庄院,而当时这幢庄院便已荒废了。
她也曾听说,庄院的主人是一个退隐的镖师,一夜仇敌找到来,合家上下,无一幸免。
庄院就因此空置,之后不时在闹鬼,所以始终都无人过问。
有人横死的地方,难免就会有闹鬼的传说,何况这幢庄院一家人尽遭惨杀?
那是否事实,杜仙仙并不清楚,也没有清楚的必要。
但平日走过,除非不在意,根本忘记了那回事,否则她都不会走近去,更不会走上石阶
她到底是一个女孩子。
现在却是在这幢庄院的石阶之上,大门之前,屋檐之下。
——就是这么巧,哪里不好躲,偏偏躲到这儿来。
——这个时候总不会有鬼出现的吧?
她一面安慰自己,一面移目再外望。
雨下得更大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在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依呀’声响。
她慌忙回头望去。
庄院的一扇大门赫然正在缓缓从里面开启,那种‘依呀’声响正是由这大门发出来。
杜仙仙不由睁大了眼睛,却看不见门后有人。
风虽然很大,但可以肯定,绝对吹不动这扇大门,就算真的吹得动,也绝对不会只吹开一扇。
——那么,这扇大门怎会打开?
杜仙仙目不转睛,由心寒出来。
她正在奇怪,眼前一花,忽然就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好像从门后转出来,又好像从天而降,更好像传说中的鬼魅一样突然出现。
杜仙仙虽然目不转睛,以她目光的锐利,竟然不能说那个人到底是如何出现。
那个人一身黑袍垂地,双脚被黑袍完全遮盖,双手低垂,亦被长袖掩去,头上戴着一顶竹笠,低压眉际,整张脸都藏在竹笠之下。
他虽然站在那里,又好像并不存在,随时都会消散。
在他的周围,幽然飘浮着一团似烟非烟,似雾非雾,彷佛存在,又彷佛并不存在的白气
就因为这团白气,使他看起来蒙蒙眬眬,飘飘忽忽,似幻还真。
杜仙仙不觉脱口一声:‘谁?’
这一个‘谁’字出口,她心中的寒意最少就重了一倍。
那个人一动也不动,发出了一下笑声。
听来好像是笑声,杜仙仙却有生以来,从来都没有听过那样的笑声。
但那一声给她的感觉,的确是感觉那个人正在笑。
她再问:‘你到底是谁?’
那个人不答,‘笑’着呼道:‘杜仙仙?’
语声比笑声更飘忽,更奇怪,完全就不像是人的语声。
最低限度,杜仙仙就从来都没有听过这样的人声。
那剎那她心中的惊讶,实在难以形容,他惊讶的盯着那个人,忍不住又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姓名?’
那个人又‘笑’了一下,道:‘我无所不知,无处不至!’
杜仙仙再次问道:‘你到底是谁?’
那个人道:‘这要我怎样回答你?’
杜仙仙道:‘告诉我你的姓名!’
那个人道:‘我根本就没有姓名。’
杜仙仙不相信的道:‘怎会?’
那个人道:‘我若是一个人,那么阿狗阿猫都有一个名字。’
一顿才接道:‘可惜我不是人。’
杜仙仙尖声道:‘你不是一个人?’
那个人道:‘事实不是。’
杜仙仙道:‘你说的却是人话。’
‘这是因为要你明白。’
杜仙仙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那个人两遍,道:‘可是我看来看去,你还是像一个人。’
‘是么?’那个人又一笑。
怪笑声中,他头上那个竹笠突然飞起来,飞入了他身后院子的乱草丛中。
竹笠下是一团圆圆的东西,有如一个人的头颅那么大,却裹于一块黑布之中。
既然不是人,当然就是鬼的了。所以杜仙仙已准备看见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哪知道只是黑布紧裹着的一团,反而感到意外,问道:‘你怎么用黑布将面庞蒙起来?’
那个人叹了一口气,道:‘你看不出我是背对着你?’
杜仙仙一怔。
对着她的事实就只像一个人的后脑,眼睛鼻子嘴唇的轮廓完全没有。
她连随问道:‘你怎么不将头转过来呢?’
那个人道:‘因为我暂时还不想惊吓着你。’
杜仙仙道:‘暂时?’
那个人道:‘不过现在虽然还不是时候,你既然有意,亦无妨让你一见我的面目。’
语声甫落,就缓缓的转过身来。
他转身的姿态非常奇怪,杜仙仙亦没有留意,他的眼睛以至心神已完全为那个人的面目所夺。
那个人的正面也没有眼睛鼻子嘴唇,只是一个骷髅头,裹在黑布中。
那个骷髅头白垩一样,死白色,一些光泽也没有,两排牙齿紧紧的闭着,似笑又非笑,眼窝深陷,遽然闪烁着两点惨绿的光芒。
这惨绿的两点光芒,现在正朝着杜仙仙,那个人转动的身子已停下。
杜仙仙不觉脱口一声:‘鬼!’
那个人笑道:‘这个称呼其实也并不适当,但除了这个称呼,也实在找不到第二个适当的称呼了。’
杜仙仙颤声道:‘你……你……’
她一连说了两个‘你’字,下面的说话始终接不上来。
那个‘鬼’接道:‘我本非死人所化,乃地狱之主,阎罗双王以地狱之火,之水,之土炼成,为地狱使者,传达执行双王一切的命令。’
杜仙仙颤声问道:‘你这次在我面前现身,也是阎罗双王的命令?’
‘不错!’
杜仙仙既恐惧,又奇怪的道:‘为什么?’
‘你认识萧公子?’
‘萧七?’
‘不错。’
‘当然认识了,我们的父亲本来就是结拜兄弟。’
‘我知道。’
‘那么有什么关系?’
‘你也很喜欢萧七,是不是?’
杜仙仙娇靥一红,却没有回答,这便等于默认了。
骷髅实时语声一沉,道:‘我王已决定下嫁萧公子,有命令下来,人间女子若有对萧公子妄生爱念者,一律勾其魂,夺其魄!’
杜仙仙一怔,脱口道:‘怎么真的有这种事情?’
骷髅说道:‘你姊姊飞飞便是一个证据。’
杜仙仙急忙问道:‘我姊姊现在怎样了?’
骷髅道:‘尸体在衙门之内,魂魄在地狱之中!’
杜仙仙颤声问道:‘衙门验尸房那个尸体,真的是我姊姊的?’
骷髅道:‘那只玉镯已足以证明了!’
杜仙仙叫了起来:‘你骗我!那不是的!’
语声未已,她的眼泪已经流下。
骷髅叹了一口气,道:‘她是喜欢萧公子,而且比你喜欢得只怕更深。’
杜仙仙激动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道:‘喜欢一个人也有罪,而且是死罪,这还有天理?’
骷髅不作声。
杜仙仙接道:‘以我所知,很多女孩子都喜欢萧大哥,难道一个个都是非死不可?’
骷髅道:‘我王的本意,其实在杀一儆百,相信死得十来八个,就没有其它女孩子敢再对萧公子妄自生爱念了。’
‘若是还有又如何?’
‘只好杀下去。’
‘到何时为止?’
‘萧公子魂归幽冥,与我王成为夫妻为止。’
‘那么何不索性现在勾夺萧大哥的魂魄,了却心愿……’话说到这里,杜仙仙好像才想起自己说什么,慌忙举手掩住了嘴巴。
骷髅替她接下去,‘也省得麻烦,是不是?’
杜仙仙摇头急道:‘我只是说说,并没有那个心意。’
骷髅道:‘这无疑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惜有些人的生死,我王也无力控制。’
‘萧大哥就是其中之一?’
‘嗯,不过他阳寿也快尽了。’
杜仙仙道:‘胡说。’
骷髅道:‘他早些下去,对你们不是更好?’
杜仙仙听不懂。
骷髅解释道:‘我王已决定网开一面,让你们姊妹在地狱侍候萧公子左右。’
杜仙仙惊喜道:‘真的?’
骷髅反而怔住。
杜仙仙接问道:‘你是现在就要勾我的魂?夺我的魄?’
骷髅道:‘妳好像毫不害怕?’
杜仙仙道:‘以我一个凡人,又哪是操纵生死的地狱阎罗对手,既然是非死不可,害怕又有什么用?’
骷髅道:‘嗯。’
杜仙仙道:‘你还没有答复我。’
骷髅道:‘不是现在。’
杜仙仙道:‘那么你现在出现……’
‘只是告诉你死期将至,好去预备身后事。’
‘是何时?’
‘快了。’
‘不可以说清楚?’
‘不可以!’骷髅冷冷的道:‘时辰一至,鬼差自会降临,夺魄勾魂,送入地狱。’
杜仙仙静静的听着,一面无可奈何之色。
骷髅接道:‘已经时间无多,还不快快回家,打点后事!’
这句话说完,他身外的白气又好像浓了几分,看似便要消失。
杜仙仙实时突然问道:‘你真的不是一个人?是地狱使者?’
骷髅没有回答,开始后退。
杜仙仙接道:‘要清楚明白,其实也很容易!’
语声方落,剑已出鞘,倏的一剑刺了过去!
骷髅一声‘大胆’,飘然后移三尺,让开来剑!
杜仙仙凄然一笑,道:‘既然我已是将死的人,又还怕什么?’
说话间人剑夺门而入,‘哧哧哧’又是三剑。
骷髅一退,再退,三退!
杜仙仙见骷髅只是后退,胆力大壮,一声娇叱,人剑凌空追击。
人如飞燕,剑如怒矢,疾射向骷髅的面门!
这一剑乃是‘美剑客’杜茗仗以成名的‘飞云十一剑’之一!
杜仙仙虽然生性好静,但自幼在父亲的严格督促之下,日久有功,亦练得一手好剑术。
‘飞云十一剑’她尽得真传,功力十分不错是没有,但六分却是少不了。
她痛心姊姊丧命,更担心萧七安危,加上知道自己死期已将至,再没有任何顾忌,对那个骷髅就动了杀机,这一剑正是全力刺出!
骷髅竟然闪不开这一剑!
寒芒一闪,剑尖正刺在骷髅的面庞之上。
‘噗’一声异响,整个骷髅头突然间四分五裂,旋即被剑气绞成粉碎!
杜仙仙不由一怔,长剑亦凝结半空。
那剎那之间,粉碎的骷髅头就粉末一般四散,风雨中飞扬!
这个骷髅头简直就像是用粉搓成的一样。
裹着骷髅头的黑布没有了凭借,连随萎缩,一声凄厉已极、狼嗥也似的惨叫声同时在那萎缩的黑布中响起来——
‘杜仙仙,你好大的胆子,呜——’
惨叫声如哭似号,只听得杜仙仙一连打了七八个寒噤。
‘呜——’一声未绝,这个地狱使者的周围竟冒起一股浓重的白烟。
白烟中,无头的地狱使者蝙蝠也似倒飞,剎那被团白烟吞噬消失。
杜仙仙只看头皮发炸,毛管倒竖,猛咬牙龈,连人带剑飞入那团白烟之中,追击向那个地狱使者消失的方向。
飞云十一剑相继出手,一剑紧接一剑,一进入白烟之中,她整个身子都已裹在剑光之内
剑光一入,那团白烟立时嗤嗤乱飞。一散即合,眨眼间将杜仙仙包围起来。
除了翻翻滚滚的白烟之外,杜仙仙什么也看不见。
正当此际,她忽然感觉双脚足踝一紧,竟被抓住。
那抓住她双脚足踝的好像是一双手,那双手又好像是一些血肉也都已没有,只剩下骨骼,冷而硬!
杜仙仙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声惊呼,手中长剑一转,疾往下刺!
剑刺空!
那双手一抓便已松开。
杜仙仙的身形却已因为这一抓疾往下堕,那剎那在她的感觉就像是走路冷不防在平地上有一处凹下,一脚踏空。
更像是堕向一个虚无的境地中。
——地狱!
杜仙仙突然想起了这个地方,一种前所未有,强烈之极的恐惧立时袭上她的心头,不由自主的一闭眼睛。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又听到了那个地狱使者的语声:‘时辰未至,奈何——’
还有一声叹息。
语声是那么飘忽,杜仙仙完全辨不出方向。
‘时’字入耳,她双脚已着实,一软几乎栽倒,双手已触到了草叶,双脚也是落在草丛中的感觉。
她睁眼望去,就只见白烟翻滚,不禁吁了一口气。
这片刻之间,在她来说简直就像是已过了好几个时辰。
看情形她仍然是在人间,是在那幢荒宅野草丛生的院子之内。
可是她却不敢肯定。
因为在她周围除了白烟之外,什么都没有,就连脚下的草丛,也都看不见,只是感觉到
在白烟之外,也许就是恐怖的地狱,也许就是已等候着她的地狱群鬼。
杜仙仙越想越多,也越想越恐惧。
那种恐惧的感觉,就像是梦魇一样,压得她有点儿透不过气来。
她所有的感觉都变得迟钝。
那个地狱使者的语声她虽然听入耳,却分辨不出方向,也完全没有想到应该采取什么行动。
这种迟钝却剎那间便自消失。
她突然又听到了两声,感觉到雨点打在头上,身上。
——地狱中难道也有雨?
她倏的一声叱喝,振剑,纵身向前疾冲了出去!
翻滚的白烟撞向的面门,似有形又似无形。
她开始有窒息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开始便又消失,她已经破烟而出,眼睛又看见了东西。
破烂的楼房,还有丛生的野草,颓垣断壁。
她仍然是在人间,在那幢荒宅之内。
风雨也依旧漫天。
她身形箭矢,冲出了白烟,继续飞前丈多远才停下来。
剑立收,身亦转,她眼瞳之中惊惧之色未褪,盯稳了那团白烟。
差不多两丈方圆的地方,尽在白烟之中。
暴雨,风狂。
杜仙仙浑身上下已尽被雨水打湿。
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眼睛亦一瞬也不瞬。
看不见那个地狱使者,她倾耳细听,也听不到任何的特别的声响。
那团白烟在风雨之下,迅速的淡薄,终于被雨打散,风吹尽。
风雨迷蒙,野草在颤抖,沙沙之声不绝。
杜仙仙放目四顾,整个院子已经能够一览无遗,那个地狱使者却仍然不知所踪。
——到底哪里去了?
——莫非已经回返幽冥?
对于鬼神的存在,杜仙仙本来都一直有所怀疑,但现在,她实在难以否认方才见到的那个地狱使者并不是来自幽冥!
骷髅头在她的剑下粉碎之后,毫无疑问仍然能够移动,仍然能够讲话。
当时她看得很清楚,也听得很清楚。
她本来怀疑,那是一个人戴上骷髅面具。
但那个骷髅头却是整个粉碎。
她也清楚的记得在冲入白烟的时候,一双脚的足踝都被抓住,那若是一个人,是存心害她,又焉会放过那个机会?
——那难道真的是地狱使者?所说的难道全都是事实?
女阎罗竟然会看上了萧七,竟然要下嫁萧七,这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杜仙仙不由苦笑。
——自己的死期又是何时?
杜仙仙苦笑之下,叹息在心中。
为萧七而死。她并不难过,因为她的确深爱萧七,也愿意为萧七作任何牺牲。
她难过的是她姊姊两人先后丧命,而年老的母亲是必伤心欲绝,以后的日子,又将是如何孤苦凄凉。
但除了等死之外,她能够怎样?
风是那么急,雨是那么大。
她衣衫湿透,却竟似并无感觉,呆立在风雨之下。
‘依呀’一声,突然传来。
杜仙仙循声望去,方才打开的那扇大门赫然正在缓缓关上。
她却看不见门外有人。
门内也没有。
她动念未已,门已‘蓬’一声关闭!
一股白烟随即在门下冒起来。
杜仙仙那颗心不由得一跳一沉。
——莫非方才的一剑触怒了那个地狱使者,时辰虽未至,却竟要将我困在这里,先受些活罪?
她整个身子颤抖起来。
——无论如何,我都要见母亲最后一面!
她悲呼在心中,一举步,奔向那边高墙。
风吹起了她的衣袂,她的脚步不知何时已变得那么的乏力。
但是她仍然奔前,一切的动作是那么沉重,就像是奔跑在深水中,梦魇中!
她终于奔到高墙之下,一纵身,往上拔起来。
才到高墙的一半,气力彷佛就消失,她跌下,不由自主的跌下。
跌进墙下的草丛里!
‘娘!萧大哥!’她悲呼,第二次拔起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