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夜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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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番外:蜜月旅行

冬末春初,宗瑛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盛清让似乎在为出远门做准备。

年初宗瑛恢复工作之后,逐渐忙碌起来,难得按时下班的一个傍晚,两人吃过晚饭,宗瑛窝在沙发里整理资料写论文,隐约听到阳台传来的讲话声,她偏头一瞥,被夜风揪扯的窗帘外,盛清让正挨着栏杆讲电话,他的左臂搁在栏杆上,手腕底下压着记事本,右手握笔不时写些什么。

屋外已黑透,远处灯火在黑幕前闪烁,从阳台窜进来的空气还有丝丝的冷,外面的温度可能都不到十度。

盛清让似乎全未觉察到客厅里投来的目光,低着头只专注记录。

宗瑛不晓得他在同谁联系,更不清楚他在做什么计划,只自顾自敲打键盘写论文摘要,写到“High falling is one of the most common types...”时,盛清让关上了阳台的门,收起电话进屋。

室内涌动着的冷空气顿时停滞下来,宗瑛接着往下写,敲键盘的节奏却明显变慢,视线看似在屏幕上,注意力却随盛清让移向了书房。

他进去待了大概半分钟,很快就拿了一沓书出来,将它们往茶几角落一搁,又去厨房煮了一壶水果茶,甜甜暖暖的味道溢满整个房间。

宗瑛调整了坐姿,上身前倾探看茶几上那一摞书。

最上边一本人教版《汉语拼音—标准中文》,封面绘着几个卡通人物,大概是语文课入门教材。

老古董先生没有学过现代汉语拼音,却又眼红拼音输入法的效率,便只能搬起小学生教材从头学起,按说求学上进是很严肃的事,但宗瑛看几眼封皮,竟隐约觉出几分可爱。

然而没想幼稚版教材下面,压着一本《汉语拼音经典方案选评》,看样子是讲汉语拼音发展史的,都不用翻便晓得这绝不是满足入门诉求的书籍,不过倒很符合老派先生穷源竟委的作风。

再往下——《芬兰语入门》映入眼帘。

学汉语拼音的动机可以理解,但是芬兰语?

宗瑛微微眯眼,这时他搁在一旁的手机突然推送进一条消息,发信人薛选青,内容是:“刚才跟你说的芬兰VR订票攻略[链接]。”紧接着又是一条,“不过友情提醒,宗瑛的因私护照不在自己手上,得向局里申请。”

宗瑛刚刚看清内容,屏幕就熄了。

盛清让端着玻璃壶从厨房折回,俯身将水果茶倒进杯子里,宗瑛伸手拿了一杯,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等他在沙发另一端坐下来,才不经意般提醒说:“刚才你手机好像有消息进来。”

盛清让这段时间几乎整日耗在图书馆自习室,手机基本静音,经宗瑛一说立刻拿过手机解锁屏幕,果真看到了薛选青发来的消息。

他稍稍抿唇,宗瑛目光却重新移向电脑屏幕,装作看资料的样子,并惬意地饮了一口水果茶。

芬兰语、订票、护照——

几个关键词一串,宗瑛心中便大约有了数。

只可怜老古董先生低估了现代警察出国手续的严密和繁琐程度,薛选青这句“宗瑛的因私护照不在自己手上”,才让他意识到计划最大的阻碍竟然是他要瞒住的那个人。

瞒不住的就不是惊喜了,盛清让看着手机屏幕陷入为难。

改国内路线?那样只要身份证号即可,事情会变得简单不少。

但宗瑛想去国内哪个地方?他不晓得。他唯一确定宗瑛想去的地方,只有拉普兰德,他见她看过相关的纪录片,也从薛选青口中得知她曾经确有计划要去拉普兰地区度假,因此在确定宗瑛将有额外几天婚假的消息之后,他便着手开始准备,第一次接触“旅游网站”、接触“订票平台”、接触“攻略”……在接触了诸多新名词和数篇旅行经验之后,他自己甚至也做出一份很不错的计划来。

然而计划再好,无法落实便是纸上谈兵。

他坐在沙发另一端犹豫再三,最终打算将计划透露给宗瑛时,宗瑛却合上笔记本电脑,捧着茶杯问他:“你怕冷吗?”

盛清让感觉突然,蓦地抬头,却听宗瑛接着问道:“不怕冷的话,我们去北极吧?拉普兰德,想一起去吗?”

猝不及防。

宗瑛却给了他一个笑,侧身将杯子放回茶几,见他不答,反问:“难道不想去?”

盛清让这才回过神,晓得她已经是猜到了。

于是去拉普兰德正式摆上日程。

宗瑛还是如常上班,盛清让仍将大部分时间耗在图书馆,偶尔接一些法语翻译工作,余下的时间便用来为旅行做准备。

看他如此操心又乐意琢磨,宗瑛便轻轻松松做了甩手掌柜。她想,对盛清让而言,这可能也是打开并探索这个新世界的一次好机会,当真就一切随他安排,从不过问进度。

因此到机场前一刻,宗瑛对此次蜜月旅行的行程安排还一无所知。

去值机柜台办完票,成功托运了行李,宗瑛低头看着登机牌上的目的地,才确定是飞去赫尔辛基没错。

没有晚点,准时登机,一切顺利。

宗瑛挨着舷窗坐好,盛清让坐她旁边,看着屏幕上的航线图,交握双手,悄悄抿唇,是对紧张的一种努力掩饰。

第一次坐现代飞机,就不小心坐了个长途,紧张也是难免。

宗瑛扣好安全带,说:“没关系,我不常出门,也很久没坐过飞机了。”

她难得的安慰听起来生疏笨拙,很显然,这话并不能有效缓解焦虑情绪,起飞刹那,宗瑛察觉对方握住了自己的手。

偌大飞机穿过低矮云层,舷窗外光线逐渐刺眼,因为时差,平白多出六小时,这一天会变得格外漫长。

十个小时的飞行,落地时是芬兰的下午。

机舱内灯光陆续亮起,宗瑛听到耳边有人轻声喊她,便从睡梦中折返,扯下眼罩,陡遇明亮灯光,下意识又闭了闭眼,紧跟着怀里就被塞了一件松松软软的羽绒服。

起飞时一件薄大衣足够,抵达时外面却是零下的冰雪世界。

“我们到了。”盛清让说。

长时间的飞行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但语气却透出几分愉悦与兴奋。

宗瑛透过舷窗看出去,阴云盘踞在空中,仿佛还要下雪的样子,身后接连有乘客下机,久睡醒来的宗瑛却迟钝地抱着羽绒服发呆。盛清让侧身解开她的安全带,察觉到她的恍惚,探身低头挨了下她额头温度,确认她没有发烧才松一口气,转而递去一只保温杯。

喝一口温度恰到好处的热水,感官才缓慢苏醒,到了室外,真正踏上这北国土地,迎面扑来的寒冷,才叫人彻底醒了。

风里有雪的气味,冷冽,又锋利。

坐车直奔赫尔辛基中央火车站,盛清让拿着他的手记本,打算按照记录下来的攻略指引去寄存行李,同时征求宗瑛意见:“我们去罗瓦涅米的火车是晚上的班次,现在还有几个小时,可以出去吃饭,走一走。”

宗瑛捧着保温杯点头说:“我在这里等你。”

盛清让获允,立刻推着行李去寄存,宗瑛转过身看向外面的曼纳海姆大街,想起去年独自在客厅看拉普兰德的纪录片,那晚她与盛清让在家中第一次狭路相逢,没有想到如今自己会真的踏上芬兰去往北极圈,更没有想到这位不速之客会留在这里,努力适应崭新的生活。

出了中央火车站,在街边餐厅吃了饭,两人路过岩石教堂。

宗瑛对它略有耳闻,从整块岩石中开凿出的教堂,外观不过一块高地,内里却别有洞天。

从隧道般的入口进去,直径24米的巨大穹顶及支撑它的一百根铜条扩张了整个空间,置身其中,丝毫没有身在地下的压迫感。

临近傍晚,教堂里人已寥寥,起初还有琴声,很快连琴声也停了。

蜡烛静静地燃烧,特殊的设计使得教堂内有一种天然的肃穆感。

天光渐渐暗了,两个人在长椅里坐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过去的大半年,两人都经历了诸多起伏与变化,人生往前走,但偶尔停下来,过去那些点滴便翻涌而至。

这回忆对于盛清让而言,尤为强烈。去年年末刚出院那会,他站在699公寓的阳台上也时常会想,七十多年前自己那一屋子的物品后来是由谁去处理、又是如何处理的,清蕙以及家里的那些孩子们后来又去了哪里?

诸多关于过去的疑惑不解,现在想来也都是难以查证的遗憾。

公寓楼下花园不复往日般郁郁葱葱,也无金发女子在周日早晨催促孩子们去教堂,更不会有叶先生跑出来帮忙叫车……神奇的命运眷顾,让他在此时此地登陆,然对他而言,1937的确是再也回不去的彼岸了。

两人坐了半个小时,默契地起身往外走。

一出教堂,宗瑛忽觉脸上一凉,很快就有雪片接二连三地落下来。

没带伞,她缩了缩脖子,转头看盛清让,他穿着一件短羽绒服,戴了一顶帽子,因为散光新配了一副眼镜,这时正低头看手机上保存的地图,模样起来倒像个学生。

夜雪纷纷,忽然,他将帽子扣到宗瑛头上,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拉过宗瑛的手就往中央火车站的方向走。

快步赶回车站取了行李,不急不忙喝完一杯热饮,就等到了去往北极圈的深夜列车。

宗瑛不晓得他是从哪里租到的WIFI,他甚至熟练点开手机里存着的二维码检票,对新事物的适应速度快得超出她想象。

上了车,安放妥行李,在温暖的车厢里坐下来,睡意却因为刚才喝的一杯热咖啡而被迫出走,哪怕闭上眼,也迟迟无法入眠。

白绿相间的VR列车在宽轨上疾驰,平稳驶向极北之地,夜也愈深。

盛清让拿着Kindle看书,宗瑛摘掉眼罩放弃入眠计划。

“怎么了,不舒服?”

“不太睡得着,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那我讲个笑话?”

“虾虾(谢谢)吗?”

宗瑛说着扭头看他,目光相触,忆及旧事,两个人不约而同笑了。

去年宗瑛术后住院那阵,腿伤未愈的盛清让每天都去看她,但又不晓得怎么逗她开心,便听从外婆方女士建议,去网上找笑话段子。

他精挑细选了几个,用来打头阵的便是一个关于上海话的笑话,说:“一只螃蟹遇到一只虾,打招呼。虾对螃蟹说:蟹蟹;螃蟹对虾说:虾虾(沪语谢谢谐音)!”

宗瑛听得毫无反应,他讲:“所以这个螃蟹是个上海螃蟹。”

宗瑛:“……”

由于讲笑话天赋欠缺,从此盛清让便不敢轻易提讲笑话的事,今天斗胆重提,还是免不了被调侃。

免去两个时代的来回奔波,免去担惊受怕,两个人朝夕相处,也能逐渐发现对方生动的一面。

车厢里太安静,低低笑声仿佛都扰了这夜晚,盛清让伸手轻缓揽过宗瑛的头,提供肩膀给她枕靠,“接着睡吧,睡醒就到了。”

这声音令人安心,挨在他肩膀上,宗瑛隐约捕捉到不同于香水的温暖气味。

深夜火车穿梭在童话雪国中,几乎整车人都渐渐陷入梦境,车外是隐匿在夜幕中纷飞的大雪,车内是肩头传来的均匀呼吸声和自己的心跳声,盛清让放下Kindle,摘掉眼镜,稍稍偏头,轻挨向对方,闭上眼,想起刚刚在书上看到的——

“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

拉普兰德还未开春,伊纳里湖仍然冰封。

迎接他们的,是清早白茫茫的罗瓦涅米——传说中圣诞老人的故乡,二战期间几乎被夷为平地的芬兰北部城市。

气温越来越低,衣服也越裹越厚,加上雪路对行李箱滚轮一点也不友好,推着箱子走上一阵便气喘吁吁。

转车再往北走行八公里,就是地处北极圈的圣诞老人村。

不是圣诞节,却处处都是圣诞元素,除了可以跨越北极圈,花钱得到一张“入境”北极的证书,还可以去邮局寄一张定时明信片,它会等到圣诞节的时候,再漂洋过海抵达目的地。

宗瑛从包里翻出笔,洋洋洒洒几乎将整张卡片写满,收件地址写了699号公寓,收件人却是盛清让,最后一句留言是:“生日快乐。”

一百多年前,公共租界爱文义路广仁医院出生的盛清让,生日就在圣诞前夜,12月24日。

去年年末兵荒马乱,错过了他的生日,那么从今往后,她都会努力不再错过。

跨越北极圈继续往北的路上,宗瑛留意到盛清让时不时查看实时极光预报图。

她于是问:“今天能看到极光吗?”

盛清让盯着屏幕上的Kp指数摇摇头。

并不是人人都有幸得见极光,但一路往北,对极光的期待自然也愈发强烈。

然而当晚两个人喝着热饮在窗边熬到半夜,也未见极光至。

离开北极圈的最后一晚,夜宿萨利色尔卡玻璃屋,抵达酒店时都已困得不行,累日终遇一落脚点,匆匆吃了饭洗了澡,便早早歇了。

完全由玻璃组成的房间,躺在床上仰望穹顶,夜空一览无余,仿佛露宿野外雪地。

外面静悄悄的,屋子里温度温暖宜人,拉起半边矮帘,彼此相拥窝在柔软的床上,睡意很快来袭。

将近凌晨一点,盛清让放在枕边的手机,忽然推进来一条信息,将他从睡梦中吵醒。

他拿过手机看了眼屏幕上推送的消息,忽然察觉有些异样,下意识看向天空——

沉甸甸的单调夜幕像是被人撕开,跳舞的极光迫不及待地涌现,玻璃屋外高耸的雪松在极光窜动中似乎也换了模样。

他轻轻推醒宗瑛,宗瑛睡眼蒙眬地往穹顶上空看,飞快变幻的荧光缎带,宛如精灵们开舞会,越聚越多。

某个瞬间,仿佛置身深海,头顶是曼妙壮丽的光,翻覆涌动幻化,夜空从未如此绚丽多变。

不知看了多久,两人不约而同敛回视线,侧躺着吻了对方。

这一夜,两人各自做了梦。

梦里,等待的风景,总会到来。

等待的人,也总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