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夜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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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过路的朋友

宗瑛最终抓住的是空气。

最后一秒钟,盛清让还是努力抽出了手,并在瞬间消失。

茶几对面只剩空空荡荡一藤椅,“铛铛铛”的打钟声应时地响起来,一共敲了六下。

因为要摆脱宗瑛的钳制,盛清让几乎什么都没能带走,皮箱与公文包皆留在了茶几上。

昏黄装饰灯静悄悄地亮着,室内仍然只有宗瑛一个人的气息,已经过去的数小时,仿佛不过是大梦一场,毫无现实的依据。

宗瑛在沙发上冷静了一会儿,突然瞥见地毯上散落的一颗金属袖扣,大概是盛清让丢的。她拾起来一番摩挲,冷硬金属的触感十分清晰可信。

宗瑛不相信幻觉会真实到这种程度,除非她精神状况已经病到无药可救。她突然身体前倾拖过茶几上的公文包,犹豫片刻,打开锁扣,从里面取出两个文件袋,一个钱夹,一支钢笔,一本绑带手记本。

朴素实用,整洁有序。

打开其中一个文件袋,里面是他刚才收进去的房契等资料。宗瑛略翻了翻,发现一张证书——四个角嵌印青天白日标志,上方正中印国父像,最右繁体书写着“上海律師公會會員證書”,随后小字书“茲證明,盛清讓律師為本會會員,除登錄會員名簿,並通報各級法院……”之后是会员编号及公会章程,落款为上海律师公会执行委员会,有公印防伪。

宗瑛通读一遍,将它放回文件袋,又拿起绑带手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贴了一张教学用课表。

纸张抬头为东吴大学法学院,底部印中文校训“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课程时间都是傍晚,大概是兼职任教,主讲刑法与比较法。周六晚上需作为模拟法官出席法学院实习法庭,旁边标注了“可能需要、通知為準”八个字。

往后翻是中、英文混用的日程记录,其中有一页洋洋洒洒写满法文,一眼看过去,数不清的开闭音符,令人眼花缭乱。

宗瑛没有继续翻下去,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是闹钟。

今天是早班,她必须立刻洗漱出门,回单位和夜班同事交接工作。

在隔壁小囡的琴声里,她迅速换好衣服,将盛清让的私人物品全部锁进保险柜。

整理好一切出门时,隔壁一首圆舞曲刚刚弹完。

公交转地铁,早晨的公共交通拥挤繁忙,宗瑛被逼到左侧门边上,抬一下手都很困难。

到换乘站,呼啦啦下去一拨人,又挤上来一拨,宗瑛调整了站姿,取出手机看新闻。地底下的信号并不如意,连一条图文新闻也无法完全展示,只有热门评论高高挂着。

还是怀疑与阴谋论,语气咄咄逼人得仿佛要直接从屏幕里跳出来。

“事故里那对准父母最可怜了好吗?两尸三命,太惨了。听说家里还有一个老大才六岁,本来会是蛮幸福的一家四口,现在全完了,赔钱也没有用,所以肇事者真是可恨啊,他背景很厉害?”

“疑点重重,眼睛瞎了才相信肇事者没有吸毒!”

“堂堂上市药企药物研究院的高层居然藏毒,你们还敢用新希的药?”

“警方为什么不公布尸检结果?主检法医同新希制药是什么关系?是不是有内幕?”

“建议查一查照片里那个女警察,她看起来很不合理,请注意她的肩章颜色,这是一个技术警。”

“……”

突然“叮咚”一声,屏幕顶部跳出一条群消息推送。

宗瑛点开来,部门群的消息已达99+,最后一条是“宗老师扛住、青哥扛住”,圈了她们两个人,附了一个拱手的表情。

青哥是薛选青,她是负责这个案子的主检法医。

至于照片里那个女警察,是宗瑛自己,技术警的肩章版面是灰色。

群聊版面上紧接着跳出一条新消息,是语音,发送者是薛选青。

宗瑛点开来贴近耳朵,在地铁呼啸声中她听得模模糊糊,但她很清楚对方讲了什么——“他们可以质疑我不够专业,但是绝对没有资格怀疑我的职业道德。”

语音播完了,手机听筒仍然贴着耳朵。宗瑛的视线移向地铁的玻璃门,地下行驶中急速掠过的黑暗最终到了尽头,玻璃门外亮了起来。

到站了。

宗瑛随人群下了地铁,在便利店里解决了早饭,到了单位,这个庞大的队伍仍旧井然有序地运转着。

她遇到小郑,问有没有见到薛选青。

小郑说:“薛老师昨天忙到虚脱,今天调休了。”说着又想起网络上的蛮横质疑,兀自抱怨道,“出结论哪有他们想的那么快啊?这个案子现在很复杂啊,忙成狗还要被人怀疑真是不爽。”刚入行的稚气与不甘顿时满溢了出来。

宗瑛打开手机想要给薛选青打个电话,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拨出去。

不出现场也并不清闲,因为还有大量的文件工作需要处理。宗瑛对着电脑屏幕写报告,一坐就是一上午,下午又出外勤去了一趟法院,等忙完回来,已经快到下班时间。

她的车子刚到单位门口,就看到兴师动众的一拨人同执勤人员发生了冲突,言辞似乎十分激烈,隐约有发生肢体冲突的迹象。

就在人群两三步之外,站了一个幼童,满脸的不知所措与恐惧。

宗瑛下了车。

“都过去两天了,为什么一点消息也不给?!调查调查,到底要调查到什么时候?你们要给我们家属一个说法的呀!肇事的那个人死了,我们总不能同死人去讨说法的呀!”

“对不起,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

“又是搪塞!交警大队那边也这样讲!”粗暴打断执勤人员的一个中年女性,突然就拽过旁边幼童,语气愈加急迫起来,“看看小孩,这么点年纪,爸爸妈妈在事故里都死了,你们看在小孩的分上也要快点出个结果的呀!”

“就是、就是!”

她一直在讲,旁边其他两家的家属也一同帮腔,可一看到宗瑛过来,她立刻移转矛头,上来就抓住宗瑛,一眼就盯准了她的灰版肩章与警号,“你是那天在医院的警察伐?你应该晓得这个事情到底怎么样的伐?”

旁边帮腔者同时问:“尸检那个法医是不是你?”

宗瑛无可奉告,对方显然不满意她的态度,难免揪扯。

执勤同志上来拉劝,一众人你拉我扯。宗瑛眼角余光突然瞥到有人在拍照,她皱起眉,严厉地同对方讲:“请你放手。”

对方揪着不肯放,宗瑛却不能动手,执勤人员的劝解一直被打断,吵吵闹闹一团糟。

之前站在外圈的那个孩子不见了。

不对!

宗瑛反应过来已经迟了,大人推搡拉扯的过程当中,生生将懵然不知的小孩撞倒在地。

不小心踩到那孩子的一个人惊呼了一声,宗瑛挣开了那女子的纠缠。

后脑着地,肩膀被成人踩压,本就发蒙的孩子居然一声也没有吭,但是叫他却也没有回应。

都慌了,人堆散开来,宗瑛跪下去俯身检查他的状况,最后说:“送医院。”

“严重吗?是不是要叫120了……”刚才还嚣张跋扈的中年女子这时心慌得有些手抖,连忙要俯身去抱小孩,宗瑛却阻止了她,声音有几分专业的漠然,“可能有骨折,小心移动。”她抬头叫执勤人员,“取个担架。”

周围顿时没声了。

过了会儿,一群人商量送哪个医院最近的时候,那个中年女子又突然讲,一定要送昨天事故急救的那个医院,并且要求宗瑛一起去。

宗瑛同意了。

城市开始进入周五傍晚的拥堵状态,坐在车里,能看到太阳累赘庞大的身体沉沉压在地平线上,暮气蒸腾中,汽车密密麻麻排列,似一个战场。

宗瑛密切留意幼童的状态,自己的状态却急转直下。她很想打开车窗抽一支烟,但看一眼旁边的孩子,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

抵达医院时只能看急诊,随后是接二连三的检查项目。

中年女子一边交费一边抱怨,旁边几个人议论着一些有的没的。宗瑛从他们口中得知,这个女人是孩子的舅妈,而这个小孩,就是7·23隧道事故中那对丧生夫妻的长子,才六岁。

宗瑛的手机响了。

她接起来,盛秋实说:“宗瑛,你爸爸等会儿过来,你要来一趟医院吗?”

宗瑛没着急回答,她走几步到外面,才说:“我正在忙。”

那边安静了几秒,最后说:“那你忙,我先挂了。”

“好。”宗瑛等他挂掉电话,挨着墙点了一支烟。

暮色愈沉,她看到一辆熟悉的轿车驶入医院,眸色黯了一瞬。

那是她父亲的车。

宗瑛在急诊一直待到这个孩子办完入院手续,将近晚九点,她饥肠辘辘去医院斜对面的一家日本烧肉店,要了一份牛小排和日式冷面。

吃到一半的时候,她父亲宗庆霖来了电话。

宗瑛接起电话,那边讲:“来一下医院。”

宗瑛说:“知道了。”讲完挂掉电话,大口吃完了剩下的半碗冷面。

宗庆霖这个时候叫她去,无非是因为刚刚回国需要了解事故情况,找她这个在系统内的人,最方便。

结果也并没有出乎宗瑛的预想,宗庆霖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邢叔叔车里发现的到底是什么?”

宗瑛说:“现在正式的报告还没有出来。”

“不要打官腔,验了没有?”

“不是我负责的案子,我不清楚。”

父女两人站在走廊尽头对峙,一支变焦镜头出现在了走廊入口处。

镜片组快速移动收缩,只有细微声响。宗瑛隐约察觉到动静,就在这时病房呼叫响了。

宗瑜再度病危,值班医生赶来抢救,家属都被挡在外面,只能等。

时间嘀嘀嗒嗒,愈走夜愈深。等待危险期过去的时间是难熬的。

宗瑜妈妈已很久没睡,整个人憔悴无比,干坐在椅子里一句话也没有。宗庆霖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国,马不停蹄到医院,同样身心俱疲。宗瑛靠墙站着,哪里也不能去。

他们是一家人,没有谁可以先去休息的道理。

这一夜,宗瑛觉得自己快要垮了,好不容易熬到外面天色隐约放亮,宗瑜的情况稍微平稳一些,她终于可以告辞。心率快得简直不像话,她越走脚步越虚,出了医院门,宽阔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

她下意识地穿过马路,突然手臂被人猛地往后拽了一下,重心倏地后移,一辆飞快的汽车就从她身前擦过。

宗瑛一下子就醒了,扭头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为什么是你?”

盛清让抓着她的手臂,呼吸还未能平定下来,就在他打算开口的瞬间,这个城市迎来了整六点。

一切都要不同了。

“丁零零,丁零零”,一辆老式自行车晃晃悠悠从宗瑛面前骑了过去。

一个穿纺绸裙子的小囡站在街角抱着豆浆罐子,愣愣地看着,好像是被突然出现的两个人吓着了,她倏地扭头哭喊着跑进店里面,“姆妈有鬼啊!”

宗瑛被人拉了一把,刚回神就对上盛清让的视线。盛清让显然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但既已成了事实,只站在街上发愣是于事无补的。

这时候的街道虽还懵懵未醒,但也有起早的人来往走动,宗瑛的制服看起来多少有些奇怪。

他快速低声地同宗瑛说:“宗小姐,请同我来。”

宗瑛察觉他松开了手,一时间也无从问起,只能紧随其后。

穿过陌生的街道,快步走了十来分钟,宗瑛背后起了一层薄汗,她一抬头,突然看到了熟悉的公寓。

围墙不一样,墙面是修葺重刷之前的颜色,大门也不同,只有那标志性的曲尺形状,还是一个样子。

进去即是南北相通的宽廊,一个人也没有,顶灯昏昏亮着,有一种安静的阴凉。

盛清让突然停下步子,宗瑛见他有条不紊地打开信箱取走最新的报纸,又拿起一只装满牛奶的玻璃瓶。

这时候前面突然有沪语传来:“盛先生回来啦?要开电梯伐?”宗瑛这才发现服务处高台后边坐了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只露出半个脑袋,头发梳得油亮。

“不用。”盛清让回绝,迅速腾出一只手来虚握了一下宗瑛的衣袖,转过身示意她跟上,随即就上了南边楼梯,往顶层去。

打开门,盛清让避开来,示意宗瑛道:“宗小姐请进。”

宗瑛看看他,又看看门内,再环视周围,心中诡怪感觉愈重,最后抬头看到一盏廊灯,实在觉得眼熟。

难怪外婆以前讲,这个灯是实打实老家赏(老物件),原来这个时候就已经在用了,且一直用到了几十年后。

盛清让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讲道:“在宗小姐的时代,公寓内部几乎全部翻新过,也只有这一盏廊灯保留了下来。”他单手搂着报纸握着牛奶瓶,将目光从廊灯上移开,看向宗瑛说,“这盏灯照亮我的路,也照亮宗小姐你的路,是一种难得的缘分。”他顿了顿,“所以请先进来吧。”

他一向礼貌和气,措辞举动更是善良。

宗瑛最终进了门,盛清让将牛奶与报纸置于玄关柜上,弯腰从柜子里取出一双鞋子递到她脚边,自己也换了拖鞋。

室内铺着细窄的木地板,窗帘掩住玻璃窗,于是一切都暗沉沉的。

宗瑛换好鞋子在沙发上坐下,感觉后背的汗冷了下去,有点凉。

起居室里只有走钟声,楼下电车的“克铃克铃”声转瞬即逝,盛请让这时对站在一旁的宗瑛讲:“失误将宗小姐带到这个时代,我非常抱歉。”

听着他的道歉,宗瑛心里却想,她或许该谢他一声,毕竟他及时拉了她一把,才避免她被车撞。

可想归想,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讲,因她心中又起了疑问。

她想起昨天早晨,自己不过是做个试探抓了他的手,却被他严厉警告并挥开,显然他很清楚后果,并且在努力避免这种事的发生。

但是今早怎么会突反常态?在快要消失的时间出现在马路上,明显不符合他的严谨与理性。

于是她问:“你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盛清让说:“因为我在找你。”

“找我?”宗瑛抬眸。

“宗小姐似乎将我的私人物品收了起来,那里面有一个文件袋我有急用,因此需要找到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

“原先并不知道。”他讲,“起初我用公寓电话拨了宗小姐的号码,但是无法接通,后来决定出去找你。我猜测你应当是在工作的地方,因此在地图上找了出来,借用了储物间停放的那辆自行车,半夜出了门。”

短短几句话,宗瑛体会到这个人发掘有效信息的能力。

她不予置评,让他继续说下去,“后来呢?”

“那张地图似乎并不是最新的,路也走得不太顺利。好在——”他又提起便利店,“沿路有许多通宵营业的小商店,值班的年轻人也大多乐意指路。他们有一个工具用得很熟,可以快速查询——”

宗瑛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放到茶几上,“是这个?”

“是的。”盛清让确认。

“这是可移动电话,也叫手机,你拨的那串号码,是我的手机号。”宗瑛善意地进行了解释。

“我去问路,那个年轻人正在使用手机。他将手机递过来让我自己查,我在手机上看到了你。”

“看到我?”

“确切讲,是你制服上的编号。”

他说的是警号。

“是新闻照片?”

“是,拍摄地点在医院,照片里你与另一个人站在走廊尽头,似乎是在交谈,但你的脸被模糊了。”

宗瑛突然皱起眉。

“那位年轻人告诉我这是实时新闻,我想所谓实时,那么意味着你应该还在医院,于是我掉头去了医院,可惜到那边的时候,天都要亮了。”

宗瑛不再关心这个,她揪住前一个信息点问道:“那条新闻的标题还记得吗?”

盛清让闭眼回想了一下,答道:“新希董事长与7·23隧道车祸及新希高层涉毒案的主检法医是父女关系?”

宗瑛仰头短促地吸了口气。只是标题,她就能预想到新闻底下会有多少负面的揣测与中伤。她讨厌麻烦,麻烦却紧追不舍。

盛清让尊重她这种短暂的沉默,于是兀自拿过玄关柜上的牛奶,悄声走向厨房。

宗瑛这时却扭头看过去,说:“我的缘故,导致你没能取到紧急文件,很抱歉。”她稍停了一下又问,“拿不到那份急件会有什么麻烦?”

盛清让拧开水龙头,屋里响起流水声。他低头洗手,说:“没有关系的,宗小姐。”直起身,擦干手又说,“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你不必费心。”

宗瑛没有再说话了,她下意识地摸出烟盒,取了一支烟出来。

她刚把烟点起来,盛清让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去开了窗户。

宗瑛突然意识到他可能不太喜欢别人抽烟,她低头吸了一口,出于尊重,最后还是摁灭,投进纸篓里。

她仍旧坐着,看盛清让煮茶水,又看他从纸袋里取出法棍,切成片放进锅里煎。

茶水煮沸了,他倒入牛奶,又侧过身问宗瑛:“宗小姐,你习惯怎样吃鸡蛋?”

宗瑛“嗯”了一声,倏地回过神,说:“都可以。”

食物热闹丰富的香气在晨光里浮动,令宗瑛想到二十一世纪的699号公寓,那时候妈妈和外婆都还在。

盛清让关掉火,端着奶锅回到起居室,翻开餐桌上两只玻璃杯,隔着滤网倒入热气腾腾的奶茶,提醒沙发上的宗瑛:“宗小姐,可以吃早饭了。”

宗瑛起身,他又折回厨房取来碗盘和食物,随后拉开椅子,最后绕半圈在餐桌对面坐下了。

食不言是陌生人之间起码的餐桌礼仪,分配完食物和调料,各自吃饭也不需要交流。

盛清让先吃完了,但他等到宗瑛放下餐具才开口:“宗小姐,我需要出去一趟,可能到夜间才能回来,这期间请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我会请服务处给你送餐。”

他说着起身将椅子推入,“晚十点之后,我应该能带你回到你的时代。”顿了顿又说,“现在我需要去洗澡,请你自便。”

宗瑛没有异议。

盛清让径直去了洗漱间。

进去之前他打开了留声机,放进去一张唱片,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急促的钢琴声几乎盖过了洗漱间的水声。

宗瑛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最后回到玄关,拿起了柜上那份报纸。新鲜的油墨味扑鼻,竖排文字密密麻麻,记述着关于这个时代最热门、最新的事情。

宗瑛瞥了一眼报头上的日期——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

手摇留声机歇下来,洗漱间的水声就愈清晰,但并没有持续很久。

门突然开了,盛清让换了干净衬衫出来,头发还是潮湿的。他一边擦头发一边讲:“宗小姐,最左边柜子里有干净的毛巾,没有使用过,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取用。”又说,“热水管系统出了一点问题,如果你需要洗热水澡——”

话还没完,门铃突然响了。

宗瑛看过去,又看一眼盛清让,突然径直走向朝花园的那个外阳台,“我避一避。”她走到弧形阳台上,拉好窗帘,同时带上了阳台门。

盛清让开了门,有客人进来,宗瑛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不过隐约可以听出是一个年轻女孩子。

随后留声机又响起来,播的是一首流行曲。

宗瑛摸出烟盒又点起一支烟,夏季逐渐热烈的晨光里,偌大的公寓花园尽收眼底,抬眸仿佛可见上海的边界,是她从未见过的安静。

屋里留声机唱到“洋场十里好呀好风光,坐汽车,住洋房”,热热闹闹,宗瑛脑海里却浮现报头上的日期。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

这座城市很快将迎来一个黄金时代的结束。

来客并没有留很久,宗瑛刚刚抽完第二支烟,就听到了关门声。

她仍然站在半弧形阳台里,楼下花园中有两个外国小孩嬉闹,又出来一个讲英文的金发太太,厉声催促他们换衣服去教堂。

租界里的人,在危机到来之前,还是一如往常地有序生活着。

这时盛清让拉开阳台门,请她进屋。“外面日头有些晒人了,还是进来吧。”他用的虽然是这个理由,但实际原因却是他着急出门,想要快点将事情同宗瑛交代清楚。

这个人很会掩饰。

宗瑛返回屋内,听他接着讲之前的事情,“热水管道系统出了故障,如果要洗热水澡,可以用煤气灶烧。楼上客房窗户朝北,阴凉一些,宗小姐可以上楼去休息。今天是周日,清洁公司的工人十点钟左右应当会过来打扫——”

他说着取过沙发上一只崭新的公文包,从里面翻出一沓钞票递给宗瑛,不慌不忙地讲:“直接与她结清工酬,可适当给小费。”又说,“服务处的叶先生喜欢打听,他送餐过来如果问你,你就讲是我的朋友,餐费也请及时付给他。”

宗瑛接过来,当着他的面数了一遍。

一块、五块、十块的,一共是一百零二块。

“一百零二。”她说着抽出两块钱还给盛清让,“我习惯记整数。”

盛清让收了。

他认为已经交代妥当,提包走到门口,回头一看宗瑛身上已经穿了很久的制服,又止步返回,径直进入卧室,从里面取出一件叠好的黑色纺绸长衫,“如果你需要换洗衣服可以换这件,前天刚刚做好送来的,已经清洗好了,还没有穿过。”

宗瑛隐约觉得他很不放心自己单独待在这里,这种不放心可能并不是出于对她安危的担心,而是一种私人空间被入侵的不安。

他用表面上的“大方”来掩饰心里的这种紧张,哪怕是下意识的。

宗瑛接过长衫,偏头看一眼座钟,讲:“盛先生,不早了。”

盛清让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意识到自己似乎讲了太多给她造成了误会,遂说:“我会尽力在晚十点前赶回来。”他又重复了一遍晚上带她回去的承诺,随即告辞,并在出去后主动关上了门。

待外面走道里的声音消失,屋子里就显得更安静了。

宗瑛放任自己重新陷进沙发里,手机死气沉沉地躺在茶几上。没电了,屏幕一片漆黑。有电也没有用,因为没有信号。

彻夜未眠的宗瑛抬起双手掩了脸,在座钟的走针声中打算小憩一会儿,但根本睡不着。

那边现在会是什么状况?薛选青如果打不通她的电话,一定又要发飙。医院里也可能联系她,家里或许也会找她——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

找不到也好,她难得有这样大把的时间,无所事事。

宗瑛起身,走进洗漱间,里面比她预想中还要整洁。干湿分离,靠墙一排木柜,打开来整齐地摆着洗漱用品,最左边的柜子里果然叠着好几块新毛巾,宗瑛取出一条,搭在浴缸边上。

浴缸上方有两个水龙头,其中一边标了“H”字样,宗瑛猜测是热水。

尽管盛清让讲热水管道系统出了故障,但她还是固执地试着拧了一下热水龙头——的确没有水。

天热,她也不太愿意费时间去烧水,于是索性拧开另一边的水龙头,洗了个冷水澡。

等她洗完,后脑勺才漫上来一种幽幽的冷和痛。她潦草地擦干身体,拿起自己的衣服穿。最后穿衬衫时,她低头闻了闻,将它放在一边,出去取了那件黑色纺绸长衫。

因为是居家式的长衫,比外出穿的本来就做得短一些,但披上身,黑色绸料却几乎垂到了她脚踝。盘扣自领口斜至腋下,又一路直线扣到大腿中部,往下是开衩的,方便行走。配套应该还有一条长裤,但盛清让忘了给她。

宗瑛重新拿过报纸,在沙发上坐下,循版面顺序逐一读过去。

头条是七月二十四日驻沪日军中一个叫宫崎贞夫的水兵失踪,照片配的是闸北日军的岗哨,几个日军正端着刺刀搜查往来路人与车辆。

往后翻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私人声明与花边新闻,还有一些关于北方前线的报道,措辞中显出一种毫无根据的乐观。

屋子里太安静了,宗瑛越读越觉得不适,因此她放下报纸起身,试图打开留声机。

机身庞大笨重,印着VICTOR的标志,手动的,需要费好大的功夫让它运转,可唱不了多久就又会停下来,在现代人追求效率与收益的准则中,为听一首歌付出这么多的力气,显然是相当不划算的。

但,一时的热闹也是热闹,宗瑛想。

因此,在座钟“铛铛铛”敲响八下时,留声机又重新唱起来:“把苏杭,比天堂。苏杭哪现在也平常,上海哪个更在天堂上……”

宗瑛抬手揉了揉仍有些隐痛的后脑,鬼使神差地走进盛清让的书房。

书房窗户朝南,几个大书柜并排靠墙放,玻璃柜门擦得一尘不染,最南边的柜子里有成排的法文书。宗瑛取下一部《法英对照辞典》,快速查了一些词,又重新扫一遍书柜,确认这里装了很多专业书。

角落里一摞证书,她随手抽了一本,打开来是一份英文聘书。

聘用单位是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会,职位是法律相关顾问。日期显示,这是最近的一个任命。

她想起那天他为证明自己来自民国二十六年,展示的那份开会记录似乎就是工部局的。

宗瑛把聘书放回原位,打开第二个书柜,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相框。

里面一张黑白照,是家庭合影,最前面是父母,母亲手里抱了一个女孩,后面站了四个孩子。

不对,确切说是站了三个,最边上的一个只有大半张脸,有些惊慌,像是在临按快门的刹那,被推进去的。

看起来似乎是——他没有同其他孩子站在一起拍照的资格,是一个外来者。

尽管拍照时年纪还小,但宗瑛能够认出他就是盛清让。他小时候眉眼就已经很好,以宗瑛的审美判断,这孩子算得上是五个里最出挑的那一个了。

到底怎样才留下了这么一张照片呢?

宗瑛正想着,电铃突然响起来。才八点多,清洁公司的人来得似乎有些早。

宗瑛把相框放回原位,快步走去开门。

门还没完全拉开,一个清亮年轻的女声就响起来,“三哥哥,我还要再借一本书的!”她讲完看到宗瑛的半张脸,明显愣了一下,原本扬起的嘴角瞬间塌下去,“这是我三哥哥的公寓,你是?”

宗瑛这时想关门也不能关了,她回道:“朋友。”

小姑娘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紧接着是怀疑,最后谨慎地问:“女朋友吗?”

“过路的朋友。”宗瑛说完,将门开到底,示意她进来。

过路的朋友,听起来交情不深,开头就奔着相忘于江湖去的。

“三哥哥不在吗?”小姑娘进屋后四下张望,“他刚刚还在的。”

“有急事出去了。”宗瑛这时候有点累,重新坐回沙发上,迅速抬眼打量了对方。

短袖中裙,短发压在耳边,看着简单,但发卡和衣料都是高档货,看年纪应该还是个学生。她猜测她就是照片里那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囡,盛清让的妹妹。

一个小时前来公寓的那个客人,应该也是她。

宗瑛烟瘾上来了,从搭在沙发扶手上的长裤口袋里摸出烟盒,迅速抽出一支烟,随后站起来,“你去找你需要的书,我出去站一会儿。”她站起来比对方高了半个头。

小姑娘这时说:“既然三哥哥不在,我就不拿了。”

宗瑛本打算去阳台抽烟,对方这么说,她就又转回身,有些敷衍地应了一声,表示赞同。

阳光探进来,宗瑛却站在旁边的阴影里。

一身宽松的男式黑绸长衫,从脖子几乎包到脚踝,露出一只手腕,手指间夹了一支雪白的烟。

小姑娘看了很久,首先是觉得宗瑛的着装说不出的暧昧与奇怪,后来不知怎么突然不合时宜地咕哝了一句:“三哥哥家里竟然也能抽烟啊……”

宗瑛“嗯”了一声。

小姑娘连忙回过神,握紧手包说:“我先走了。”

她走得仓促,简直像逃离,宗瑛甚至没能问到她的名字,不过宗瑛也并不关心。

清洁公司的人十点整准时上门,饭点的时候楼下服务处的叶先生准时送来了食物。他们好像都与盛清让很熟,也都问起宗瑛的身份,宗瑛遵照盛清让的叮嘱,统一答复:“朋友。”但显然谁也不信。

用过午饭,宗瑛笃定不会有人再上门,于是上楼休息。

699号公寓朝北的房间是很阴凉,宗瑛第一次睡。哪怕在七十几年后,她也从没有睡过楼上这个房间。本以为会认床,但实际却没有。

梦里有法国梧桐将蓊郁枝丫探进狭窄窗户,非要给阴冷的房间送一抹生机。

醒来时将近十点,宗瑛迅速下楼换好制服,等盛清让。

她突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焦急的开锁声,可就在打钟声响过之后,一切都安静了。

她没等到盛清让。

晚十点出头,公寓里电灯暗淡,楼下有汽车飞驰而过,外面风大了一些。

或许台风季要来了——宗瑛坐在餐桌前,看着被风吹得哐当响的阳台门,生出这样的猜测。

挺凉快,她也就没有去关门,反而是换回黑绸长衫,打算上楼接着睡。

然而紧接着她就察觉到了饥饿,站在昏光中想了半天,末了拿过沙发上的薄呢毯当披肩,翻出两块钱决定出门。

没有钥匙,她就在门缝里留了厚厚一卷报纸,卡着不让它关上。

这个点,走道里的灯都歇了,楼梯间更是一个人也没有。

宗瑛悄无声息走到服务处,叶先生仍旧坐在那个高台后面,听斜对面沙发里的一个太太讲话。

那太太四十来岁,穿了件暗色旗袍,食指上套了一个烟架,一边抽烟一边抱怨闸北的穷亲戚非要把侄子送到这里来避难。

宗瑛看她一眼,她也回敬宗瑛一瞥,随后嘴皮子继续翻动,“日本人不过是在闸北设了几个岗哨,一个个就草木皆兵,非说要打仗了,等着看吧,过几天还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到最后只能是虚惊一场!”

“是是是。”叶先生撑着一张笑脸附和,同时又站起来应对宗瑛。

“宗小姐有事伐?”

“附近能买到夜宵吗?”

“这辰光吗……应当还有小馄饨吃。”

“那么就吃馄饨吧,能不能劳叶先生跑一趟?”

宗瑛说着将两块钱的纸币递过去。

她给得非常大方,叶先生马上说:“好的呀,要几份?”

“一份。不,两份吧。”

宗瑛说着拢了拢身上的薄呢毯,沙发里的太太盯着她看,被宗瑛察觉后,她又摁灭烟头,装模作样地低头看晚报。

叶先生收了钱,说道:“我刚刚好像看到盛先生上楼梯的,他回去了是伐?他平常好像不吃小馄饨的呀。”他误以为宗瑛要两份夜宵,其中一份是要给盛清让,因此好意提醒她一下。

“嗯,我晓得。”宗瑛敷衍地应道,“那么我先上去了,有劳叶先生。”

宗瑛才走出去五六米,就听得后面传来议论声。

那个太太讲:“哪户的呀,怎么没见过?盛先生——是顶楼那个?”

“是呀是呀。”叶先生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沙发里的太太又讲:“盛先生居然也谈起女朋友来了,真是稀奇。”她随即放低声音问叶先生,“女朋友什么来头?”

宗瑛走到楼梯口,就无法再听到议论声。

她抬头看着长长的楼梯,想起刚才叶先生讲“我刚刚好像看到盛先生上楼梯的”那句话,心想也不过只差了那么几秒钟,就导致她今晚回不去了。

她遗憾,盛清让更遗憾。

紧赶慢赶到公寓,一口气跑上楼,钥匙才刚刚摸出来,都没有容他打开锁,一切就变了。像费尽力气快爬到顶的蜗牛,转眼被人无情地扔了下去,多少有些前功尽弃的沮丧。但他接连两天没合眼,已经很累,进门放下公文包,就直接在沙发上躺下了。

盛清让一觉睡到将近早晨五点,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他起身去看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号码,这串数字他很熟悉,是前几天早晨五点多打来电话的那位,接通就骂,语气凶悍,令人印象深刻。

他不接,电话铃声也不歇,响第三遍的时候,门突然被敲响了。

“玩消失玩上瘾了是伐?快点开门,不开门我就叫人来开锁了!你最好不要逼我。”

威胁伴着拍门声一并传来,盛清让装作无人在家,拒不开门。

门外的薛选青见威胁无用,又说:“宗瑛我跟你讲,这种胡说八道的事情根本不值得上心,你开门,我们好好谈谈。”

“绥靖”也无用,薛选青在外面等了大概五分钟,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二十分钟后来了一个人,当真开始撬锁。

盛清让进屋的时候手动反锁了门,尽管加大了开锁的难度,但对方只要想撬开,终归还是能打开。

没睡够本来心率就快,加上门外越发嚣张的撬锁动静,盛清让心中也难得生出一点焦虑情绪来。

与宗瑛在那边的悠闲和无所顾忌相比,盛清让过得实在提心吊胆。

这时门外响起“快好了吧?”“差不多了。”“还要几分钟?”“一分钟之内搞定”这样的对话。盛清让抬手看表,分针明明只差一格的距离就到六点,但秒针却仿佛越走越拖沓,只转大半圈就费了很大的工夫。

他额头渗出薄汗来,秒针吃力地移了三格,勉强够到十二的位置时,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行了”,他抬头看过去,视线里却只有他自己公寓里闭得严严实实的门。

回来了,盛清让终于松一口气,敛回视线就看到在沙发上睡着的宗瑛。

她侧身朝外睡,身上搭了条薄呢毯,黑绸衫下露出一截脚脖子,一只手搭在沙发外,一只手收在胸前,原本拿在手里读的一本书掉到了地上,应当是读书读累了就直接睡了,因为电灯还亮着。

盛清让俯身本要捡书,宗瑛搭在沙发外的那只手却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指腹轻轻擦到了他的小臂。盛清让垂眸去看,看到她手心里一块防水敷料,记起来她好像很久没换了。

他紧接着又留意到滑落在地的制服长裤,以及被揉成一团委屈窝在沙发角落里的制服衬衫,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最终什么都没有捡,什么也没有理,直起身小心翼翼出了门。

台风并没有来,仍是大好晴天,晨光迫不及待地涌进来拥抱宗瑛。

她醒来一看时间,都已经八点多了,低头回忆半天,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昨天是什么时候睡的,可能是三点,也可能是四点。

这些都不重要,重点是,已经过了六点,盛清让却还没有出现。

她无所事事得发慌,索性下楼去取牛奶和报纸。叶先生恰好在给住客开电梯,看到她就讲:“宗小姐早啊,不用上班的呀?”

宗瑛随口应了一声“嗯”。

“那还蛮惬意的,不像盛先生,早早地就要出门了。”

出门了?

叶先生留意到她的神情,只当她是睡得沉而错过了盛清让具体的出门时间,就又补充了一句:“六点十分就出去了呀。”

六点十分,那时候她还在沙发上睡觉,盛清让为什么不喊醒她?

宗瑛搂着报纸与牛奶瓶站着,叶先生催她上电梯,她刚回复“我走楼梯”,身后就走过来一个人说:“等一等。”宗瑛偏过头,抬眸看到盛清让的脸。

盛清让说:“坐电梯省力一些。”

宗瑛平生第一次踏入这种老式电梯间。

上升是缓慢的,逼仄的空间通常促使人要说两句话来避免沉默的尴尬,但一直升至顶楼,谁也没有开口。

宗瑛瞥见他手里除公文包外,还多提了一个袋子。

进屋后宗瑛放下报纸与牛奶瓶,盛清让也放下手中的累赘。他讲:“真是抱歉,昨天失约了。”

宗瑛不表态,她心里并没有苛责对方,但也没说不要紧,只讲:“我不想喝奶茶。”

盛清让一愣,问:“那么咖啡可以吗?”

宗瑛想想,答:“可以。”

继而他又去忙碌,宗瑛在起居室等着坐享其成。

她看完今天的报纸,从地上捡起滑落的制服裤,又从沙发角落里翻出衬衫,正打算上楼去换,盛清让却突然喊住她:“宗小姐。”

宗瑛回头看他,他却将脸转过去继续忙手头的事,接着说:“纸袋里有一套成衣,请你试一试。”

宗瑛止步。

“天气热,衣服需勤换。况且我今天打算带你出门。”盛清让关掉煤气灶,侧过身解释,“为避免昨晚的遗憾重演,你在我身边可能会比较稳妥。”

此言有理有据,宗瑛径直走到玄关,提了袋子上楼。

她将衣服倒出来,里面一件短袖一件长裤,普通的衣料,中规中矩的样式,实用便利。

还倒出一个小纸袋,打开来里面有一卷纱布,一盒外伤药粉。

盛清让端着早饭从厨房出来,恰好看到换了衣服的宗瑛下楼。

小立领的荼白短袖看起来精神合身,裤子长度也刚好,但他注意到她用手捏住了裤腰。

他正想说不合适可以去换,宗瑛翻了翻茶几上的杂物盒,找出两根别针,在侧腰别出个小褶子了事。

盛清让见状,就没有再管。

用过早饭,盛清让去洗澡,宗瑛就坐在起居室里处理伤口。

外面蝉鸣声比昨天嚣张得多,气温亦更热烈。洗漱间的水声停了,盛清让换好衣服出来,拎起电话给祥生公司拨过去,与调度员讲需要一辆汽车,挂了电话随即通知宗瑛:“宗小姐,他们十分钟内应该就到了,请准备一下出门。”

宗瑛起身,叠妥制服放入纸袋,迅速跟上他的节奏。

汽车来得的确很快,司机下来打开车门,宗瑛先坐进去,盛清让紧跟着入座。

他上车后只说了四个字“礼查饭店”,汽车就驶出了公寓。

一段沉默过后,他突然打破沉默,“宗小姐昨天睡得怎么样?”

宗瑛却反问:“盛先生呢?”

盛清让想起早晨那提心吊胆的半个小时,说:“很好。”

宗瑛瞥他一眼,他整张脸透着一种缺觉的苍白,鼻翼翕动频率略快,意味着他现在心率过速,是典型没有睡好的表现。

她略闭了闭眼,突然问:“那边有人半夜去敲门了?”

盛清让抿紧的唇微启了一下,说:“不能算是半夜,但的确有人来找你。”他顿了一下,“她撬了锁。”

薛选青真是——说到做到。

盛清让又讲:“我反锁了门,这可能让她更相信屋里有人,也坚定了她撬锁的决心。”

“撬开了吗?”

“撬开了,六点整的时候。”

那么薛选青就是没撞见盛清让,但这丝毫不值得庆幸。

门内反锁,撬开来,里面却连个人影也没有,只会显得更不正常。按照薛选青的性格,找不到人是不会罢休的——现在公寓那边应该乱套了,说不定已经报了警。

从昨天早上六点到现在,她在那边失踪整整二十七个小时,可以立案了。

盛清让从她脸上捕捉到细微的焦虑,遂讲:“我想今晚十点直接回公寓可能会遭遇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这也是我带你出来的原因之一。”

宗瑛赞同他的想法,短促应了一声,随后看向车外。这些街道她走过很多遍,但眼下街景却都是不曾接触过的、属于过去的陌生。

汽车沿苏州河一路驶至礼查饭店。

饭店门口立着“衣冠不整、恕不接待”的铜牌,门童拉开门请他们入内。

盛清让替宗瑛订了一间房。

他收起钱夹,叮嘱她道:“我今天有一个很耗时间的会议,如果晚上九点我还没有来,你务必到提篮桥铜匠公所找我。”说着他取出一个工部局的证件给她,又问饭店接待要了纸笔,唰唰唰写了一个详细地址给她,“可以让饭店帮你叫车,很近。”

宗瑛收起字条,“知道了。”

盛清让低头看了一下表,未再多言,匆匆告辞。

对盛清让而言,这是忙碌一天的开始;对宗瑛来说,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无所事事。

人失去了在社会分工中的位置,无聊或许难以避免。

宗瑛只能靠睡觉打发时间,午觉醒来,下楼随三五人群进入饭店的小影厅。

一张海报贴在入口处,画面里一只硕大时钟,左边垂了一个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歌者,右下角标“夜半歌聲”四字。

她花了一块钱,坐下来看到散场,就已经到了傍晚。

与黑白片中充斥着的诡异暴力和恐惧不同,礼查饭店门口仍然鲜活亮丽、车水马龙,门童热情地给她叫车,司机周到安全地将她送到提篮桥铜匠公所。

到达时才六点,似乎有些早了。

她同接待室的秘书出示了证件,秘书当她是盛先生的助理,于是领她上楼,甚至好心提醒:“会议还没有结束,你最好等等再进去,今天真是满满的硝烟。”

“知道了,谢谢。”宗瑛本来也无意打搅别人的会议,于是在走廊长椅上坐下等。

最里一间会议室不时冒出几句高音,说些什么“你们资委会想法实在美好单纯!偌大一个厂子,机器加起来两三千吨,往内陆迁?怎么迁?光上海到汉口的船运费就要花去十五六万!”“好!就算机器过去了,职工呢?全扔上海,还是一起运到内陆去?人家肯不肯跟厂子走?倘若就地遣散,这好大一笔遣散费,哪里付得起?”

猛一听句句在理,紧接着又一轮争执,再然后沉默,最后不欢而散。

门打开,陆续有人出来,宗瑛等了一会儿,唯独不见盛清让。

她起身走过去,走到距门口一步远的地方,里面传来说话声。

其中一个中年男子讲:“上海工厂内迁,明眼人一看就知是个烫手山芋。你一个在野人士,国府不发你一分钱薪水,而你如此费心又费力,真是想不通你是要图谁的好处。”

紧接着是盛清让一贯沉稳的声音,“大哥——”

中年男子起了身,傲慢地打断他,“不要再试图游说我了,你们不过是热衷虚张声势。上一次沪战,我们租界里的工厂不过也就停了十来天,为了这点芝麻大的损失要我迁厂,那么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他突然走出来,迎面就遇上宗瑛。

宗瑛别过脸,用眼角余光看到盛清让也出来了。盛清让也看到了她。

她没有解释为什么提前过来,对方显然也没有要她解释,只折返回屋拿了公文包,到门口寡淡地同她说了一句:“走吧。”

他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下了楼,坐上汽车才对宗瑛说了第二句话:“还是去礼查吃个晚饭吧。”

宗瑛房间还没有退,这样当然是最好的。

车子沿江一路开,夕阳映照在黄浦江里,水面一片血红,风平浪静,但终归巨变在即。

宗瑛想起会议室里那些只言片语的争执,突然开口问:“盛先生,你既然翻过我的书柜,那么你读过那本《近代通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