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夜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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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猝不及防的拥抱

一行人坐车离开医院返回静安寺路上的盛公馆,一共两辆车,宗瑛与盛清让、盛清蕙坐在后一辆车里,气氛凝重,平日里话多的清蕙,也因为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变得寡言。

“盛先生——”宗瑛稍稍侧过头,声音低得几乎要贴到最近才能听清楚。

盛清让偏过头对上她的视线,她语气恳切,“我很饿。”

“我知道。”盛清让同样低声回她,“实在是对不起,请你……再等一等好吗?”

盛清蕙这时突然递了一颗糖过去。

盛清让接过糖,拧开脆脆的糖纸,一颗咖啡色太妃糖就躺在泛着银光的糖纸上。他将手伸到宗瑛面前,宗瑛飞快地拿起来塞进嘴里,别过脸看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干巴巴地说了一声“谢谢”。

一路都是平静的,一到家却又翻起大浪,简直同外面的台风天一样难以理喻。一众人将大哥安顿在卧室,二姐将盛清让喊去隔壁问话,房间里便只剩盛清蕙及宗瑛。

盛清蕙看二姐出去,稍稍等了一会儿就下了楼。

宗瑛留在房内,隐约能够听见隔壁气势汹汹的斥责声,“倘若不是你那天提,大哥断然不会去找德国人转让!更加不会约到华懋饭店去!好好一个人现在居然残废了!如果再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在祖宗面前打断你的腿!”

一到了责骂怪罪的时候,就又当作一家人,甚至连祖宗也要被架出来。

宗瑛觉得似曾相识。

隔壁二姐怒气不减,言辞中却少新鲜内容,无非是将大哥受伤的所有责任推到了盛清让身上。

但宗瑛分明记得,是大哥自己约在华懋饭店,并且主动将时间从早上改到了下午四点半——倘若不改时间,既不用逼得盛清让一大早着急忙慌地赶回租界,大哥自己也能避免遭遇空袭。

甚至连她也不必被扯进来,更不用经受从爆炸中死里逃生的创伤。

宗瑛坐在椅子里不出声,房门突然被推开,盛清蕙端了一个木托盘进来。托盘里摆了四个菜碟子,还有一大碗米饭,一碗汤,冒着热气。

“都是热过的。”盛清蕙放下托盘同她解释,“是三哥哥下车时悄悄同我讲的,叫厨房给你准备一点吃的。”

宗瑛拿起筷子,又讲了一声“谢谢”。

盛清蕙瞥一眼病床上的大哥,说:“你救了大哥的命,应该我家谢你才对的。”她对宗瑛充满好奇,但这时候又不好多问,就只能看着对方吃。

宗瑛进餐快速,却看不出半点狼吞虎咽的不雅。她节奏和动作都控制得很妥当,盛清蕙想。

十分钟后,托盘上的饭碗、汤碗、菜碟,全部空了。

宗瑛双手置于托盘两侧,盛清蕙回过神忙说:“放在台子上就好了,用人会来拿的。”

既然清蕙这样讲,宗瑛就容托盘这么放着,默不作声地坐在椅子里,一只手伸进裤袋。听着隔壁没完没了的训斥声,宗瑛在犹豫要不要抽烟,可盛清蕙一直坐在对面打量她。

她正打算起身出去,盛清蕙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宗小姐……你是从国外回来的吗?”

宗瑛穿着昨天下班换的便装,短袖、长裤、运动鞋,全身上下,不管是衣服料子还是鞋子的式样,看起来都与现在的流行很不同,盛清蕙便猜测是舶来品,加上她觉得宗瑛作风很不寻常,就更愿意相信她是从异乡来。

宗瑛面对探询,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盛清蕙又问:“所以你实际是……医生?”

是医生吗?曾经是,现在可能也算,但严格意义上又不是。宗瑛抬眸反问:“重要吗?”

盛清蕙被反问住了,她探询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但她又实在看不明白对方的意图——这个人为什么要住在三哥哥的公寓里,又为什么装作是三哥哥的助理?她想不通。

两个人沉默着坐了很久,宗瑛见对方不再发问,起身打算出去抽烟。

盛清蕙转过头去看她往外走,却突然见她伸手扶住了门框,紧接着几乎是瘫下来。

可能因为经历了白天的爆炸,也可能是手术过程中精神高度集中,宗瑛的头痛发作得虽然突然,也在情理之中。

盛清蕙连忙上前询问,但宗瑛发作起来全身肌肉都紧张,哪里还能多讲一句话?

恰好用人这时候上楼来,盛清蕙就喊她帮忙,将宗瑛送到自己房间里去。

隔壁房间里,二姐从大哥遭遇空袭这件事一路扯到工厂迁移,她讲“现下河道也被封锁,想要迁厂,只能从苏州河绕路,用脚指头想想也晓得这个事情多么危险”的时候,盛清让频频低头看手表。

时间一点一滴地逼近晚十点,一向沉得住气的盛清让也坐不住了。他突然起身,只同二姐讲了一句:“我有急事,先告辞。”说完他起身拉开门,直闯隔壁房间,然而房间里哪还有宗瑛?

盛清让陡然慌了一下,大步走向客房逐一看过去——一无所获。

他手心在瞬间渗出汗,茫然四顾,喊道:“宗小姐?”

客厅里的座钟响了,“铛铛铛”地敲了十下。

在卧室中护理宗瑛的盛清蕙疑惑地起身,推开门走到楼梯间,问用人:“刚才是不是三哥哥在喊宗小姐啊?”

用人不确定,“好像是吧。”

盛清蕙四下看看,没有发现盛清让的身影,咕哝着:“见了鬼了,三哥哥人呢?”

十点三十分,薛选青在699号公寓等宗瑛。

她今日一大早就收到交警队的通知,因为她的车违规停在马路中央,而且停得离奇到吓人——里面一个人都没有。目击者声称:“那个车开到那里,遇到红灯停了一会儿,红灯结束之后就死活不动,跑过去一看根本没有人!册那,见鬼啊!连门都没有开一下,也没有人下车!”

抛开罚款扣分不谈,她很有必要找宗瑛聊一聊。

宗瑛最近的举动简直不正常到了极点,这让她非常担心。

因此上次趁着换锁,她留了一把备用钥匙。尽管很不道德,但她顾不上那么多了。

十点三十一分,她听到脚步声,又听到钥匙的响声。

薛选青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隔着一扇门,她辨听出外面的人正拿着钥匙试图插进锁孔,但不知道是钥匙拿错了还是什么原因,死活无法如愿。

钥匙声消停了,薛选青突然压下把手,打开了门。

门打开的刹那,一个强作镇定,一个抬眸审视。

薛选青挑眉问:“找谁?”

盛清让从声音里辨出她就是先前撬锁的那位女士,于是立刻寻了个借口,“抱歉,我可能走错了楼。”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薛选青瞥一眼他手里的钥匙,讲:“不对吧,这把钥匙就是这里的。”紧接着继续揭穿他,“大概不是走错门,而是不晓得锁换了吧?”

话说到这份上,盛清让避无可避,索性不打算避了。他收起钥匙看向薛选青,“那么请问,宗小姐是否在家?”

薛选青没料到他问得如此理直气壮,但还是如实回道:“不在。”

盛清让问得委婉:“我记得这是宗小姐的房子,是她邀请你来的吗?”实际却是同样在揭穿薛选青“私自擅闯”的事实。

薛选青冷不丁被将了一军,显然不爽,冷眼反问:“她邀不邀请我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她什么人,怎么会有钥匙?”

“朋友。”盛清让如是答道。

“朋友?”薛选青借着门口廊灯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个人从头到脚透着一股老派作风,连公文包都是复古风格。她问,“哪种类型的朋友?”

“比较特别的朋友。”

说法敷衍但值得深究,薛选青下意识觉得他同宗瑛最近的异常表现有直接关系,因此侧身让开,请他进屋,“既然都是朋友那就进来坐坐,说不定宗瑛过一会儿就回来了,你说是伐?”

“是。”盛清让在这个时代除了这间公寓外本就无处可去,当然赞同她这个提议。

他从薛选青身边走过时,薛选青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气味——火药味、血腥味,甚至消毒水的味道。

薛选青察觉到其中怪异,低头瞥了一眼他的裤腿,隐约可见血迹。她默不作声地关上门,进厨房取了一只透明玻璃杯洗净擦干,往托盘上一搁,拎起水壶将杯子注满。

薛选青将盛着水杯的托盘往茶几上一放,“不要客气,喝水。”

盛清让道了声谢。

薛选青摸出烟盒点了一支烟,抬眼看向茶几对面的盛清让,“贵姓?”

盛清让不落痕迹地抿了下唇,“免贵姓盛。”

“名字呢?”

“这不重要。”

“那么盛先生是伐?”薛选青抽着烟,开门见山地问,“大晚上来找宗瑛有什么事?”

“这属于隐私范畴,我是否能不回答?”

“那你早上是不是和宗瑛在一起?”

“你是在审问我吗?”

薛选青的确是一副审问架势,但这审问没有任何强制效力,对方完全可以拒不作答。

她看他拿起水杯,原本绷着的脊背突然稍稍松弛,放任自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问话态度亦委婉了一些,“盛先生,我也是宗瑛的朋友,今天既然遇见你也是难得,不妨认识一下,留个电话?”

她说着已经掏出手机,盛清让却搁下水杯,答:“抱歉,我没有电话。”

没有电话怎么可能?薛选青掐了烟说:“你在开玩笑吗?”

盛清让稳稳坐着,有理有据地答道:“我从法国回来不久,因此没有国内的号码。”

“那法国的号码呢?”

“房子退租了,不方便透露房东的电话。”

“法国的手机号?”

“停用了。”盛清让说完从公文包里取出手记本和笔,翻开一空白页朝向薛选青,“不如你留个号码?”

反客为主。薛选青垂眸盯了片刻,最后拿起笔,唰唰唰地在空白页上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

写完搁下笔,薛选青端起托盘起身,径直走向厨房。

厨房灯没有开,一片暗沉沉的。薛选青从橱柜里抽出一只保鲜袋,背对着盛清让,面无表情地将托盘上的空玻璃杯放进去,封好口。

她又随便找了个纸袋装好,转过身说:“盛先生,既然宗瑛还没有回来,这里也不方便久留,我们还是走吧。”

盛清让却坐着不动,他讲:“我想再等一等。”

“这不好吧。”薛选青看出他留意强烈,可她偏偏不想让他如愿,“你能进来是因为我开了门,那么如果我要离开,你又怎么能留在这儿?我既然开了这里的门,得保证走的时候里面和我来之前一致。你说是伐?”

盛清让见识过薛选青的执着。只要她想,最后无论如何都会让他离开。

他不想同薛选青有太多纠缠,也不想给宗瑛添不必要的麻烦,因此起身,同意了薛选青的提议。

薛选青目的达到,提着纸袋走到门口,当着盛清让的面重重地将门一关,颇为故意地锁了两道,将崭新的钥匙收进包里。

盛清让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两人一道坐电梯下楼,薛选青去取车,盛清让就在699号公寓门口的梧桐树下站着。

他身无分文,一整天没有进食,在这个时代,无处落脚。

薛选青坐进车里,打开手机,翻出刚才偷拍的照片,抬头望窗外,就能看到树底下的盛清让。他原地站了很久,看起来居然有一种无助的茫然。

她敛回视线,瞥一眼副驾上的纸袋,发动汽车驶离了街道。

比起盛清让,留在盛公馆的宗瑛要安逸得多。

她睡了一觉,醒来时凌晨四点多,小妹就睡在她旁边,手里还抓了本书。

宗瑛坐起来,惊动了对方。盛清蕙抬手揉揉眼,哑着声音讲:“宗小姐你醒了啊。”大概是没有预料到自己竟然就这样睡着了,清蕙解释道,“我坐着看书来着,后来好像太困就睡了……”

宗瑛仍隐隐头痛,但并不碍事,她看着清蕙下床,又听其絮叨完,才开口问:“盛先生呢?”

“三哥哥吗?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盛清蕙坐到梳妆台前整理头发,“二姐昨天还因为这个事在走廊里骂了好一阵呢。”

看来自己又被留在这个时代了,宗瑛想着,揉了揉太阳穴。

她低着头问:“二姐似乎对盛先生有不满?”

盛清蕙撇了撇嘴,扭过头压低声音讲:“那是当然了,毕竟二姐和三哥哥有过节的。”

宗瑛“嗯”了一声,清蕙遂接着说:“二姐夫同二姐快订婚的时候,二姐夫家的工厂摊上个官司,三哥哥恰好是那些工人的辩护律师,二姐夫家因此败诉,然后就得罪了二姐夫,顺带得罪了二姐。这个梁子一结,关系就更差。二姐觉得三哥哥就是翅膀硬了回来报复——”清蕙似乎并不喜欢二姐夫一家,“可二姐夫家做得不对,换成我是三哥哥,也一定循法帮理不帮亲的。”

“是吗?”宗瑛以为他会无原则无条件地帮家里人的。

清蕙听出她语气中的怀疑,马上问:“宗小姐,你是不是觉得三哥哥看起来很和气很好欺负?”

宗瑛不答,只换了词语评价,“他很周到,也会忍让。”

“你也这么觉得呀?”清蕙别好头发,“我听奶妈讲,以前给三哥哥起名字的时候,爸爸随口讲了个‘让’字就定了下来,好像天生就该‘让’一样。他后来果真成了一个处处为别人考虑的人,好像不太计较一时的得失,什么事都敛着,乍一看就是很容易吃亏的样子,但他毕竟有底线的。”她一字一顿总结道,“底线之内,一切好谈;突破底线,一切免谈。”

宗瑛从她眉飞色舞的脸上看出她对盛清让的喜欢,因此问道:“你觉得你三哥哥好吗?”

“那是当然了,三哥哥是家里最讲道理、最聪明的人,而且一点也没有依靠家里,他是我的榜样。”她讲完站起来,迅速地岔开话题,“宗小姐你是要再睡一会儿,还是吃点什么?”

“不睡了。”宗瑛答。

“那么我去厨房找点吃的来。”盛清蕙说着走向门口,迎面撞到一脸焦急的用人。她问,“怎么了?”

用人讲:“大少爷烧得可厉害了!刚才量出来的温度简直要骇死人!二小姐叫宗医生快去看看。”

盛清蕙扭头,还没来得及讲话,宗瑛已经走到她身后,“走吧。”

两人进入房间,宗瑛无视了二姐的抱怨,重新给大哥量了体温,又检查了创口情况——感染非常严重。

手术条件差,术后护理环境也不理想,最关键的是药物作用太有限了。

二姐在旁边追究责任,“不是吃了药吗?为什么还会这样子?是不是手术出了差池?!”

盛清蕙在一旁听着,觉得十分尴尬,她眼角余光悄悄留意宗瑛的脸,但宗瑛并没有生气,只紧抿着唇,像在思索。

突然,宗瑛发表意见,“需要换药。”

二姐声音提高,“那么快点换!”

“药不在这里。”宗瑛看一眼二姐,沉着应答,“应该在盛先生的公寓。”

“马上去取!”二姐已经无法冷静,都未细想这其中缘由,就直接吩咐,“快叫小陈开车,去法租界取药!”

盛清蕙说:“小陈昨天开车送大哥去华懋饭店,被炸死了。”

二姐满脸焦躁,“那么叫别的司机啊!”

盛清蕙暗中抓了一下宗瑛的手,示意她一道下楼。

两个人出了门,盛清蕙叫用人去准备汽车,又问:“三哥哥那里怎么会有药的?”

宗瑛之前给盛清让准备过一个医药包,她解释道:“有一些我带回来的药,效果很好。”

盛清蕙没有怀疑,宗瑛说要去洗个脸,便独自去了一楼的洗手间。

她拧开水龙头,洗了个冷水脸,抬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觉得有些陌生。她沉默着擦干脸,推开门,盛清蕙就在外面等她,她讲:“好了,走吧。”

只有宗瑛和司机上了车,清蕙留在了家里。

车子在暧昧晨光中驶出去,台风还未撤离,天气依然糟糕,到处睡着难民,巡警看起来力不从心。

好在时间早,道路还算顺畅,一路开到盛清让在法租界的家,六点钟还不到。

宗瑛走到服务处,叶先生看到她就讲:“宗小姐呀,今天的牛奶送来了!”

宗瑛没有时间煮奶喝,只问他:“叶先生,服务处有公寓的备用钥匙吧?”

“有是有的。”叶先生蹙眉问,“盛先生不在家吗?”

“他不在。但我有急用物品在他公寓,必须现在取。”宗瑛语气恳切,“叶先生,人命关天,请务必帮忙。”

叶先生犹豫半晌,取出备用钥匙,亲自带她上了楼。

打开门,宗瑛进屋,他就一直在门口待着,听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

宗瑛最终在卧室找到医药包,她翻出一些药品装进纸袋,临出门又打开玄关柜,里面只剩两块钱,她全部拿起来塞进口袋。

叶先生瞥一眼她袋子里装的东西,说:“药片啊?宗小姐你是医生呀?”

“算是吧。”宗瑛没时间多做解释,关上门道了谢,快步下了楼。

她坐上车时,天色已从暗蓝转为灰白,风很急,路上行人也多起来。

车子越开越慢,到后来干脆停了。司机是个新手,他看着前面密集的逃难人群,毫无把握地讲:“好像开不过去了……”

“还有别的路可走吗?”宗瑛问。

“那么可能需要绕个远路了。”司机皱着眉答道,“快一点大概一个小时能到吧。”

这里的路宗瑛不熟,她只能将决定权交给司机。

司机掉转车头,打算避开密集的人群,从别的地方进入公共租界。他往东开,宗瑛留意着一路掠过的街景,几乎没有一处是她熟悉的,过了大半个小时,又遭遇逃难人群,宗瑛问:“现在到哪里了?”

“现在、现在是……”司机支支吾吾,紧张得额头冒出密集的汗珠来,没能给出答案。

宗瑛意识到他可能迷路了,深吸一口气问道:“这里是不是华界(非租界区)?”

司机不答,宗瑛说:“赶紧想办法绕回去,还记得原来的路吗?”

司机抬手擦汗,“只能试试了。”

外面风更烈,将街边悬着的各色外国国旗刮得猎猎作响,华界的居民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进行一种自我安慰式的保护。

车开了半个小时,隐约可见租界入口,这时车子却突然熄火,司机转过头,小心翼翼地同宗瑛讲:“没油了。”

宗瑛下了车,疾风几乎要将人吹走,她只看到铁门外更拥挤绝望的人群——

租界的入口被关闭了。

早晨六时许,盛清让回到静安寺路上的盛公馆。

按响铁门电铃,姚叔跑来给他开门,末了还一脸可疑地问他:“先生昨晚何时走的?”他守着公馆大门,留意每次进出,但昨晚绝没有见到盛清让离开,难不成翻了墙?

盛清让不答反问:“大哥怎么样了?”

姚叔答:“大少爷半夜烧得十分厉害,眼下也还没有退烧。”

“宗小姐呢?”

“宗医生一大早跟小张的车出去了,说是到先生的公寓去拿药。”

出去了?盛清让没由来地一阵紧张,“什么时候走的?”

姚叔皱眉答:“有两个钟头了吧,照讲去法租界也不远,难道堵在路上了?”

盛清让侧脸肌肉绷起来,蹙起眉略思索,立即转身走,剩姚叔一人在门口嘀咕:“不会真出什么事情了吧?”

天不好,空气异常的潮湿,盛清让好不容易坐上出租车,一路赶到法租界公寓时,已经七点。

服务处叶先生甫看到他,就踮脚从高台后面探出身来,讲:“盛先生回来啦?刚刚宗小姐也来过的!她打电话告诉你了伐?”

盛清让闻声止步,“来过了?”

“是呀,问我要备用钥匙,个么我看她很着急,就带她上去开了门。”叶先生如实同业主汇报,“留了十来分钟吧,好像取了一些医药品,看起来相当高级的……宗小姐是医生呀?”

盛清让无视他的絮叨,只问:“几点钟走的?”

“走蛮久了,具体我也记不清。”叶先生话音刚落,就见盛清让快步上了楼,他连忙讲,“哎呀,盛先生,这边还有一瓶牛奶,你不带上去啦?”

盛清让迅速上了楼,直奔卧室翻出医药包。

宗瑛只取走了一小部分医用器械与药品,大多数都还原样封着,没有动过。他对着那只医药包沉默片刻,重新拉上拉链,提起包刚要出门,电话铃声乍响。

接起电话,那边语气焦急,直呼其字:“文生啊,南京方面拨给我们的汇票无法兑现!”

盛清让闻言皱眉,仍用一贯的语气说:“慢慢讲,银行是如何答复的?”

“昨天上海各银行就暂停兑现,现下全部限制提存!颜委员过去提现,被银行告知这笔钱归于汇划头寸,不能做划头抵用!可这笔明明说好是用来垫付各厂抢迁机器的专款,万一提不了,不只失信于各工厂,关键是整个计划寸步难行!”

盛清让本就为宗瑛提着心,被这一通电话突袭,也只能竭力稳住,问:“颜委员是什么意见?”

那边答:“他眼下正同银行交涉,但银行态度强硬,恐怕行不通!只能另想办法。”

盛清让一手握着电话听筒,一手提着医药包,因为血糖太低,额头渗出一层虚汗。

他稳声回道:“财政部会计司庞司长目前在上海,如无意外,应是在伟达饭店下榻。”他抬手看一眼表,“现在时间早,他应该还没有离开饭店,你先去找他,我过会儿到。”

对方思索片刻,“那么也只能找庞司长看看了,你快点来。”

盛清让应了一声,又细致地叮嘱对方:“带齐公私章,节约时间。”讲完挂断了电话。

他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无一丝一毫的人烟气,同数十日前他刚带宗瑛来的那个早晨截然不同。

战争也结束了这里的安逸。

他拉开玄关抽屉,从里面找到仅有的两颗糖揣进口袋,迅速出门下楼,直奔霞飞路的伟达饭店。

公共租界经历过昨日的两次大爆炸,资源变得更加捉襟见肘,并且开始更为严格地控制进入,唯持有证件者才能畅通无阻。

盛清让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变化,越发担忧起宗瑛。

他抿紧唇沉默,思索她可能遇到的所有危险,越想越是不安,心里一根弦也越绷越紧。

汽车好不容易抵达伟达饭店,他下了车就快步走向前台,借用电话拨给公共租界工部局,询问秘书:“租界入口要关到什么时候?”

秘书答:“盛律师,红十字会还在同租界当局交涉,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出结果。毕竟难民大量拥入,的确已经超出了租界的接纳能力,也会给租界居民带来很大的不便与危险,当局控制难民的进入也是出于这一点考虑。”

盛清让握紧听筒,正琢磨接下来要说什么,身后突然有人喊他:“文生,你已经到了!”

“有交涉结果请立即通知我。”盛清让挂掉电话转过身,来人快步走到他面前,正是资委会余委员。

余委员提了个箱子,衬衫汗湿一片,气喘吁吁地发表不满,“国府一面叫我们抢迁,一面又不让银行放款,怎么净做这种扯皮拖后腿的事情!快点查查庞司长在哪个房间!”

“七楼。”盛清让早已经打听妥当,同他报了房号,径直走向电梯。

电梯上升过程中,余委员一刻不停地讲着资委会内部的糟心事。盛清让看着不断上升的电梯栅栏默不作声——青黑眼底暴露了他的疲劳,绷紧的侧脸肌肉显示出他的紧张,他握紧拳,甚至有一点点隐匿不发的怒气。

电梯门打开,盛清让步子飞快,余委员紧随其后,肥胖的身体愈觉得吃力。

两人终于敲开财政部会计司司长的房门,庞司长刚刚醒,衣服还未及换,穿着睡袍问来人:“有什么事情?”

“还不是迁移经费的事情!五十六万的专款说好拨给我们,到银行却提不了一分钱!庞司长你也是迁移委员会的人,这个事情请你务必帮我们解决!”余委员显然十分生气,措辞急得不得了。

庞司长同他不熟,转头看向盛清让。

盛清让说:“颜委员今早去银行兑现,被银行以限制提存拒绝。现在特殊时期银行确有难处,但这笔钱毕竟是行政院会议上敲定的专款,且关系到数十家大工厂的生死,庞司长你看这件事怎样解决比较妥当?”

他不急不忙以退为进,庞司长最后想了想说:“我说句实话,这件事我办不了,你要去找徐次长。”紧接着他往前半步,压低声音同盛清让讲,“徐次长中午都要到这里来睡午觉,你中午来,备好公文,等他睡好午觉叫他批。我到时会帮你说明缘由。”

事情帮到这个份上,剩下的就只有等。

盛清让很识趣地带着余委员告辞,下楼过程中他同余委员交代妥当,抵达一楼快步走向前台,重新拎起电话拨给盛公馆。

小妹盛清蕙接了电话。

盛清让开门见山,“宗小姐回来了吗?”

“没有啊。”盛清蕙的语气中也显出一点焦虑和担心来,“按说早该回来了的……”

“司机也没有回来吗?”

“没有呢,小陈死了就只能派新司机去,可能……绕了路。”

盛清让眉毛拧紧,从他们离开公馆到现在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万一汽车半路熄火,或是在哪里迷了路……其中任何一件,在战时混乱的城市当中,都是大事。

他努力保持着冷静,对清蕙说:“开走的是哪一辆车?车牌号报给我。”

“好像是1412——”她这会儿越发心忧,“刚刚听说租界入口都封锁了,宗小姐刚从国外回来,对上海又不熟悉的,万一要是——”

她的话还没讲完,电话听筒突然被人夺走,立刻响起二姐怒气冲冲的声音,“大哥烧到四十多度,叫那个宗医生去取药,居然这么久还不回来!真不晓得是不是昨天的手术出了什么差错,现在她不想担责任跑路了!”

“盛清萍,说够了没有?!”盛清让忽然直呼其名,整个身体都绷紧,右手握成了拳,“那天街上和医院是什么样的情况大家有目共睹,大哥的性命是因宗小姐才得以保全。宗小姐是我带来的人,我信任她的专业和品格。你可以一切冲我来,但你没有立场质疑她的职业道德,更没有资格让她独自出门去取药。”

他讲话时身体几乎忍不住发抖,讲完后牙槽咬得死死的,肌肉完全无法松弛下来。

二姐显然触到了他的底线,他对二姐愤怒,也对自己愤怒。

饭店前台的服务生抬着头愣愣地看他,电话那端的二姐也被他这一通难得的斥责弄得哑口无言。她好不容易回过神要反驳,盛清让“咔嗒”一声挂断了电话。

他转身就要往外走,守在一旁的余委员紧跟上来,“文生你去哪里?不是说好在这里等徐次长的吗?”

盛清让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绪,同余委员讲:“我先出去一趟,尽量会在徐次长睡醒午觉之前回来,只能麻烦余兄多留一会儿。”

稍稍平复之后,他突然又折回前台,拎起电话重新拨给工部局,转接巡捕房后,他讲明宗瑛失踪的事情,最后说:“请留意一辆牌号为1412的福特汽车。”

这辆汽车,此时就停在租界入口外三四十米的地方,里面空无一人。

而铁门外的难民却越来越密集,密集到冲散了宗瑛与司机。

租界警察势单力薄地守着铁门,无望地看着外面密密麻麻的人头,那声势仿佛要将巨大的铁门压碎。人潮在沸腾,台风天丝毫不影响人们求生的狂热欲望,宗瑛几乎要喘不过气。

这时候,有一只幼小的手,突然牢牢地抓住了宗瑛的裤腿。

租界巡捕房打来电话的时候,盛清让和余委员正从伟达饭店七楼下来。

暗沉沉的电梯里,盛清让将获批的公文交给余委员,“剩下的事有劳余兄。”

余委员接过公文,盯着上面的“照办”二字“嗤”了一声,很不满地抱怨道:“整篇公文读了十秒,签字盖章不过也十秒,为这二十秒竟足足等了七个钟头,还非要等他睡醒了午觉才能办!这可是战时,谁允许他这样悠闲?!”

电梯门打开,余委员愤愤地将公文收进包里大步走出电梯,盛清让原本也要一起出门,饭店前台却喊住他:“盛先生,刚刚租界巡捕房来过电话,说找到了牌号1412的福特汽车。”

盛清让立即折回前台,拎起电话回拨过去,询问汽车地址和具体情况。

对方将汽车停靠位置告诉他,紧接着又说明:“那辆汽车几乎已被难民砸毁,燃油耗尽,车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外面的天色急遽暗下来,蒙蒙雨丝悄无声息地飘,盛清让挂掉电话作别余委员,焦急万分地离开伟达饭店,直奔南部华界。

穿过公共租界的出口,铁门外的难民已经散了,只有三五人群聚在一起,像在商量对策,或者根本无家可归。暮色覆掩之下,捕房警察揣枪守着门口,担心一个不留神就有人从铁门上面爬进来,明明已经精疲力竭,神情里却还是要绷着紧张与戒备。

盛清让在距铁门百米开外的地方找到了那辆面目全非的汽车。

或许是仇富心理作祟,抑或仅仅是发泄对无法进入租界的不满,难民们将汽车毁得完全不像样子,玻璃碎了一地,地上隐约可见血迹。

他的心狠狠揪起来,这时捕房警察小跑着过来,同他讲:“盛先生,发现这辆车的时候它就已经是这样了。”说着瞥一眼地上的血迹,很识趣地不再吭声。

不知里面的人是遭了打,所以弃了车,还是因为弃了车车才被毁,但无论是怎样的情况,都不是好事情——如是前者,那么意味着宗瑛可能受了伤;如是后者,在这茫茫华界、数十万人口都朝不保夕纷纷逃亡的时候,她又能去哪里?

雨愈加密集,夏季台风竟然有些料峭的冷。

盛清让一面听巡警描述白天时的状况,一面快步往捕房走。事情到这个地步,只能求助于工部局的人脉,请他们帮忙寻找宗瑛。

他在电话里描述宗瑛的长相衣着,半天也只说出“白色短袖、黑色长裤、灰色运动鞋侧面印了一个字母、随身可能携带医用品”这些特征,对方含含糊糊应下时,他很后悔没有留一张宗瑛的照片。

对方最后宽慰他道:“盛律师,如果有符合特征的人想要进入租界,我们会留住她通知你的,请不要着急。”

盛清让道了谢,这时候才想起来要将医药包送去盛公馆。

天色终由暗蓝染成漆黑一片,糟糕的天气不配拥有皎洁的月光。

一间废弃民宅内,宗瑛跪在地上给一个产妇接生,满头是汗,唯一的一支蜡烛几乎要燃尽。

室内间或响起痛苦的低吟,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蹲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等着——他是在人群中抓住宗瑛的那个男孩。

那时他仿佛使尽了力气,痛苦地向宗瑛求助,讲的是:“救我姆妈……救救我姆妈……”

宗瑛先是察觉被攥住,随后听到他的声音,最后才看到他的脸——一张在人群中几乎被痛苦挤压的稚嫩的脸,糊满眼泪。

而他身边的那一位妇人,羊水已破,裤腿全湿,明显体力已经不支,却又临产。

他持续不停地呼救,嗓子都嘶哑,眼中布满歇斯底里的坚持和绝望——他意识到母亲身处的危险,他不愿意失去母亲。

有些决定出自本能,几乎是在一瞬间,宗瑛艰难地侧过身,挪过去护住他们,逆对了人群。前路无望,撤退同样不易,好在大门紧闭,人群并没有狠命往前碾压的危险迹象,哪怕缓慢难挨也还算安全。

终于从人群中解脱出来的刹那,宗瑛后背湿透,双腿都在打战。

沿途店铺基本全关,更别提寻一家医馆落脚。产妇虚弱到无法前行,无奈之下只能找一间废弃民宅生产。

屋内几被搬空,绝不能算干净整洁,但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宫口全开,第二产程漫长且煎熬,等孩子出来的时候,夜晚已经降临,啼哭声姗姗来迟,与响亮挂不上钩。和这哭声一样有气无力的,是等待胎盘娩出的产妇。

仅有的一支蜡烛燃得还剩矮矮一截,在旁边等待的小男孩脱下自己的上衣递给宗瑛,小心翼翼地说:“这个给弟弟穿。”

宗瑛将新生儿包好递给他,屋子里有一瞬的宁静,但没有喜悦。

外面大风“砰砰”地推撞着破碎的窗户,又隐约可听到战区传来的炮声。

等了大半个小时,胎盘却无法全部娩出,宗瑛双手悬在空中,乳胶手套上全是被染上的血液,根本无从下手——

胎盘剥离不全,只有血在昏黄光线里不停地往外流。

小男孩怀抱弟弟抬头看宗瑛,宗瑛却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这里拥有的,是比租界医院更差劲的条件——她带的药不对症,没有棉纱布,没有注射器,没有消毒液,甚至连干净的水……也没有。

束手无策。

那母亲面色越发苍白,涔涔冷汗从她额际发梢往下流,血压在下降,脉搏逐渐细软无力,她张口唤了一个名字,吐字已经不清。

小男孩转过脸朝向她,眼里蓄积起满满的泪水。宗瑛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侵袭而来。

她跪在地上,汩汩流出的血液就漫过她的膝盖,染透她单薄的裤子,湿腻腻、带一点体温的液体包覆住她的皮肤。

那母亲突然努力抬起手,仿佛想要抓住些什么。

宗瑛起身想要做些最后的努力,可她在袋子里翻了半天,仍旧一无所获。这徒劳让她后背肌肉绷得紧紧的,突然有人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裤腿。

宗瑛转头去看,那母亲缓慢呼吸着,正吃力地抓着她的裤脚——怎么也洗不干净的裤脚。

空气里充斥着无能为力的沮丧和越发嚣张的血腥气,那母亲的脸上已分不清泪与汗,她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看向宗瑛,眼神中只剩下虚弱的痛苦,张嘴也只有支离破碎的字眼,说话时她又看向小男孩手里的孩子,不舍又无奈。

宗瑛抿紧了唇,却察觉裤腿陡松,那只手垂下去,新生儿的哭声乍然响起来。

蜡烛也熄了。

黑暗中宗瑛脱下血淋淋的乳胶手套,俯身抱起哭得撕心裂肺的婴儿。

晚上十点,雨停风止,盛清让坐在宗瑛公寓的沙发上,看着茶几上的一张宗瑛照片,内心交织着沮丧与焦虑。

突然间电话铃响了,他愣了一下,随后起身走过去接起了电话。

对方上来就讲:“宗瑛啊,我打你手机一直没人接,所以冒昧打了你家座机。”

盛清让没有应声,对方接着说:“之前我们不是约了星期三详谈吗?但是我这边突然遇到个急事,那天可能不行了,实在是抱歉,不然我们改个日期?周六怎么样?”

对方见电话另一端迟迟无回应,这才意识到不对,马上“喂”了一声,又问:“是宗瑛吗?”

盛清让回过神,“抱歉,我不是宗瑛,但我可以代为转告。请问您是?”

对方稍愣,但接着又说:“我姓章,是替她处理财产的那位律师朋友,我想将详谈时间从周三改到周六下午,也请她务必给我答复,你这样转告她就可以了。”

盛清让蹙起眉,语声谨慎地反问:“处理财产?”

“是的。”章律师显然没有要为宗瑛保密的自觉,脱口而出,“她好像需要立一份遗嘱。”

就在盛清让想要进一步探询时,对方挂断了电话。

急促的“嘟嘟嘟”声响起,公寓里恢复了可怕的寂静,盛清让拿起手里的照片,更为忧虑地抿起了唇。

在糟糕的环境里,一分一秒都难熬。

等外面稍稍亮起来,宗瑛抱着饥饿的婴儿出门,身后还跟着一个两眼哭得通红的半大孩子。

街边人烟稀少,早没有了白天的那种景况。租界入口外横七竖八地睡着难民,夜班巡警提着煤气灯在门内走来走去,看到带了两个孩子、一身狼狈的宗瑛,也只是多瞥了两眼,就不再注意她。

宗瑛转过身往回走,此时的华界只萧条二字可形容,没有店铺开张,她口袋里仅剩的两块钱也丝毫发挥不出作用。

怀里的婴儿哭得累了,已经昏沉沉睡着了。但安静沉睡总归只是一时,如果没有及时的食物补给,他努力来到这个鲜血淋漓的世界,却仍然没有生存下去的机会。

这时突然有一辆军绿色吉普车从街道另一头飞驰而来,在距离租界入口百米处骤然停下。从上面跳下来两个国军士兵,紧接着又从副驾上下来一个年轻军官,像是来巡查防御工事。

宗瑛在数米外止步看过去,那名军官巡视完毕,快步走向了吉普车。

昏昧晨光里,他摘下军帽皱眉点燃一支烟。

宗瑛认出了他——

盛家客厅那张全家福里穿军装的青年。

宗瑛决定上前时,对方一支烟还没有抽完。

他抬眸打量她,烟丝在暗蓝晨光里静静燃烧,烟雾稀薄,一吹就散。

“请问是不是盛长官?”宗瑛这样问。

盛清和面对这贸然搭讪,微敛起眼睑,接着抽余下的烟,“认识我?”

“我是盛清祥先生的医生,在盛家公馆里见过你的照片。”宗瑛顾及到盛清让和盛家之间的不愉快,为免求助遭遇不顺,因此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自己和盛清让的那层关系。

她说着瞥向他手里的卷烟,还剩半支,她有足够的时间向他说明情况。

老四一直观察她——衣着利落简单但并不整洁,白衬衫上血迹斑斑,鞋面上亦是血污一片,一双手细长有力,怀里托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身侧躲了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

分明是战时再寻常不过的狼狈,但她看起来却莫名地有些格格不入,好像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所以呢?”盛清和抖落烟灰,饶有意味地问,“为什么找我?”

“盛清祥先生刚做完截肢手术,术后感染严重,我取药返回途中被关在了租界外,现在需要将药送去公馆。”她直截了当,偏头看向租界大门,“但租界入口关闭了。”

“给大哥送药和我有什么关系?”盛清和扬起唇,年轻的脸上写满漠不关心,“管着租界出入的又不是国军。”

他对盛家的不屑一顾,这是宗瑛没有料到的。对方拒绝到这个份上,宗瑛也不再乞求什么,腾出手牵过身侧的孩子,继续往前走。

大概走出去百米,远远传来发动汽车的声音,宗瑛以为他们要疾驰而过时,吉普车却突然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她身侧。

盛清和看也不看她一眼,坐在副驾上几乎是以命令的口吻讲:“上车。”

宗瑛犹豫了三秒,就在对方打算讲“不上车算了”的瞬间,腾出手搭住车门,紧接着带孩子迅速挤上了后座。

盛清和扭头一瞥,“送药归送药,这两个孩子怎么回事?”

宗瑛说:“这个问题我可不可以不答?”

盛清和低头又点燃一支烟,手搁在旁边,似乎是考虑了一下,最后却只说了两个字:“随便。”

车子驶过好几条街道,又绕了个大圈子,最终在营地外停下来。

盛清和显然没有立即送他们回租界的打算,连声招呼也没同宗瑛打,兀自进入营地,将他们晾在了外面。

天色渐渐明朗,风较昨日小了一些,也不再下雨,宗瑛捕捉到一丝台风即将撤离的迹象。

过了大半个小时,突然有一辆非军用的吉普车从里面驶出来,又是一个急刹车,稳稳停在宗瑛身前,只差几厘米的距离。

换了便服的盛清和坐在驾驶位上居高临下地看她,神情中透露出一丝炫技般的戏弄意味。

宗瑛默不作声地带俩孩子上了车,坐稳后才直截了当地道了声“谢谢”。

盛清和面对感谢也是无动于衷,驾驶汽车直奔另一个租界入口,好像预知到那里不会聚集太多人似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越是临近军队驻扎的地方,难民就越是想要远离,也更难聚众闹事。

汽车在一侧小门停下,盛清和从衬衫口袋里抽出一本证件,单手展开示向门内,租界巡警凑过来认真辨认,紧接着却又将目光移向了副驾上的宗瑛。

那警察打量宗瑛数次,又走到侧旁特意观察了她的鞋子。宗瑛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对方这时候隔着门问她:“请问你是不是宗小姐?”

宗瑛蹙起眉,反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巡警看出她的戒备与紧张,马上解释道:“是这样的,昨天盛律师通过租界巡捕房找你,特意关照过。”他顿了顿,“你的鞋子很特别,宗小姐。”

盛清让找她?

宗瑛抿起唇看巡警打开侧门,身旁的盛清和则收起证件,侧头看她一眼,别有意味地说:“三哥似乎对你很上心,你是三哥的女朋友?”

宗瑛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声音也平静得毫无波澜,“重要吗?”

盛清和弯起唇角轻笑一声,重新发动汽车,说:“三哥在意的人,当然重要了。”

人、车未到,巡捕房的电话却已经打到了盛清让的公寓和办公室,丁零零地响了数遍都无人接听后,电话最终拨向了盛公馆。

小妹清蕙在楼上接到了电话,听完好消息马上从楼梯上跑了下来,原本耷拉着的脸显出兴奋,“三哥哥,宗医生已经找到,应该快回来了!”

盛清让这时刚到公馆不久,正同水火不容的二姐站在客厅里,因为大哥的病情和宗瑛的安危几乎要再起争执,但清蕙如此一讲,宗瑛摆脱了“弃病人而逃”的嫌疑,二姐的怀疑站不住脚,只能闭嘴。盛清让得知宗瑛被安全找回的消息,心里一直悬着的一块石头,也晃晃悠悠终于往下落了一些。

清蕙的消息虽然浇熄了客厅里即将蹿起来的这把火,却并没有带给盛清让太多的轻松。

他转过身走到门口,视线越过庭院,看向冷清的公馆大门,面上仍布满难以放下的焦虑——抛开恐惧、自责与后怕,他现在更迫切的是想要见到她,想要亲眼确认她安然无恙。

经历了二十分钟的望眼欲穿后,终有一辆汽车在公馆门口停下,高调地鸣起喇叭,唤人开门。

姚叔还没来得及反应,盛清让已是疾步过去,抢先打开了大门。

盛清和看他一眼,下车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将手伸给宗瑛,“宗小姐,到了,下车吧。”

宗瑛自然不会去承他的邀请,转头嘱咐后座的小男孩下车,又抱紧怀中的婴儿,低头下了车。

这一行人的出现,除宗瑛外,其余三个都是大家始料未及的,尤其是盛清和。

他当年一意孤行考入军校,毕业之后几乎再没有回过家,是这个家里实打实的“叛离者”。

待宗瑛下车后,他“砰”一声猛关上车门,大步走到盛清让面前,身高已丝毫不输这个“三哥哥”,他弯起唇压低声说:“三哥,你的人走投无路找上我,真是巧啊。”

他声音虽低,却故意强调了某些字眼,同时余光留意盛清让的反应。然而盛清让却只是强压住情绪,平淡无奇地说了一声:“多谢你。”

清蕙这时候走出小楼,对着大门口喊道:“都站在门口做什么呀?快点进来啊。”

至此盛清让一句话也没有同宗瑛说,更没有机会过问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只看她快步走向小楼,将怀里的婴儿交给了盛清蕙。

盛清蕙还没来得及同突然造访的四哥讲话,已先被这新生儿吓到,她回过神说:“呀,是刚出生的吧,怎么可怜成这样?是不是要喂点东西?”

宗瑛非常疲劳,未讲多余的话,只点了点头,眼神里写着“拜托”两字。

清蕙这时又敏锐地瞥见了宗瑛身后跟着的小男孩,趁着二姐还没出来,赶紧喊他:“快点跟我来。”随即绕过外廊,送他们到用人那里去。

除清蕙和孩子外,其余三人进了客厅,二姐一眼就看到了盛清和,先是一愣,立刻又不悦地斥道:“你还有脸回来?!”

盛清和素来不吃她这一套,找到沙发兀自落座,轻笑着回道:“那是当然了,已经嫁去别家冠了他姓的人能站在这里指手画脚,反而我连回都不能回?毕竟大哥伤成这样,我也要表示表示,比如——”他视线移向宗瑛,“送个医生回来。”

二姐一脸的气急败坏,盛清和却满面春风,他保持微笑同宗瑛说:“宗小姐,不是着急给大哥换药吗?那么快点上楼去啊。”

宗瑛满身的血污,这样贸然进入病人的房间,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

她没有精力同众人解释,只侧过头同身边的盛清让说:“盛先生,我留在公寓的药你带来给大哥换过了吗?”

盛清让回她:“换过一次。”

“情况怎么样?”

“不好不坏。”

她将声音压得更低,“我衣服上可能携带了很多不必要的致病菌,我需要洗漱,还需要干净的衣服。”

说完她抬眸看向盛清让,盛清让对上她的视线,无须多问,只说:“我知道了,你跟我来。”

在二姐“干什么去”的责问声中,盛清让恍若未闻地带宗瑛上了楼。

他带她进浴室,确认热水管道可以正常使用,又急匆匆地去找了衣服,这才避开来让她进去。

待宗瑛关上门,里面传来流水声,他在门外又开始担心换洗的衣服不合身。

着急的时候,做什么都没法得心应手。

宗瑛洗得很快,忍着不去回忆之前的事,却根本做不到,恍惚着洗完澡换好衣服打开门,楼下传来盛清蕙弹钢琴的声音,一种不真实感迎面袭来。

有此同感的还有站在门外的盛清让,他生怕这一切不过是做了个梦,本能地想要伸出手去确认,但最终却克制了这种唐突,只握紧了拳。

宗瑛留意到盛清让一直紧握着的拳和绷紧的面部肌肉,料他可能仍在后怕,对视了数秒后,她突然上前半步,伸出右臂揽住了他。

她闭上眼,仿佛也是在同自己说:“没事了,盛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