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幽灯奇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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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奁艳(2)

院子里回廊下站着两个着蓝绸衣的丫鬟,一个叫剪春,一个叫月桐,见小素仙和郭嬷嬷进了堂屋,剪春小声道:“你说于素仙怎的这样好命,一个汉人,让福晋认作干女儿,比府里几个正经格格还风光,刚替福晋进宫一年吃素祈福,这又代表福晋的脸,出来送东西了。”

月桐道:“她跟咱们能一样么,虽说是汉人,可她爹是郡王爷的门客,是举人老爷,掌管王爷文书。听说宫里的贵人们也看重小素仙,要赐她汉人抬旗呢。”

剪春道:“哎哟喂,这可是天大的荣光,祖坟冒青烟了。”

月桐道:“冒什么青烟,庚子年之后,就闹得不像样,前两年老佛爷和光绪爷又崩了,我眼瞅着洋人可不把新皇上放眼里,湖南湖北都闹革命,听说革命党都要杀到京里来了,谁知道大清朝过到哪天呢!”

剪春道:“不同往日也到底是天大的恩典不是?咱们又不吃洋人的饭,更不吃革命党的饭,咱捧的是皇家的恩典,是郡王的恩典。”

月桐点头道:“你说得也是,可小素仙再露脸又能怎样,听说她跟家里不甚融洽,他爹对她不闻不问,父女之情淡淡的,竟不像一家人。”

剪春道:“有后娘就有后爹,小素仙是前房儿女,娘死了以后,她爹又再娶,生了两个儿子,哪里还顾念她。”

说到这里,两人不由叹了一声,似是触动了思亲之情,沉寂下来。

半晌,月桐道:“小素仙今天亲自来送东西,恐怕还是为着芸香吊死那桩事,死得凄惨,怪瘆人的,福晋怕是不放心,让小素仙来看看。”

剪春冷笑:“要我说,就是拾翠弄鬼,兴许就是她咒死芸香姑娘也说不定。”

月桐吓一跳,赶紧捂住剪春的嘴,呸了两声,道:“可不能浑说!”

剪春道:“我怎么浑说了,她前阵子鬼鬼祟祟,神神叨叨,过没多久,忽然像换了个人,不但脸长得比先前俊了,连说话声都变了——咱们可都记着她之前是个破锣嗓,这一下就燕语莺声的,说话声音都能变,这不是弄鬼是什么?”

月桐低头不吭声了。

这里,小素仙并郭嬷嬷走了进去,卧室窗下正坐着个美人,正是拾翠,因天热,穿着京绸纱衣紫裙,滚着金线纹边,手臂露出一截,带着金镯玉环,手里摇着一柄宫扇,生得翠眉杏目,艳丽无双,肤色莹白如若透明,因美得太过无瑕,仿佛一尊精致的瓷偶。

拾翠见了小素仙和郭嬷嬷,忙站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赶紧打发丫鬟去沏茶,笑道:“还劳烦姑娘亲自过来。”亲手奉茶,声音圆润如珠,悦耳非常。

小素仙笑道:“客气了。”她环顾四周,只见屋中是寻常富贵人家陈设,并无特别之处,她看了一遭,忽瞧见妆台上有一个古旧的箱子,应是一件漆器,因年头久了,漆都掉下来,斑斑驳驳,与周遭华丽崭新的摆设格格不入。

郭嬷嬷正同拾翠说得热络,小素仙自顾自走了过去,那箱子像个食盒,乃是个拙朴的圆形,直壁有盖,分为两层,上面绘了一个女子,宽袖窄袍,披头散发,好似正在放歌,动人而诡异。

小素仙看得仔细,忽然,那女子仿佛动了动,只一瞬,旋又如常。小素仙眉头微皱,伸手便要掀那盒盖,此时从旁伸出一只玉手,“啪”一下按在那盖子上,只见拾翠笑道:“素仙姑娘,这里就是些胭脂水粉,无甚可看的。”

小素仙缩回手。

郭嬷嬷上前说:“这箱子旧成这样怎么还留着?让王爷爱重的人用这个,是底下的人办事不周。”

拾翠笑得不太自在:“是我自己爱用的。”

小素仙淡淡道:“是我好奇了,不该乱动拾翠姑娘的东西。郭嬷嬷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待两人出了院子,郭嬷嬷低声道:“那盒子长得忒奇怪。”

小素仙道:“那东西叫奁,早在春秋时期便有了,到了唐宋年间,女子以此为妆匣,盛放些梳妆之物,头油香粉首饰什么的,后来渐渐的没人再用。”

郭嬷嬷笑道:“姑娘了不得,还认识几百年前的物件。”

小素仙有些怅然,她哪里是认得,她似乎用过这样的妆奁,只是她仿佛长睡做了一个记不起的大梦,醒来早已改朝换代,沧海几度。

她旋即又皱起眉,回头去望,花木阴森,随风摇晃。

小素仙回去向福晋复命,又道:“那院子里一事一物,都透出一股蹊跷来,无端端寒气逼人,只怕不太干净。”

福晋满面惶恐,道:“我的儿,你能通阴阳,说得指定不错。这该如何是好?我已请了萨满妈妈来跳过几次了……怎么还不好?如今世道不太平,连妖魔邪祟都出来作乱。我这几日每天晚上都做恶梦,一闭眼就能看见芸香……”

只听“喵”一声,吓得福晋一激灵,低头一望,原来是一只花猫。

福晋拍着胸口道:“原来是你这畜生。”

小素仙笑道:“花将军,到我这里来。”俯下身把那老猫抱在怀内,不住抓挠抚摸,那猫喉咙里咕噜咕噜的,懒懒倒在小素仙腿上撒娇。

福晋道:“这猫也有年纪了,性子温和,是个可人疼的,当年郡王爷孝心一动,送了只猫儿给老福晋解闷,老福晋就当成心头肉了。”说着又叹口气,“说到王爷……近来王爷也不大对……脸色惨白惨白的,眼神也直直的,先前眼里只有一个红绫,再然后又是芸香——这也没什么,我哪有不贤良的,但好歹也要在意自己的身子不是?这才没了芸香,又看上了拾翠,比先前更甚,祖宗的遗训都快忘了,偏我又不能说什么。”讲着不又落下泪来。

小素仙颇有几分同情,这福晋年纪只长她十多岁,便已是个老封君的模样,成天脸色阴沉,她生得黑粗,有些男相,膀大腰圆,实在算不得美。反倒郡王爷是个美男子,生得芝兰玉树,风度翩翩。当年太后老佛爷把福晋指给郡王,福晋倒是对郡王挖心桃干,奈何郡王待她总是不耐烦,只好歹留着两分夫妻间的尊重。

小素仙道:“福晋莫要伤心了,我觉着那拾翠也有些古怪,今夜我悄悄潜进院子,一探究竟。”

福晋连声念佛不止,道:“你一个姑娘家,即便有能耐,万一遇到厉害的鬼啊神啊的,双拳难敌四手,倘若有什么闪失,我也难见你父亲。我有个远房的姻亲,家里有个义和团的,先前从龙虎山的道观里练过真本事。外头都说义和团刀枪不入是骗人的把戏,可我瞧着不像,多少年前就说白莲教是剪纸为马,撒豆成兵,奇术了得,后来白莲教又改叫义和团,那必然还是有传承的。赶明儿我把他请来,你们俩一并去。”

小素仙笑而不答。

当晚,郡王召拾翠前去陪侍,小素仙独自一人潜入院中,于芸香上吊的树下盘膝而坐,拿出随身带着的一盏青铜灯。这灯年代久远,印痕斑斑,生了许多铜绿,不过三寸,下有三个兽足,上面有一莲花半开,花蕊中有一点灯芯。

小素仙爱惜的用袖子擦了擦,轻声道:“老友,老友,时隔千年,又复相见,倘若不是为了寻你,我也不会进宫一年吃素念经。而今又要仰仗你了。”言罢将那盏灯置于地上。

小素仙口中念动咒语,“噗”一声,那灯忽然燃起一簇小火苗。

火光摇曳,遇大风亦不熄,片刻,那火光骤然由红黄变为蓝色。

光亮甚于之前数倍,瞬间点亮暗夜。

她猛一睁眼,在幽灯映照的世界里,一切赫然变了模样,目及之处,树上、花上、池畔皆是精魅鬼怪,形色各异,由那光一照,皆“哧溜哧溜”躲藏起来。

此时,她忽觉眼前有东西晃过,定睛一瞧,一双穿了桃红鹦鹉绣鞋的小脚随着风,在她面前荡来荡去。

小素仙缓缓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