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夜来
到夜间，于士俊剔亮灯芯，盘膝坐在炕上，支了耳朵等隔壁声响，可听了半日，隔壁却了无声息，梦中依稀又听到声响，于士俊浑身一个激灵，“噌”地坐了起来，忙忙下地穿鞋，举着油灯推门而出，正要往隔壁去，猛一抬头，忽见那老姑子正站在院中，于士俊吃了一吓，因心虚倒退两步，陪笑道：“夜深了，老道长不休息，怎站在这里？”连说几遍，却见那老姑子只呆呆抬头站着，好像个泥塑，浑然没听见于士俊说话一般。
于士俊走上前，抬头顺着那老道姑的目光看去，只见天上月明星稀，一轮圆月犹如冰魄琉璃，遍洒清辉，老道姑一双昏黄的眼直勾勾望着穹庐明月，神态悲切哀苦，痴醉如狂。
于士俊轻触老姑子衣袖，唤道：“老道长，老道长？”那老道姑仍一动不动，如同泥塑。
于士俊只觉诡异，也不敢再交谈，更不敢再去隔壁窥探，只得举着油灯回了房。
一时无事。
于士俊一觉醒来已是天明，向外一望，院中早已空无一人。待吃过早饭，老姑子到山下一户村民家中做法事。于士俊按耐不住，又到隔壁屋中去看。
他取下坏锁闪身入内，屋中静悄悄，抬头望去，只见那夜宴行乐图并无异状，仍是男女老少喜乐无穷之景，再往上看，便是各色神仙瑞兽，虽觉与昨日有所不同，却又说不清哪里有异态。再抬头看那天宫最高处，于士俊“啊”一声惊叫出来，登时汗毛倒竖。
——他分明记得壁画右上绘了玉女乘鸾，一个身着宽袍大袖的玉女坐于鸾鸟之上，手捧净瓶，锦帛宫绦翻飞四散，姿态极美，令人见之忘俗，而今日那处除了几抹祥云，竟空无一物！而昨日画上有四天女绕月，原本手中都提了花篮散花，而今日竟每人手执乐器，或口横短笛，或怀抱琵琶，或弹阮，或吹埙，踏月而舞，与昨日截然不同。
于士俊额上冒出冷汗，又向旁看去，仍有两列神仙官员，似乎有人动作神态似与昨日大相径庭，但他当时看画匆匆，许多细节如今已记不清，即便如此，今日画中所变也令他震惊至极。
他又细细将壁画看了几遭，盯了一个多时辰，那壁画却无半分异状。于士俊心头又惊又恐，却又有股说不出的兴奋，握拳暗道：“每晚都是三更天我隐约能听到动静，可知这画是晚上才有异动，白天悄无声息的，等夜间我再来一探究竟，非要瞧出个子丑寅卯不可！”
于士俊捏定主意便退了出去。吃罢午饭便蒙头就睡。一觉醒来，只见天色向晚，远处天际有几抹火烧云，太阳将要下山了。于士俊只觉精神倍致，自己到厨房寻了碗粥吃了，回房漫不经心的翻着书，只等三更。
闲言少叙，到三更天，于士俊从窗向外望去，见那老道姑又站在院内，他便耐下性子等，将《论语》的注解看了一回，抄了一遍前几日写的一篇文章，不知过多久，再朝外望去，只见那道姑已不见踪影了。于士俊竖起耳朵听了听动静，正是万籁俱寂，他轻手轻脚的举了油灯出去，推开隔壁的房门。
屋中漆黑，他高举油灯向那壁画照去，登时目睁口呆。那天宫之景尚无变化，而那夜宴图上的人却当真像活了一般。在壁画上手舞足蹈，饮酒、跳舞、说笑，侍女上菜，乐师奏乐，正是一派和乐喜庆之相！
于士俊大骇，忍不住向后倒退几步，这时，那筵席上坐于主人之位的胖汉仿佛看见了他，竟从那画中向他微微一笑，微微颔首。
于士俊惊出一身冷汗，再回过神，只见壁画还是那个壁画，但一晃眼的功夫，壁画上的人又活过来，此时，一只手忽从画中伸出来，牢牢抓住于士俊的手臂。于士俊大吃一惊，挣扎不及，那手臂又白又细，手如青葱，染着艳红的丹蔻，将他向画中拽去。耳边听到有人说话道：“贵客来了，还不快快迎接。”他一愣，又从画中伸出八只雪白修长的手臂把他往画中扯。他“啊”的大叫一声，油灯“咣当”一声掉落在地，登时一室黑暗。
一瞬间，于士俊忽听乐声和嘈杂声，眼前一亮，目之所及已是宴会大厅，四个侍女将他推入主人左下方的席位，请他盘膝而坐。立刻有机灵清俊的小童儿双膝跪地，捧杯献茶。
于士俊又惊又奇，回头看，已不见来处，不禁问道：“这是何处？”
那胖汉饮了一杯酒，笑道：“此乃仙境，贵客不必疑惑，你来此地是有大机缘的，放心享乐便是。”言罢击掌，立刻有仆从端盘上菜，于士俊向杯盘内望去，那些菜色都是他先前未曾见过的。他环顾四周，只见周遭陈设奢华，金光铮目。
丝竹管乐之声已传入耳中，于士俊望去，只见那手执红牙板的女子正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唱得正是《金缕衣》，音声圆润清越，婉转妩媚，而乐曲古韵十足，于士俊从未听过。而那唱歌女子，头梳堕马髻，簪着宝钿，身穿胭脂红圆领窄袖衫，浅青色襦裙，正是乌发朱颜，明眸皓齿，比壁画上明艳数倍，落落大方，风姿绰约。一曲终了，双手合拢，屈膝低首向众人行礼。
于士俊看得目不转睛。
那歌姬似乎也觉出于士俊在看她，不由向他嫣然一笑，正是百媚而生，于士俊不由微微脸红。
那胖汉观之不由笑了起来，拍手道：“夜来到这里。看赏。”
那叫做夜来的歌姬便上前，双膝跪地，胖汉随手将桌上一只玉碗递给旁边的侍从，那侍从将碗捧给夜来，夜来双手高举过头，道：“谢大人赏。”
胖汉道：“你去陪一陪贵客，他爱听你唱歌，乃是你的荣幸。”
夜来口中应下，转身来到于士俊身边坐下。伸手拿过酒壶为他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