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云端的墨青棱,早已不是昔日小修,挣扎着苟延残喘。
墨云空记起的当年,是她埋没在太初芸芸众修间,伏在地上向自己遥拜,尊一声“圣女”。一转眼就是近万年时间,这条仙途物是人非,竟像大梦一场。仙路坎坷,她们都走得艰辛万分。
如今,斗转星移,她们之间的地位依旧是云泥之别,只是……角色早就转换。
世事难料——一句再简单不过的人间成语,她到今日方才有真切领悟。
如此想着,她眼皮动动,视线恰与望来的青棱对上。
只一眼,青棱就将目光移走。
黑城上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
妄语镇的修士尚无大反应,可边族的修士却都已惊呆。
永昼国在天仁边族的传说之中,乃是与蛟海古魔齐名的国度,也是个充满传奇的地方。
万年以前永昼国存在之时,是天仁边族最辉煌的时代,那时四方异修无不顶礼膜拜,整个天仁仙境秩序井然,根本不像今日这般充满杀戳侵略掠夺。
这个世界虽尊强者,却也需要要最基本的规则。
然而如今,它更像是强者手中的玩物。
直至今时,天仁边族中的年长修士仍会与年轻的修士感慨一声——
永昼若存,古魔比肩,天仁边族不败。
他们也曾盼望过永昼的重现,然而想像终归是想像,谁都想不到有一天真正有人站出来,以永昼的名义要求他们的追随。
这在从前,只会沦落一则笑话,但现在……
他们明明心里还觉得这是匪夷所思的事,却没有任何人敢置疑。
明明她的眼光柔和,可每个人被那目光扫过后,却有着无所遁形的惶惑与敬畏。
不过瞬息时间,可所有人都觉得过了许久,就连呼吸都情不自禁放缓。
唐徊站在她身边,感受最为真切,青棱身上释出的威压,和过去任何一种仙威都不同,带着淡淡苍穹天地的气息,悄然而至,让人纵是想抵抗也无从抵抗起。
他深吸口气,眼里骤然绽出光芒,将自己的气息放出,与她融为一体。
他和她,就如蛟海古魔与五川永昼,天生就要站到一起。
“尊上,永昼早已覆灭万年,请恕钟某直言,您如何证明自己是永昼后裔,又凭何要求我们追随?”
钟啸仍单膝跪在地上,顶着青棱的威压艰难地挺直背,沉声问道。
青棱欣赏地看了他一眼。
钟啸已满头细汗,却还是不折不饶地紧盯着她。
“我证明不了自己的身份。“青棱摇摇头,“但边族式微,南边几支大族有难,需要力量支援。”
她和墨云空手里的十三辰冠和月冕,早就在唐徊死的那天,被她扔进永昼废墟,用以彻底封住永昼,她无可证明自己这物。
“尊上,您虽境界高深,修为强大,但一来我边族从不依附外人,二来永昼一说,太过匪夷所思,还望尊上原谅钟某不能如尊上所愿,如今我们这几支边族就剩下这点血脉,不能断送在此。”钟啸抱拳俯头。
他身后的边族修士也回过神,虽不至嚣闹,却也神色各异地盯着青棱。
“她的身份,我能证明。”唐徊忽然开口,“我是蛟海古魔族少主,蛟神后裔——殊迟!”
他说着,周身忽然笼起一阵蓝光,在身后渐渐凝出一道虚影。
青棱有些惊讶地看去。
虚影传出深海古渊般静谧玄沉的力量,成了今天让在场众修再次目瞪口呆的另一场震撼。
唐徊在身后凝出的虚影,是蛟海的蛟神。
半蛟半人蓝色躯体上覆着金色鳞片,一头比海水更加深的卷曲长发间是如同冠冕般的美丽长角,他的手上,一手紧握着三叉长戟,一手托着团水魂,湛蓝的眼眸藏着深海的秘密。
蛟海传说中,只有真正的古魔皇族后裔,才拥有召唤蛟神的力量,而在古魔族有记载的历史里,能够召出蛟神虚影的人少之又少,更别提像唐徊这样,召出的蛟神虚影几乎化成实像,站在他身后,巍然屹立如一座小山。
古魔族现任族长殊妄也能召出蛟神,他的最强悍必杀法术——蛟神海杀咒,是他纵横蛟海这么多年的倚仗,也是他能当上古魔族长的最大原因。
可如今,唐徊身后的这个蛟神虚实幻像,早已不知强出多少倍。
便是裴不回,见了这蛟神虚像,都忍不住瞪大眼眸,更何况是边族之人。
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若是蛟海古魔的少主,那么他们自然愿意追随,毕竟今时今日他们最好的归宿就是进入蛟海获得庇护。
但如今要他们追随的却是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
钟啸脑中瞬息掠过数念,一时间竟拿不出决定来。
倒是裴不回先发话了。
“黑城城主既然回归,妄语镇镇民日后自当全心追随城主一人!”
那厢妄听兽一声高喝,他身下的轩辕象随之长吼而起,如号角响彻云宵。
青棱便听到底下传出齐刷刷的呼应声——“城主!”
她朝裴不回递去感激的笑,裴不回只是点点头,笑容很寂寥。
“罢了,你们不必如此犹豫,当我没说过吧。我是永昼皇族后裔,这是事实,但这事实重要吗?就算我今天不是永昼后裔,难道就不能借个名义将尔等聚起共战?这些年,边族虽有傲骨不愿屈服五川,但众族间各为其政,如同散沙一盘,还不如整日争强斗胜的异修,一旦战起尚能同赴五川,共战一线。若是尔等早能同心协力,凭着这天仁数万年积累下来的边族之力,何至于今日这般田地?”青棱先是浅笑,话说到后面,声音却忽然转厉,如鼓声降下。
钟啸闻言竟无法反驳。
他身后边族众修均都咬牙面露忿意。
“你们既然没有共战同争之心,存的只是苟延残喘之意,就算永昼重临,也无济于事。说到底,永昼是你们的信仰而已,而我只相信我自己。我从不借助他人之力!”青棱收了笑,看着钟啸与他身后边族众修的眼神中毫无温度。
“尊上,我们绝非贪生怕死,我们……”钟啸霍然站起,额前青筋爆起。
“不必多说!”青棱摆手打断他的话,“你们疑我,我不勉强你们。如今五川已聚万名散修,分作十军,攻向陆上剩余边族,我即刻要赶往什女国。你们选择自保,乃是人之常情,只不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是去是留,奚听尊便。”
边族逐一被击破,到最后,就算他们留得性命,也永远在天仁上过着逃亡的生活。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尊……尊上,我们展灵族人数虽寡,也愿随君前往什女一战。展灵族族长官华请命同往!”城中最角落里一群毫不起眼的修士忽然站起来,齐朝着青棱拜倒。
展灵族是这群边修中最弱的一族,从族长官华到他身后每个修士,都是一副惨淡光景,面容灰败,灵气涣散,但他们眼中光芒却熠熠,像垂死之人找到目标。
随着展灵族的站出,城中越来越多边修站起。
“栖梦族也愿随君一战!”
“燕山魅谷愿随君一战!”
城中声音愈来愈大,如战鼓擂动。
钟啸站在前方,脸色越来越红,如火焰加身。
青棱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修士正在经历极矛盾的挣扎。
“既然大家都愿随战,我红阳族自然不会胆怯,我族也愿随君共行。但此战一了,我红阳族便会退出,也请尊上垂怜,我族血脉不能断在我手里。不过……我钟啸愿以一人之力,誓死为边族而战!”
不过片刻,他似乎想通其中关节,朝青棱重重抱拳,再度拜倒。
“都起来吧,青棱替南边的众族谢过诸位!这一战,不是为我,是为了你们自己。这盘散沙,要靠你们自己聚起!”青棱说着,向城下众人抱拳还礼。
青棱……墨青棱……?
一千多年前,被青凰圣尊诛杀于青凰川之巅的——青凰神君?
此名一出,边族中便有数人色变。
已死之人再现,这意味着什么?
无人看透前路。
“你们在此休整三日,三日后,出发什女国!”青棱却不理会自己的名字在他们心里掀起多大风浪,简单交代一声,便转身飞向了已然毁去的妄语镇。
她头有些疼。
这些事,要比修仙复杂太多了。
修仙再难,也只是一人之事,但如今却是数万人之事,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妄语镇里空无一人,屋舍倒塌,青石路碎裂,到处弥漫着古怪的焦臭,丝丝缕缕的残留黑气从石缝间飘出。
她随意挑了根断柱盘膝坐下,眉色半拢,眼眸轻闭,以指尖轻捏着眉心。
倦色染上秀颜,看得追来的唐徊眉头大皱。
认识青棱这么久,他没见过她露出疲色。
转念之间他已飞至她身后,伸手按住她的肩头,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倒,青棱便懒懒倚到他胸膛上,盘起的双腿伸出,从垣边垂下。
“怎么?累了?”他抓下她捏着眉心的手,指尖凝出一点水光,按在了她的太阳穴上,轻轻转动着。
青棱深深一呼吸,头在他胸口蹭了蹭,发丝凌乱地粘上他的衣襟。
“有点。”
“你可以不必理会这些事。”唐徊垂头,脸埋到她颈间。
他素来讨厌这些事,以前心里只有修仙问道,后来堪破绝情,多了一个她,从此之后心中便只有墨青棱,这世间繁杂乱相,都与他无关。
天仁的事,若按他本意,根本不会插手。
但既然她要管,他便随她。
“好痒!”青棱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着开口。
唐徊的发撩到她的鼻子。
“青棱,你打算做什么?”他拔开了自己的发,开始好奇青棱的打算。
从前他以为青棱回来只是想找穆七言清算旧账,后来他发现她的目标远远不止于此。
“先聚边族,再同赴蛟海。”青棱仍旧闭着眼,人往后坐了坐,更靠近他一切。
他身上的温度,让人很舒服。
“你想将陆上边族之力与蛟海古魔合并,共同抵抗五川?”唐徊想了想,回道。
她点头,又摇头。
“这只是其中之一,但我真正想做的是另一件事。”
“何事?”
“让永昼重临,那是从前未完之事。”青棱脖子往后一倒,头倒在了他肩上。
“永昼?”唐徊沉吟着重复一声,“十三辰冠月冕已将那里封印彻底毁坏,永昼通路被埋,根本进不去了。”
“殊迟,你怎么知道十三辰冠和月冕?”青棱忽然睁眼,侧眼看他。
唐徊心中一滞,语气仍如常。
“古魔在五川上埋有耳目,这消息是他们传回来的。”
“是吗?”青棱淡道,又闭了眼,不再多问。
“你有办法解除封印,打通秘道?”他即刻转了话题,顺便将唇凑到她耳垂上。
青棱微微一颤,缩了缩,却被他抱紧。
“没有办法。”她回答他。
“没办法?那你想怎么做?”他吐舌,在她耳珠上舔舔,而后一口含住。
甜得像糖果。
青棱脖子扭动着,想避开他的侵袭。
“解除封印太麻烦,也太斯文了,我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上面。我们……直接暴力些吧。”
“怎么说?”他吮着她的耳珠,吐出的话含含糊糊,催人动情。
“蛟海水干,五川倾塌,永昼重临!”她再度睁眼,眼中锐光一片。
话才结束,她就觉得自己耳朵上传来刺疼。
唐徊竟惊讶得重重咬了下她的耳垂。
“疼!”她怒起。
唐徊不言不语,只盯着她。
蛟海水干,五川倾塌,那像一个预言,也像一个誓言。
“你想……让蛟海倒灌?”他瞬间明白了她的想法。
青棱笑了。
“蛟海之水倒灌回天仁地底,巨大浮力会把永昼推出地面,而五川……必将倾塌!”
到时候,便是永昼重现之日。
“我要带着永昼离开天仁,重建苍穹,就这么简单!”
她的道,本来就不在这里。
唐徊失神看她,脑中记起初入天仁时她说的话。
“唐徊,你听好了,除却蛟海水干,五川倾塌,你我之间绝无第二种可能。”
原来蛟海真会水干,五川真能倾塌,她绝情之语,竟成今日誓言。
“好!我帮你!”
蛟水水干,五川倾塌,他便以唐徊之名与她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