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量天一尺 (1)
掌灯时分,全店忙碌,旅客大量涌到,店内店外人声嘈杂。
城门已闭,迟到的旅客必须在城外投宿。
寿春老店与淮南老店,皆是西门城外最大的旅店,旅客多是意料中事,谁也懒得过问身边的人是不是旅客。杨琼瑶已经不在淮南老店投宿,与伏魔剑客反脸之后,便返出另行觅店脚,表示不再与对方和平打交道。她扮成普通的骡夫,乘旅客混乱时向店门走去,店外门灯光亮度有限,走近才能看清面容。一名脚夫打扮的人,在前面挤近她身前。
“杨姑娘,不必进去了。”这人拦住她低声说。
“怎么啦?”她讶然问。
是五爪蛟的爪牙,她不陌生。
五爪蛟恨透了伏魔剑客,认为那些蒙面人,是杀入桑家大院的凶手,是伏魔剑客的同党,因此愿意和她合作,提供必要的协助,供给重要的消息。“那些混蛋都偷偷离开了。”
“甚么?”她心中大急。
“咱们派店伙冒险破门而入,才发现人去房空。”
“糟!知道他们的去向吗?”
“正在追查,请静候消息。”
“好的,我也找线索。”
几乎所有的人,都猜想伏魔剑客这些好汉,今晚一定会留下住宿一宵,明早走与不走,就无法猜测了,也许会等辰牌末时分才可分晓。结果,出乎众人意料,他们竟然乘旅客忙乱时,化整为零溜之大吉。
一般旅客必须赶宿头,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以免赶不上宿头发生危险。江湖客却不介意危险,不介意是否按站投宿,有些人甚至昼伏夜行,夜行反而安全,露宿更是家常便饭。往何处走的,调查并不困难。有地方豪强暗助,有蛇鼠合作,有如布下天罗地网,遁走的人数不算少,很难逃过眼线的耳目。月华曹娇糟明机警,武功并不差。要不是被伏魔剑客的名气所慑,真要放手一拼,她甚至有三四成胜算,伏魔剑客还真奈何不了她。天魁出现,她的胆快要吓破了,脚下突生神力,死中求生落荒飞遁,不但逃避天魁,也要逃避这些蒙面人,速度打破平生记录。她知道沿途有埋伏,怎敢循官道向东逃?不知道逃了多久,反正将要力尽,眼前出现浊流滚滚的淮河,河上可看到一些大小船只往东。妙极了,岸边正好搁了一艘小代步船,两个村夫打扮的人,正在用劲将船向岸上拖。
两个村夫容易对付,冲上会抓住两人分别摔翻,将船推下河,架起桨在村夫叫骂声中,顺水顺流向下放,打破樊笼飞彩凤。如果她在现场留下,看双方打交道,一旦发现文斌才是天魁,必定胆裂魂飞逃不出现场,死路一条,机警怕死的人有福了。船远放十里外,后面是否有小船追来,但她毫无所知,以为已经脱险了,不会有人发现她是从水上走的。
伏魔剑客是向东走的,沿官道东奔,在会合处聚集了十二个人,连夜向东急赶。
他们前面数里,也有十二个人急赶,有时留一个人等候他们到达,交代一些事即以快两倍的脚程,赶到前面归队,两队人可以维持联系。官道傍淮河南岸伸展,不时与河会合。
夜黑如黑,道上鬼影俱无,正好用赶长途的快脚程急赶不会惊世骇俗引人注意。
一个时辰后,杨琼瑶踏上东奔的旅程。她还可以活八天,怎肯放过与罪魁祸首同归于尽的机会?唯一令她怀念的人,是令她感到痛苦的文长虹,天魁文斌,或者于虹。
文斌是甚么人,那并不重要。文斌对她视同陌路,这痛苦令她心碎。
但生死关头,文斌把她送上树藏身,那关切的语音,岂是对她冷漠无情的人?
现在,她离文斌愈来愈远了。
她的生命只剩下八天,文斌也救不了她。所以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与伏魔剑客那些人同归于尽。她埋头急赶,并不知道她离城一个时辰后,身后有人也走上这条东行官道。
月华曹娇的操舟术不好也不坏,架双桨的小代步船,还不能控制自如,以顺流下漂的时间居多。要不是情急逃命,她哪有勇气乘这种小船,在汹涌的急流中玩命?能保持下漂已经很不错了。日影西斜未牌末申牌初,船漂近一处湾流。到底漂了多远,她毫无所知。小船是尽量靠岸漂的,她不敢放乎中流快速下放,稍漂快些就险象横生,倾侧打旋难以控制,手忙脚乱经常发生桨滑落的现象。河流折向,形成弧度不算大的湾流,岸上草木繁茂,芦苇密密麻麻,看不到活动的人影,似乎相当荒僻。流向渐渐移向东北,对面可看到起伏不大的冈阜形影,地势比河南岸反而稍低些。
她不再心焦,不再躁急,急也无可奈何。她无法如意地控舟快航,能尽量控制小船傍岸漂流,她已经心满意足了,一个江湖女亡命独自控舟,还真有点值得骄傲呢!她相信一定可以漂抵某一处大埠,改乘客船前往凤阳,像这样漂呀漂的担惊受怕,何时才能平安到达?州城至凤阳一百八十里,途经两县,沿河必定有大埠,定可找到船只搭乘的。
不论水路陆路,她都感到陌生,从没走过这条路,沿途问路定去向,有一步走一步。
从信阳走寿州,就是采用问路走去向的办法走的,反正有目标,条条大路通长安;凤阳就是她的目标。走哪一条路如何走,沿途打听不会有问题。小船被一个小浪掀得一旋一扭,她急动的左桨用力过猛,船几乎反转向右倾,转了头船尾掉向下游,吓了一大跳,好险!惊魂初定,不经意向上游远眺,心中一动。
一艘无舱中型货船,三支大桨参差划动,显得并不协调,速度并不太快,从中流向下冲,三个控浆的人各划各的,掌舵的人也就显得有点手忙脚乱,一看便知操舟的人并不内行,凭一般牛劲大胆下放。大概认为并不怎么湍急的河流中,船不会翻覆,河上往来的船只 不多,没有撞船的顾忌。
操舟的人不熟练,穿章打扮也不像舟子。
烈日偏西,她向西南下游眺望,不易看清里外船上的景物,阳光相当刺眼。但她看到船上共有六个人,看到几个人肩上有反光物不时闪烁。是刀剑的把部饰物。刀剑的锷,刀的吹风环,剑的云头,都因平时擦拭得光亮而反光;玩刀剑的人,对这种反射的光芒特别敏感。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有人弄到船只追来了。
天网不会放过她,那些神秘的蒙面人不会放过她,伏魔剑客的人不会放过她。
于虹一定被那些人杀死了,单人独剑哪有幸理?
如果于虹被杀,该是为了掩护她逃走而死的。心中一懔,不假思索地双桨一阵急动,小船跌跌撞撞歪歪斜斜,冲入浓密的芦荻丛。秋汛期间,一部份芦荻浸泡在水中,压倒一大片芦荻,船总算搁上河岸。抓起包裹窜入岸旁的草木丛,不分东南西北飞奔,急似漏网之鱼,尽快远走高飞。
她以为那艘船的人发现她的小舟了,惊惶逃命心态影响她的判断力,杯弓蛇影风声鹤唳,是逃命者的正常反应。其实那些人并没留意在岸旁的小船竹筏,逃走的人所驾的船,必定放乎中流尽快向下急驶,怎么可能沿岸慢慢漂流?小船钻入芦荻丛,更不会引人注意了。
她甚至以为对方正循她留下的走动痕迹,在后面穷追,因此小心地不时折向或绕走,辛辛苦苦布下迷踪路,引追的人往错误的方向追。她后面鬼影俱无,她是自己吓自己穷紧张。
淮河自寿州迄凤阳,短短百余里,名义上经过两县:怀远、定远。但沿途除了怀远城外,并无其他大埠,没有繁荣的经济区,大的市集其实也不大。稍有名气的两座小埠,是蚌埠集和洛河镇。当时的蚌埠集市民,做梦也没料到在数百年后,这里会成为数百万人的大都市,那时,全集的人口不超过三万,仅是凤阳西面的一处水陆交通略为重要的小市集而已!洛河镇更小些,当时仅有三百余户人家。淮河在北面向东奔流,镇东有洛涧会合,称洛口。一条大木桥跨越洛涧,是官道贯通东西的桥梁,镇北没建有码头,往来的船只皆傍岸停泊。本镇以农产为主,货船以运送农产为大宗。小客船靠岸的不多,旅客皆走官道自由自在些。这座小镇自是交通要津,水路与官道分别经过镇北镇南。地势也相当重要,近乎三不管也三要管地带。镇本身属怀远县,镇西属寿州,镇东洛涧以东属定远县,也许应该取名为三界首镇。
镇有两条街几条巷,东北角近河岸泊舟区,小小的巡检司衙门,像一座小庙,那就是洛河镇巡检司,有一位巡检大人,几名捕快十余名丁勇,以及轮役的役丁。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水陆的治安良好。
巡检大人叫徐寿春,绰号叫量天一尺,精明干练而且公正廉明,通常巡检是从九品起码 官,职务与身分皆可佩刀,但他手中经常携带一根尺,像个捕快。捕快的铁尺最长的也只有两尺二寸,短的一尺八。但他的尺长有三尺六寸五分,所以叫量天尺,尺便成了他的绰号,比刀剑更管用,双手抡动,一尺下去,磨盘大的石块一击中分。后来,人口膨胀,怀远县治安首长主簿,也把衙门移到此地来坐镇,官署就傍着巡检司衙门。这是说,人口膨胀,表示治安恶化,水下陆上的蟊贼,也日渐增加,所以需要建立主簿衙门,由一县的治安首长坐镇。而在量天一尺坐镇期间,毛贼们相戒远高疆界作案,以免有理无理,先被量天尺敲断胫骨,再解送县衙法办,案未审便丢了半条命。
寿州的五爪蛟,是淮河的牛鬼蛇神头头,洛河镇正是他院子门口的地盘,竟然也对量天一尺有所顾忌。他的爪牙弟兄,就不敢在洛河镇为非作歹,把在附近出事列为大忌。出了事他也不敢出面营救,爱莫能助。量天一尺是一个公事公办,软硬不吃的公正廉明,而且武功令毛贼丧胆的好官。外来的过往江湖英雄好汉,最好事先打听打听,不要在这里猎食撒野。这里不是通都大邑,没有油水可猎,也没有在此停留的必要,一举一动皆在镇民的透视下。镇上唯一的客栈叫悦来,只能接纳十余位需要在此地停留的旅客,设备简陋得很,很少有高尚的旅客投宿。其实这里是上航船只的中途站,所以河旁经常有客货船渡宿。下航的船只,不会在本镇停留。下航怀远城是七十里,上航寿州约五十出头。
月华曹娇弃舟登陆的河湾,在镇西南的五六里。她不知身在何处,本能地越野向东觅路,河向东流,往东定可到达凤阳。天黑之前,她不打算进村庄借宿问路,避免暴露行踪,追的人一定会向村落查问她的下落。那艘有六个可疑人物的货船,傍晚时分靠上了镇北的河岸。附近共泊了七艘大小船只,不像是长程的客货船,岸中没有忙碌气象,一些大人小孩在满天晚霞下,悠闲地在河岸上嬉戏,一切皆显得平和安详。六个人皆穿了青劲装,带了刀剑,却没有行囊,跳上岸浑身水湿,似乎一个个精疲力尽。
伸向河岸的街口,皆建有通向水际的石级,既可作码头用,也是妇女们洗濯的工作地。
六个人系妥船,拾级而上,猛抬头,便看到河岸上街口站着五个人。
六人眼神一变,互相暗打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