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满是尘土的中巴车在公路上徐徐开动,引擎有气无力地哼哼着,让人昏昏欲睡。
此时天色刚近正午,阳光炽热,靠车窗的乘客纷纷把身体朝中间靠去,尽量避开晒人的光线;中间的人老大不情愿,又不好公开呵斥,只得也装作睡着,用肩膀或者大腿顶回去,默不作声地扞卫着自己的领土。再加上过道和行李架上堆积如山的编织袋构成的崎岖地形,十几排座位呈现出犬牙交错的复杂态势。
车子每一次摆动,都会让这个小小世界的格局变化一次。汗臭味、家禽味、汽油味甚至还有个别人偷偷脱下皮鞋晾出来的脚丫子味儿丝丝缕缕游荡在狭窄的车厢中,让本来就燥热的空气更加难耐。
不时还有几只塞在座位底下的鸡鹅昂起脖子嘶叫两声,好像嫌添的乱还不够多。
在这些表情痛苦的乘客之中,端坐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和尚。这和尚身穿一件灰色僧袍,脖子上一串檀香佛珠,如果没有鼻子上的金边眼镜,简直就和古代人没有任何区别。
这位释家子弟可算得上是佛性纯正,身处这种嘈杂、拥挤的环境之中仍旧不急不躁,泰然自若,颇有当年菩提树下佛祖悟道的风范。
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这位大德耳朵里还塞着两个黑色耳机塞,一条细线牵进僧袍,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膝盖,双唇嗫嚅,似是在默默咏唱。
那声音缥缥缈缈,若有若无,如梵音低吟: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
中巴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发出一声尖利的啸声,惯性把所有的人都朝前抛去,车厢里响起一片惊呼。一件包着钢角的密码箱从行李架上跳下来,斜斜砸向前排的一个小女孩。
说来也怪,就在这箱子即将砸中小女孩头部的时候,却像是凭空被一股力量横向推动,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哎哟”一声,正面拍中了售票员的后脑勺。
这一切都是瞬息之间发生,乘客们谁都没注意到过程,只看到了结果,纷纷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售票员疼得龇牙咧嘴,又怪不着别人,只得弯腰捡起箱子,冲司机大吼:“你怎么开车的!”
司机唯唯诺诺,缩着脖子拉动手闸,让车子完全停稳。售票员揉着脑袋,转脸恨恨嚷道:“韦庄到了,谁要下车?”和尚睁开眼睛,优雅地把耳机塞从耳朵里取出来揣入怀中,拍拍小女孩的头,然后走下车去。
下了车,和尚忽然回身,冲售票员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适才听到停车时声音异常,既造业因,便得业果,想必是施主长期超载,以致制动鼓失圆或者有了锥度,还是换个新的为上。善哉善哉。”
说完和尚深施一礼,扬长而去。
这个和尚正是彼得。他送走了罗中夏、颜政和二柱子以后,就拜别曾桂芬,一路风尘仆仆,赶往韦氏一族的聚集地——韦庄。青莲再世,阖族震动,再加上韦势然复出,秦宜又有了踪迹,这种种大事,必须得当面向族长说明。
他离开公路以后,沿着一条简陋的柏油路步行了十几分钟,然后转上满是粉色、淡黄色野花的山梁,九转八折,最后翻过一道高坡。
一过高坡,视线豁然开朗,扑面皆绿,一条山路逶迤而下,如同万绿丛中的一条白线,途中绕过一汪深潭和几簇竹林,弯弯曲曲进入一处四面环山的低凹盆地。盆地依山傍水,盆底可以看到一片高檐青瓦的屋群,正是韦庄的所在。
饶是彼得和尚佛性坚定,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心中一阵激动。
他已经有数年不曾回来,比起外面世界的天翻地覆,这里却没什么变化,仿佛是五柳先生笔下的化外之境,超脱世间之外。尤其是习惯了都市喧嚣的人,来到这里都会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走到村口,仰起头望了望石牌楼上面两个篆字“韦庄”,牌楼旁边还竖起一块蓝底白字的路牌,上面写着“韦庄欢迎您”五个仿宋字。
彼得和尚迈步经过牌楼,走进村子,几个村里的年轻人恰好骑着摩托车突突突地与他擦肩而过,纷纷好奇地朝这边望过来,吹两声口哨;还有一两个背着旅行包的驴友对他举起了照相机。
韦庄的路是青条石铺成的,起伏不定,宽度刚刚能容两辆别克君威对开而过。道路两侧多是砖木结构的古屋,青砖青瓦,屋檐檐角高高挑起,姿态堂皇而宽方。楹联、石雕和碑石比比皆是,点缀在古屋之间弥散着敦淳之气,比起普通小村多了几分古雅的书香味道。
彼得和尚摸了摸佛珠,不知为什么,这一片本该熟极的家乡之地却让他突然有了另外一种感觉,一种隔阂且不安的陌生感。就连小村静谧的气氛,都显得不太一样。
大概是长途旅行太累了吧,彼得和尚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他不是一个不可知论者,最喜欢的还是那句话:“佛祖不扔骰子。”
他径直走到韦庄的村委会。韦庄村委会设在一个叫做敦颂堂的地方,以前是一个私塾,现在改成了几间办公室。彼得和尚推门进去的时候,一群干部模样的人正在开会,其中一个身穿藏青干部服的老头儿手夹香烟,一手拿着钢笔,正侃侃而谈。他一看到彼得和尚,连忙把香烟掐了,把钢笔别回胸前,起身对其他人说:“我有个客人要接待一下,你们先研究研究,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走出门,随手把门关上,示意彼得和尚随他走到走廊拐弯,这才热情地拍了拍他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番,“等你好久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这后三个字倒是真合适你啊,呵呵。”彼得和尚慢慢后退一步,淡淡一笑:“定国叔,好久不见。”
这个人叫韦定国,是现任韦氏族长韦定邦的亲弟弟。韦定国处世手腕灵活,入世心重,很有活动能力。族内和笔灵相关的事情都是族长韦定邦处理,而一切俗务外事工作则交给了韦定国。他如鱼得水,顺理成章地当上了韦庄名义上的村长,还入了党,而韦庄族内也有“内事不决问定邦,外事不决问定国”一说。只是彼得和尚一直不大喜欢这位叔叔,总觉得和自己秉性不合。
韦定国看看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青莲出世,是确有其事吗?”
彼得和尚略点了点头:“我亲眼所见。”大概情况他已经打过电话给族里。韦定国有些埋怨地看了他一眼:“你们怎么搞的,没点组织性纪律性,没请示一下就擅自把它给放跑了!”
“关于这件事,曾老师有几句话想带给族长,我们这些小字辈不便说什么。”彼得和尚给他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韦定国扶了扶玳瑁腿的黑框眼睛,背着手慢慢踱到楼梯口,长叹一声:“族长如今情况却不太好……”彼得和尚一惊:“怎么?”韦定国道:“自从我哥被我那不成器的侄子打成重伤,就一直状况不佳,这你也是知道的。这几年病情愈发严重,又不肯去省里的医院治疗。前一阵被秦宜的事情一刺激,如今……咳。”
彼得和尚不动声色,韦定国又道:“我这几年来一直忙着搞咱们外村的古镇旅游开发项目,族里的事也没怎么帮上忙。现在青莲笔已经现世,这个节骨眼上正需要有人主持大局,我哥若是有什么不测,韦家群龙无首……唉。”他见彼得和尚一直不吭声,立刻换了一个话题:“你是打算先歇一下,还是立刻去见族长?”
“多谢定国叔关心,我先去见族长吧。”
“也对,正事要紧,我马上安排车。咱们叔侄俩回头再慢慢叙旧。”
韦定国说。两个人边说边走,来到村委会门口,并肩站定。韦定国掏出手机交代了几句,忽然没来由地对彼得和尚说道:“你现在也三十多了吧?
彼得和尚纠正道:“小僧二十三岁剃度,如今已经过了六载,是二十九岁,还没到三十呢。”韦定国呵呵一笑:“你这次回来,恰好能赶上笔灵归宗,怎么样?要不要也去试试?”彼得和尚眉毛一扬,摩挲着佛珠,似是心里有什么被触动了。
笔灵归宗是韦家五年一度的大事。每隔五年,韦家就会遴选出这一辈中才学、人品、能力俱优的族人,允许他们进入藏笔阁,同时暂时解放阁中所收藏的笔灵。如果有人天资够高,又足够幸运,就有机会被笔灵选中,不光实力能一跃数级,而且从此成为笔冢吏,地位卓然。
这些人选的年纪一般都限于十五至三十岁,由族内老一辈推荐。
彼得和尚今年二十九岁,这已是他最后的机会,听韦定国的口气,似乎是有意推荐他参加。
彼得和尚淡定地双手合十,微鞠一躬道:“小僧已经遁入空门,这等好机会,还是让给少年才俊吧。”
“贤侄你不必过谦,这一辈中,你本来就是最有前途的,若非出了那样的事……嗯,现在既然回来了,就不要错过。人选方面,组织上也会考虑的。”
“Well……”彼得和尚只是嚅动一下嘴唇,最终还是摇头微笑,沉默不语。韦定国皱了皱眉头,没再说什么。两个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一辆纯白色的途胜开了过来,停到两人身边。司机从里面探头出来,恭敬地叫了一声:“韦村长。”韦定国拉开车门,让彼得和尚上去,然后对司机说:“内庄,祠堂。”司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彼得和尚坐在车里,他看到后视镜里的韦定国又举起了手机,心里不禁一阵叹息,这位叔父,总是如此。
途胜发出一阵轰鸣,在韦庄的小巷子里七转八转,开了约莫十分钟,绕到了韦庄的后面。原本的石条路逐渐变成土路,视野也变得狭窄起来,像是钻进庄子后面的山里,四周都被翠绿色的密林遮掩。
韦庄实际上分为内、外两重。外村住的多是韦氏分家,也有外地来的散户。从外村进山以后,还要转过几道弯,才进入韦氏的内庄。
这里才是韦氏一族的核心,笔灵和关于笔冢的诸多秘密亦收藏于此,只有宗家和族内长老才被允许居住。内庄被一圈清澈见底的溪水所环绕,只有一座竹桥与外界连接。
车子开到桥前,就停住了。彼得和尚下了车,走过竹桥。一踏入内庄,他陡然觉得一股灵气从地面拔地而起,从脚底瞬间传遍全身,让自己一个激灵。
村子里很安静,几十间高大瓦房连成一片,却丝毫不显得拥挤窒涩。他最先看到的就是村口那座气宇轩昂的韦氏祠堂。祠堂门庭正中写着三个正楷大字“扶阳堂”。旁边是一副对联:“张胆谏上、白首题台”,上联典故用的是韦思谦,下联就是这一脉韦氏的先祖韦诞。
对联阴刻石内,铁钩银划,历经数世仍旧清晰可见。
远处风声带来隐约的朗诵之声,彼得和尚听到,唇边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仿佛回到自己少年时代。在都市里最近才兴盛起来的私塾,韦庄已经留存了几十年。笔灵是至性至学,才情之纵,所以为了能驾驭笔灵,这些诗书礼乐之类的修为必不可少。
前些年村子里建了小学,孩子们就在每天下课后再聚集到祠堂里继续读书。不过韦庄的私塾不限于读经,阅读范围却广泛得多,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乃至《搜神记》、《酉阳杂俎》之类闲书,甚至还有抚琴、舞剑、围棋等科目。笔灵秉性各有不同,既有青莲笔这样喜欢飘逸之才的,也有凌云笔那种偏好刚猛之辈的,所以韦庄广种薄收,培养不同类型人才,以适应于不同的笔灵。
彼得和尚举步前行,祠堂前的几名族人事先知道他要来,也不上前搭讪,只是朝祠堂入口指了指。祠堂内堂正殿供着笔冢主人的那幅旧画,与罗中夏在韦势然家里看到的一般无二;旁边立着一块古青石制牌位,上书“先祖韦公讳诞之灵位”。抬头可见一块暗金横匾,上有“韦氏宗祠”四字,凛然有威。
彼得和尚一进门槛,立刻跪拜在地,冲着旧画灵位磕了三个头。
他磕完第三个,还未及抬头,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淳厚安稳的声音:“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彼得和尚从容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双手合十,望着眼前之人,“阿弥陀佛,施主别来无恙?”
准确地说,眼前是二人一车: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轮椅上,右手还在输着液,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从眉心划下,直接连到脖颈下。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个人的苍老并非因为年纪,而是长时间被病痛折磨所致。他的身后还有一名穿着护士服的少女,她一手握着轮椅把手,一手还扶着吊瓶的架子。
这位老人与彼得和尚四目相对,两个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祠堂里安静到几乎可以听到输液管中滴药的声音。
“随我来。”老人威严地说。他的声音异常洪亮,和身体状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少女推着老人转身朝祠堂后院走去,彼得和尚紧随其后,镜片后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平静,平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他们来到一间清雅的小隔间,这间小屋里只摆了两把檀香方椅和一面空空如也的书架。少女把轮椅摆正,恰好这时吊瓶也空了。
于是她拔掉针头,细心地用一片胶布贴在针口,然后抬起吊瓶架,冲彼得和尚鞠了一躬,临出门前还不忘把门给带上。
此时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老人颤巍巍伸出手来,“此地没有旁人,你尽可以说了。”
彼得和尚躬身一拜,“是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