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子龙垂头半跪在阴冷的地下室内,两只胳膊被高高吊起,半身赤裸。他已经恢复了神智,然而两只眼睛既没有神采也没有焦点,如同一匹受了伤的孤狼。
颜政没想到诸葛一辉会把自己带来这里,他不太喜欢这种密闭空间的浑浊味道,也不喜欢这种酷刑的氛围。他们现在身处这间地下室隔壁的监视室内,通过闭路电视观察着欧子龙的行动。
“这算是非法羁押吧,不怕被警察临检抓到吗?”
诸葛一辉淡淡回答:“颜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过诸葛家从不在法律面前就是。”
颜政倒抽一口凉气,想不到他们家势力这么大,竟可以肆意动用私刑。同时他又有些不屑,颜政以前是流氓出身,打架犯事讲的是实力和气魄,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仗着自己爹妈身份四处嚣张的人,连带着对特权阶层都有些隔阂。
诸葛一辉俯下身子吩咐工作人员把镜头拉近一点。颜政看到,在欧子龙的胸口、后颈和太阳穴各贴着两个微小的白色电极,长长的电线连接到地下室外的某一个地方。电极有节奏地放着微弱的电流,使得他不时抽搐。
“就这么锁着他,会不会被他用笔灵挣脱?”颜政忽然问。
“颜兄你看到他身上那些电极了吗?”
“不会是用高压电这么直接吧?”
诸葛一辉笑着摇摇头:“笔灵是精神,电刑管什么用呢?那个电极传送的,其实是数字化了的《白头吟》。”
颜政比画了一个放弃的手势,无可奈何地说:“诸葛兄,兄弟我读书少,您把话给一次说全吧。”
诸葛一辉取过一张打印纸递给颜政,颜政展开一看,这《白头吟》
原来是一首诗: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徙徙。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就算颜政不懂诗,也能闻到这诗中颇多哀怨之气。诸葛一辉忽然问道:“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典故,颜兄该知道吧?”
“知道一点。古代泰坦尼克号,富家小姐卓文君爱上穷小子司马相如,俩人私奔去了纽约,最后淹死在格陵兰岛。”
诸葛一辉忽略掉后一半的胡说八道,继续说:“后来司马相如被汉武帝赏识发达以后,就有休妻之念。卓文君写了这首《白头吟》给他,以示劝诫,让他惭愧不已。千古闺怨诗词,这首当称得上超绝了。”
颜政拍了拍脑袋:“我明白了,司马相如怕老婆,所以你们就用这首卓文君的诗克制了欧子龙的相如凌云笔?”
“正是,司马相如有愧于文君,有《白头吟》在,他的笔灵是断不敢出的。”
诸葛一辉指了指监视器旁边,那里摆着一台电脑,屏幕上一条类似心电图一样的曲线在跳动:“这是我们诸葛家最新的研制成果,可以将诗词数字化,然后转化成有规律的电波。用科学的角度去看,笔冢吏与笔灵互动的表现形式可以视作一种特殊的神经脉冲。我们把《白头吟》转化成特定频率的电波去刺激他的神经,自然就能起到克制的作用。”
他停顿了一下,盯着屏幕感慨道:“目前这项研究刚刚有个雏形,想不到第一个拿来试验的竟然是他。”
颜政想起罗中夏的青莲笔也曾经被秦宜用崔颢的诗镇住过,大概能理解其中原理。
“诸葛兄好厉害。这种东西,如果不是文理兼修,恐怕是做不到。”
“谬赞了。”诸葛一辉一边谦虚一边得意,“虽然我身无笔灵,可举凡笔灵特性、如何破法,整个诸葛家我是最熟知不过的。”
颜政想问问自己的这管画眉笔该如何使用,有何破法。可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人回头去看,原来是费老和十九。
“有成果吗?”费老背着手,一改刚才的慈祥面孔,地下室的光线不足,他的脸看起来很阴沉。
“我觉得用刑用处不大,这个人我了解,拷打没用。”诸葛一辉抬了抬下巴,屏幕里的欧子龙还是一副桀骜不驯的神态,还不时用威胁的眼神盯着镜头。十九恨恨地咬了咬下嘴唇,如果不是费老在场,恐怕她就已经冲进去把他的头斩下来了。
“不妨事,我进去看看。”
费老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严,他弹了弹手指,旁边有守卫赶紧打开铁门。诸葛一辉有些担心地提醒道:“费老,这个克制程序还不成熟,您小心点。”
费老“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走进地下室。他慢慢来到半跪下的囚犯跟前,欧子龙听到声音抬起头来,与他四目平视。费老端详了片刻,鼻孔里忽然冷哼一声:“诸葛家不计较你是外姓,抚之如亲子。这么多年养育之恩,食禄之义,你倒回报得好啊!”
“要杀,就杀……”欧子龙虚弱地说。
“你的同谋都还有谁?”
欧子龙没有回答。费老知道他不会说,也不再追问。他袖子一摆,突然出手,迅捷如闪电。在外面的颜政甚至没看清楚他的动作。
只听啪啪几声,六枚电极贴片几乎在一瞬间被费老撕了下来。
电脑发出一阵尖利的鸣叫,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欧子龙突然仰头一阵痛苦的低吼,胸前灵光乍现,被压制已久的凌云笔骤然失去束缚,开始剧烈地摆动。费老抬起如同树皮般枯槁的右手,手指一翻,噗的一声直接插入欧子龙的前胸。等到他退手出来的时候,右手二指夹住了一管笔灵的毫尖。
费老再一运力,双指慢慢夹着笔毫朝外带,渐次拉出笔颈、笔身……最后他竟生生把凌云笔从欧子龙身内拽了出来!
只见整支凌云笔被从主人身体里扯出二尺多长,只剩笔末还与欧子龙藕断丝连,就像是用筷子夹起一块拔丝地瓜,有丝丝缕缕的灵状细线相连。一人一笔只凭着这一点连接着,似乎随时都可能会扯断。
凌云笔猛然被人抓住,像一条受惊的鳝鱼左右拼命摇摆,云气乱飞,费老的二指却似是一把钢钳,泛起紫青光芒,死死扣住笔灵,丝毫不曾动摇。
诸葛一辉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喃喃自语道:“想不到费老竟动用自己的笔灵……”旁边颜政听到,问他费老的笔灵是什么来历。诸葛一辉和十九都没回答,全神贯注盯着地下室里的情景。颜政自讨没趣,只好也把视线放回屏幕。
地下室内,费老握着笔灵冷酷地对欧子龙说:“现在你的身体已经不受你的神智控制,你的神经已经随着凌云笔被我抓了出来,你还不说吗?”
欧子龙用沉默做了回答。
费老道:“有骨气,那么我只好直接问笔灵了,它们是永远不会撒谎的。”仿佛为了证实自己说的话,他的拇指稍微在凌云笔管上用了一下力,欧子龙立刻发出一声惨号,如同被人触及到自己最痛的神经一般。
“你在诸葛家内的同伙,是谁?”费老厉声问道,他的头顶隐约有白气蒸腾而出,显然也在全神贯注。
“诸……诸葛淳……”欧子龙口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眼角开始渗血。现在的他整个神经已经被拽到了凌云笔内,实际上是笔灵在利用他的身体说话。
“是他指使你?”
“不是……”声音虚弱沙哑。费老不得不让自己的问题尽量简单一些,同时右手的五个指头灵巧地在凌云笔管上游动着,像是弹钢琴,又像是操作傀儡的丝线。笔灵毕竟只是非物质性的灵体,他的能力还不足以对它们进行很精细的操作。
“为什么你们要杀房斌?”
“不知道……”
“如果诸葛淳不是主谋,那么是谁指使的?”
欧子龙全身的抖动骤然停滞,他的嘴唇张了几张,试图吐出几个字来。费老听不清楚,朝前走了两步。突然欧子龙双目圆睁,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红的血,正喷在距离他不到半米的费老脸上。
费老猝不及防,身体疾退,右手放松,凌云笔趁机摆脱了控制,围绕着欧子龙不停鸣叫。
这一次,是欧子龙本身的强烈意识压倒了凌云笔,强烈到甚至可以影响到已经被拽出体外的神经。可强极必反,这一举动也让他受创极深。他随即又喷出数口鲜血,只是再没有刚才那种高压水龙头的强劲势头,一次弱过一次。最后鲜血已经无力喷出,只能从嘴角潺潺流出,把整个前襟都染成一片可怖的血红。
就连他头顶的凌云笔,光彩也已经开始暗淡,缭绕云气开始变成铅灰颜色。
“快!叫急救医生来!”
诸葛一辉见势不妙,立刻喝令手下人去找大夫。很快四五个白大褂冲进地下室,费老看着那群人手忙脚乱地把奄奄一息的欧子龙抬上担架,满是鲜血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情,甚至顾不得擦擦血迹,就这么一直目送着欧子龙被抬出去。
诸葛一辉他们也随即冲进地下室,十九细心地拿了一条毛巾递给费老。费老简单地擦拭了一下,转头对诸葛一辉说:“看起来,有人在他的意识里加了一个极为霸道的禁制,一旦涉及到主使者身份的敏感话题,就会自动发作。”
“到底是谁如此可怕……”诸葛一辉倒抽一口凉气,但想不到哪支笔灵可以做到这一点。
费老做出一个决断的手势:“但至少我们知道另外一个叛徒是谁了。诸葛淳这小子,平时只知道打扮,不务正业,现在居然成了窝里反!”
诸葛一辉点点头,这个情报他们早就从颜政那里知道了,现在不过是再确认一下。颜政听到费老说诸葛淳“好打扮”,心里一乐,当初他惊走诸葛淳,全靠破坏他的妆——但那家伙的实力确实相当强横,诸葛家果然藏龙卧虎。
费老长叹一声,把沾满血迹的毛巾还给十九:
“赶紧去查一下,这几个月以来,他们两个偷偷行动了多少次。
不知道暗地里他们瞒着咱们诸葛家杀了多少人,用这种有伤天和的龌龊手法收了多少笔灵!”
“明白。”
“最重要的,是要查出是谁在幕后指使。”
四个人走出地下室,费老和诸葛一辉在前面不停地低声交谈,想来是在讨论如何擒拿诸葛淳的细节。颜政和十九走在后面,当他们走过一个九十度拐弯时,十九忽然拉了一下颜政衣角,让他缓几步。
等到前面的费老和诸葛一辉转过拐角,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
“你们是亲眼见到房老师被杀对吧?”
“嗯,对。”
“除了欧子龙,诸葛淳也有份对不对?”
颜政挠挠头:“如果从法律上来说的话,他算是帮凶吧。”
“谢谢,我知道了。”十九低声说,然后紧抿住了嘴唇,从她的表情里看不出什么。
他们回到别墅大厅的时候,恰好罗中夏从老李的房间里走出来。
颜政问他跟老李都谈了些什么,罗中夏苦笑着摊开了手:“他让我入党。”
他刚才回绝了老李的邀请。本质上说罗中夏并不喜欢这种蛊惑人心式的口号或者过于火热的理想,也对国学没什么兴趣,尤其是一想到自己被青莲笔连累变成了一个关键性人物,他就觉得麻烦和惶恐。
老李对他的拒绝似乎是在意料之中,也没有强求,只说让他在这里住上几天,仔细考虑一下。
颜政听完了罗中夏的讲述,不禁伸开双手感慨道:“好伟大的理想呐,你也许有机会做国学导师哦。”
“导师是那么好做的吗?”罗中夏白了他一眼。
接下来的几天里,罗中夏和颜政享尽了荣华富贵,过着真正有钱人一样的生活。诸葛家在这方面可毫不含糊,每天山珍海味招待,就连卧室也极精致之能事——不奢华但十分舒适。
老李、费老和诸葛一辉在这期间很少露面,只在一次小型宴会上出现了一次,与他们两个喝了一杯酒——那次宴会上颜政一个人喝了两瓶,事后几乎吐死——估计是忙着处理叛徒事件。诸葛家的其他人也很少来打扰他们,只有十九每天陪着他们两个四处参观,打打网球、高尔夫什么的。老李还慷慨允诺他们可以敞开使用别墅的图书馆,也算是熏陶一下国学,可惜这两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只去了一次,就离那里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