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功夫,小英喝掉了半碗髙粱面糊糊。大概是小肚子填饱了,闭着小眼,笑眯米地又睡着了。
村长嫂这时转过身来,又舀一匙面糊放到丈夫嘴边儿。“老蔫,英子喝饱睡着了,你接着喝吧。”
丈夫没有反映。
“老蔫,快,趁这面糊还热乎,再喝几口。”
丈夫还是没有动静。
村长嫂慌了神。她将饭碗放到一边儿,端起煤油灯观察丈夫的反映,只见他两眼紧闭,两行泪水挂在脸上,人已经气绝。
这是公元1961年6月份,是我国遭受灾害的第三个年头,也是最后的年头。如果再能熬上半年八个月,人们的生活就会逐渐好转。然而老蔫村长这个心地善良而又性格刚强的汉子却没有挺过来。
“老天爷呀,你咋这么不长眼哪,你让老蔫走了,扔下我们娘俩今后可咋活呀?!”
“老蔫我的丈夫啊,可怜你临走连髙粱面糊糊都没喝上几口啊!”
“呜……呜……”
村长嫂呼天抢地的哭声,静谧的夜晚如炸雷滚动,震醒了左邻右舍。时间不长,家的屋里院内便挤满了人。
大家帮忙给老蔫村长穿上了装古衣裳,卸下门板搭了个停尸床,将老蔫村长抬了上去。
“这真是老天不长眼啊,连这么好的人都不放过,扔下这娘俩今后的日子可咋过啊?”骨瘦如柴的大婶大娘们拉着村长嫂的手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唉——”浑身浮肿的男人们叼着烟袋锅里装满茄子叶的烟袋,看着老蔫村长的尸体,想到自己的病况难测,将长长的叹息搅拌上眼泪,合着苦涩的茄子叶味咽到了肚子里,脸上布满沮丧的神情。
“狠心的老天爷呀!你还想饿死多少人才让我们熬出头啊?”不知谁喊了一声,满屋子的男女老少全都“哇”地哭出了声。
在陈卫华的坟旁,又多了一座新坟。
老蔫村长去世了,陆秀敏十分悲痛。几年来老蔫村长为了关心照顾自己一家人所受的委屈和劳累在悲痛中一幕,一幕反反复复地在她的脑海中显现。她不能忘记为了同情和照顾自己一家人老蔫村长受到闫大胡子对他的打击和折磨;她不能忘记自己丈夫死后老蔫村长拖着一条伤残之腿为自己家砍柴背柴的情景;她更不能忘记近两年在大家都缺吃少穿挨饿受冻为此而连生命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老蔫村长随时接济他们母子一把米一把面的大恩大德。
老蔫村长走了,陆秀敏像想念自己的亲哥哥那样想念他。
陆秀敏没有兄弟姐妹,只自己孤身一人。妈妈年轻时就被日本人炸死了。爸爸离她而去至今下落不明。爸爸走后她唯一依靠的亲人吴筠阿姨近几年也和她失去了联系。连她最亲的亲人丈夫陈卫华也死了。在她的心目中,唯有老蔫村长是比她亲哥哥还亲的亲人了。自己家有什么难事愿意和他说说。有什么高兴事也愿意和他唠唠。听听他一声叹息一句话语,对陆秀敏也是一种安慰一种鼓励,一种增加克服生活中困难勇气的源泉。增强把孩子拉扯成人的决心。如今这位哥哥不在了,不但扔下了自己这个妹妹,也扔下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可怜的嫂子,这两年让饥饿折磨得身体大不如以前了。又带着一个两岁的孩子,到生产队干活就照顾不了孩子,想照顾孩子就不能到生产队干活,不干活挣不来工分,那每天每人的三两粮食就拿不到手,如果连这么一点勉勉强强维持生命的粮食再拿不到手,那她们母子可怎么活命呀。”陆秀敏脑子里总是不停地想这想那,惦记着村长嫂和小英。
这一天刚吃过晚饭,陆秀敏就带上两个糠菜团子,领着儿子小军来看望村长嫂。
刚一进院,就听到小英“哇哇”的哭声。
“小妹妹是饿的,拿着这个菜团快跑,送给小妹妹吃。”陆秀敏递给小军一个菜团子,吩咐他。
小军三步并做两步跑进村长嫂的屋中,把菜团子递到小英手里:“小英妹妹别哭了,快吃,快吃吧。”
小英带着满脸的泪水,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咬起来。
“咋自个儿来了?你妈妈呢?”在炕上躺着的村长嫂见是小军一个人跑进来,就向他发问。
还没等小军回答,陆秀敏就己经迈进了门槛“我这不是来了吗?”她笑着接上了村长嫂的话茬。
“哎呀,快来,快来大妹子。坐这儿,坐这儿。”村长嫂忙不迭地让陆秀敏往炕上坐。
陆秀敏坐下,拿出一个菜团子递给村长嫂:“嫂子还没吃饭吧,来,吃个菜团儿。”
“嗨,这年头吃的就是命啊,你们娘俩还没有吃的,这样老惦记着我们太让我过意不去了。”
“嫂子话说哪儿去了?咱们两家谁和谁呀?这么多年我家大事小事还不都是村长大哥和嫂子您给帮忙才熬过来的,我们娘两个能活到今天还不得感谢你们一家呀。”
提到丈夫,村长嫂的眼圈又红了。陆秀敏见此情景赶快转了话题:“嫂子,这菜团还温乎呢,快吃吧,您别嫌我做的不好吃。”
村长嫂咬了一口菜团,慢慢嚼着,老半天才咽下肚去。“嫂子,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胸口堵的慌。”
“别老往愁事上想,虽然说咱姐俩的苦处难处比谁都大都多,可您光想这些还不愁死?要往开处想,往好处想。我感觉日子不能老这样下去,我们总有熬出头的时候,今后有什么大事小情咱姐俩都一块抗着,我想天大的难事咱姐俩也能闯过去。”
“大妹子,我不是老想着愁事放不下,这年头一会儿你死,一会儿他死,像我们姐妹这样孤儿寡母艰难过日子的人不在少数,光愁有啥用?咋地不也得活着?只是这两天我老觉着胸口堵的慌,有时候想吐又吐不出来,可那肚子却又胀又疼,我寻思别是我也得了老蔫那种病。”
陆秀敏听了这话,不禁大吃一惊。她让村长嫂躺下,撩起她的衣服,觉得眼前看到的腹部是有些大,她用大拇指摁摁村长嫂的腿,又摁摁她的额头,没感觉出有浮肿的迹象。陆秀敏站在那里思谋了一会儿,就将一只手扣放在村长嫂的肚子上,另一只手学着医院大夫的样子用手指往扣放在肚子上的手背敲击。
“嘭,嘭”村长嫂的肚子发出空洞洞象鼓一样的响声。“这是肚子胀,您这几天排气吗?”
“啥排气?”
“排气,就是,就是,咳,我告诉你。”陆秀敏将嘴凑到村长嫂耳边说了一句,村长嫂脸上有些发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小声说:“你不说,我还真没在意,你这一说,我寻思寻思,大概有两天没放屁了。”
“那解过大便吗?”
“这两天也没有。”
“那肚子还不胀?要我说呀,您这胸口堵的慌,肚子胀和疼,都是排不出气解不出大便的事,可别胡思乱想了,哪能那么容易就得了村长大哥那样的病?我看您起来溜达溜达多喝些水再慢慢活动活动,也许这气也通了便也通了,病就好了。”
陆秀敏虽然是知识分子,但她毕竟不是医生,她不知道村长嫂为了节省下粮食给孩子吃,自己己经连着吃了几天谷子糠了,因为肠道内无油水,谷子糠又太糖,硬结在肠内的粪便排不出来,已经形成了肠梗阻。这种病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容易引起肠坏死,那时人就不好救了。
然而,在六十年代初的中国农村,既缺医少药,又是人们生活最困难的时期,这样的病谁又能治?谁家又能出钱治得起呢?所以当时谁要是得了这种病,一般情况下只有一条路——等死。
村长嫂听了陆秀敏的话,忍着肚子的胀和痛,在院子里活动着。但这种活动不仅没有使疼痛减轻,反而加剧了。
这一天村长嫂在肚子刀绞般疼痛和不停的恶心中折腾了一个晚上,人已经显得精疲力尽了。
她脸色灰黄,嘴唇发青,不时的有一种不详之感袭上心头。便求人将陆秀敏找到家来。
看到村长嫂几天功夫就让疾病折磨得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模样,陆秀敏一进屋就哭了。
她抓住村长嫂的手,急急的问:“嫂子,您这是怎么了?前几天还不这样,今天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大妹子。”村长嫂握着陆秀敏的手,忍着疼痛说:“我可能要不行了,这疼的剜心绞肝,肚子胀得要爆炸一样,憋得气也喘不上来,这还能活得了?”
“嫂子您可别这样想,别这样想。咱抓紧找大夫看看就好了。”
陆秀敏边宽慰村长嫂,边给她擦掉脸上的眼泪,可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大妹子,别瞎想了,这年头饿的人晕头转向,大夫们早就不知都跑到哪儿找食吃去了,上哪儿找他们去?再说老蔫那时侯不也找大夫了吗?管啥事了?还不是白花钱?完了还得走那条道儿。哎呦,痛死我了!”村长嫂说着话,疼痛得实在忍不住了,就喊叫起来。
望着大汗满脸的村长嫂,陆秀敏干着急想不出办法。她一会儿要给村长嫂揉揉肚子,一会儿要出去找人来商量治疗的办法,都让村长嫂给拦住了。
村长嫂拉着陆秀敏的手,以非常庄重和留恋的眼神看了她一会儿,用乞求的口气说:“大妹子,嫂子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不?”
“嫂子,您说,别说是一件事,就是一千件,万件妹子我也答应你。”
“你这话当真?”
“嫂子,在我的心目中,您早就是我的亲嫂子了,我哪能骗你。”
“那好,我说。”
村长嫂大口大口地喘了一阵,双眼紧盯住陆秀敏的脸说:“大妹子,我要是真的走了,可放心不下小英这孩子。她才两岁多,没爹没娘的咋活下去呀?所以,我想把她托给你,求你好歹把她拉扯大,将来逢年过节的时候领她到我的坟上烧张纸,也算我没有白生养她一回。”
“嫂子,您放心,这小英就是我的亲闺女,再苦再难我也要把她抚养成人。”
“大妹子,我谢谢你了,谢谢你了。”村长嫂要爬起来给陆秀敏磕头,慌得陆秀敏赶快把她拦住了。
孩子有了着落,村长嫂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会儿,就又皱起了眉头。
“嫂子,您又在想什么?有话别在心里憋着,和我说吧。”陆秀敏劝慰她。
“大妹子,嫂子对你真的还有话。原来想憋着,带到坟里去。可又觉着这样对不起你,将来也对不起小英这孩子,我走了心里也不踏实,所以我想想还是说出来的好。不过我还要问你一句。”村长嫂话说到这里,停住了。
“嫂子,有什么事,您就问吧。”
看到陆秀敏一脸坦诚的样子,村长嫂又一次说:“大妹子,不是嫂子我不相信你,我只是想再问一句,你真的能把小英当亲闺女养活?”
“真的,嫂子,您放心,咱们相处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骗过您呢?”
“不管咋地也能把她当成亲闺女?”
“这还能假?就是我陆秀敏累死饿死,也要把小英当亲闺女抚养长大,要不我对不住村长大哥,对不住嫂子您!”
“哎,哎,大妹子,嫂子信得过你,信得过你,你听嫂子对你说。”
村长嫂强忍着腹内剧烈的疼痛,将自己为救丈夫而被闫大胡子威胁强暴,为报仇用刀捅了闫大胡子,知道自己怀孕后想自杀未遂,后来又想把孩子生下来以拂去丈夫心中无后的阴影,也洗刷自己在村民中不能生养的不白之冤等事情的经过详详细细地向陆秀敏哭诉了一遍。
陆秀敏听完后,又是震惊又是气愤。从自己亲身的体会中,她知道闫大胡子除了对人心狠手辣外,内心也充满肮脏淫邪之念。自己受过他的欺侮,肯定也还要有别的姐妹受过他的欺侮。但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受闫大胡子害的人竟是如同自己亲生姐妹一般的村长嫂。而且还结下了苦果。
陆秀敏对刚才答应村长嫂抚养小英的承诺有些后悔。她想劝说村长嫂让闫大胡子将小英领走。孩子的爸爸抚养孩产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又怕辜负了村长嫂对自己的信任,伤了她的心。
陆秀敏看着村长嫂沉默着不说话,心中却在劝慰自己:闫大胡子遭人恨,孩子小英是无辜的,况且小英的母亲是村长嫂,小英也是村长嫂的骨血。再者村长嫂为了顾及全家的脸面将此事隐瞒了两三年,连村长大哥临终前都没有告诉他,如果让自己给宣传出去,岂不连死去的村长人哥都对不住?
村长嫂见陆秀敏听完自己的哭诉,许久没有说话。猜判她是因为仇恨闫大胡子而后悔答应自己抚养小英,便又哭着说:“大妹子,看在我是小英她妈的面子上,你就把她收养了吧。常言说,对小孩从小看大,三岁知老。你看她两年,看看这孩子要是随我,你就把她养大。要是随她那个缺德爹,你就把她推出门去,冻死饿死是她活该应受。大妹子,我求你了。”村长嫂费力地将两手扣在一起,边给陆秀敏作揖边哀求。
“嫂子,您别说了。您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小英这孩子我一定把她当成亲闺女。我要有一口吃的也不能饿着她。我要有一件穿的也不能冻着她。您如果能信得过妹子,就请放心。”
“这,这,这我就放心了。大,大,大妹子,谢,谢……。”村长嫂渐渐发不出声音了。
她在陆秀敏和小英的嚎哭声中离开了人世。
她的病由肠梗阻发展到肠坏死。这样的病要是不及时做手术,谁也难逃活命。可在那样的年月,那样的穷山沟,又是那样穷的老百姓家,谁能有能力及时将病人送到能具备做手术的医院里去医治呢?
在陈卫华长眠的地方,除了有村长大哥陪伴他以外,又多了一位村长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