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这一封信后,实在使不佞有些踌躇。登不登呢?看那写法的出色而有趣(又讲趣味,乞创造社“普罗列塔利亚特”文学家暂且恕之),又可以略知海外留学界情况。是应该登载的。
但登出来将怎样?《语丝》南来以后之碰壁也屡矣,仿吾将加以“打发”,浙江已赐以“禁止”,正人既恨其骂人,革家(革命家也,为对仗计,略去一字)又斥为“落伍”;何况我恰恰看见一种期刊,因为“某女士”
说了某国留学生的不好,诸公已以团体的大名义,声罪致讨了。这信中所述,不知何人,此后那能保得没有全国国民代表起而讨伐呢。眼光要远看五十年,大约我的踌躇,正不足怪罢。但是,再看一回,还觉得写得栩栩欲活,于是“趣味”终于战胜利害,编进去了;但也改换了几个字,这是希望作者原谅的,因为其中涉及的大约并非“落伍者”,语丝社也没有聘定大律师;所以办事著实为难,改字而请谅,不得已也。若其不谅,则……。则什么呢?则吾未如之何也已矣。中华民国十七年十一月八日灯下。
编者。
【备考】:
东京通信
记者先生:
的确是应当感谢的,它这次竟肯慷慨地用了“中华民国”四个字,这简直似乎是极其新颖得可笑的;前天早晨在《朝日新闻》第七版的下方右角上,“民国双十节讲演会”的题下登着这样的一段:
“十月十日,名为双十节,是中华民国的革命纪念日。今年因国民革命成功,统一的大业已完成,在东京横滨的民国人将举行盛大的庆祝。由支那公使馆,留学生监督处及在此的民国人有力者的‘主催’,今日午后一时起在青山会馆开祝贺讲演会,晚间举行纪念演剧会。”
事前各学校已接到监督处的通知,留学生们都得了一天休假。既已革命成功全国统一了的今年的双十节,自然是不能不庆祝的。何况这些名人和有力者已代我们完全筹备好了,当然更不该抛弃这最便宜不过的无条件的享受的权利。
在电车上足足坐了一个钟头之后,就看见这灿烂堂皇的会场了!墙上贴满了红绿色纸的标语,诚然是琳琅满目,你看,……万岁,……万岁,到处是万岁,而且你再看,只在那角上,在那一切观众的背后的墙上夹杂在许多“万岁”之间有着这样一句:“庆祝双十节不要忘了阻挠革命的帝国主义”。措辞是多么曲折巧妙呀!无怪在每一本讨论到中国事情的日本书上,无论它是好意或恶意,都大书特书着说支那人是有外交天才的。呵,外交天才!是的,直率地说“打倒帝国主义”是失去了外交辞令的本色的,并且会因而伤及友邦感情,自然应当稍稍暧昧地改口说“不要忘记”。至于是为要打倒帝国主义而革命或是因革命受阻挠才暗记下“帝国主义”四个字来,那当然是可以不必问的——也是我辈无名而无力的青年所不该问的,或者。
演说的人,大概就是那些名人和有力者了。一个一个地,……代表,……代表,各自发挥着他们底大议论——有听不见的,也有只闻其声而不知他到底在说些什么的。礼服,洋服,军装和学生装替换着在台上出现,不,是陈列起来。名人在桌上用拳头打了一下,于是主席机警地率领着民众报之以放爆竹似的掌声;名人在跺脚了,民众猜到这是名人在痛切陈词时应有的“作派”,再不必主席的暗示,就一齐鼓起掌来——民众运动已能自动地不须先知先觉的指导自然是件大可喜的事,于是我们的名人满足地走下台去了。
我在会场后方很费力地透过了重重的烟气望见那云雾中似的讲台,名人和有力者像神仙似的在台上飘来飘去,神仙的门徒子弟们也随着在台上飘去飘来。我真罪孽,望见这些仙人时终不能不回忆起在家乡所爱看的木头人戏;傀儡人真像是有灵性似的十分活泼地在台上搔首弄姿,耍木人的台下的布围里吹着小笛,吹出种种不入调的花腔。这似乎无理的回忆使我对于这些演说和兴匆匆地奔忙着的名人和有力者稍稍发生一点好感而亦有意无意地给他们鼓掌以声援。
在全体民众的声援中由演说而呼口号而散会。散会前有位名人报告说:游艺会在五点开始,请了多位女士给我们跳舞!女士,跳舞,并且“给我们”,自然,民众大喜,不禁从心地里感谢这位“与民同乐”的名人。
五点!民众越发踊跃地来参加。不久,台旁的来宾休息室里就拥满了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和珠围翠绕的女士们。还是那位名人,开始在台上蹈着四方步报告他被选为游艺部长和筹备今晚的游艺的经过;这次,民众也较午后更活泼而机警了,不断地鼓着掌以报答他的宏恩。
名人的方步停止了,而游艺开始。为表现我国数千年来之文化起见,第一场就是皮簧清唱,而名人在报告中特别着重的“女士”也就在这时登台了。在地毯上侧着列了个九十度的黑漆皮鞋白丝袜的脚支着一个裹在黑色闪亮的短旗袍里的左右摇摆着的而窈窕身躯,白色丝围巾缠着的颈上是张白脸和一蓬缠着无数闪烁着的钻石的黑发,眼球随着身体的摆动而向上下左右投出了晶亮的视线——总之,周身是光亮的,像文学家们在小说里所描写着的发光的女主人翁。民众中,学生们像毫不顾到他们底眼珠会裂眶而出似的注视着,华工们相视而微笑。全场比讲演会前静默三分钟时还要静默,只有那洋装少年膝上的胡琴敢随在这位光亮的女士的歌喉之后发出一丝细小的声音。每当她刚唱完一句,胡琴稍得吐气的时候,民众们就热烈地迸出震天动地的喝彩声来。唱完之后,民众仍努力鼓掌要求再唱,仿佛从每双手里都拍出了雪片似的“女士不出,如天下苍生何”
的急电似的;名人知民意之应尊重,民气之不可忤也,特请这位女士自己弹着钢琴又唱了段西宫词——于是民众才真正认识了这位女士的多才多艺。
其次是所谓滑稽戏者,男士们演的。不知所云的,前后共有三四出。我实在不好意思去翻《辞源》找出那最鄙劣的字来描写这所谓滑稽戏的内容。我仿佛只看见群鬼在那里乱舞;台旁端坐着的宫琦龙介等革命先辈们只有忍不住的苦笑还给这些新兴的觉悟了的革命青年;留学生和华工都满意而狂笑;在门和窗外张望的日本的民众都用惊讶的眼光在欣赏着这伟大的支那的超乎人的赏鉴力以上的艺术;佩着短刀的巡警坐在一旁掀起了微髭下的嘴唇冷笑。
然而这所以名为滑稽剧者,大概就因为另外还有所谓正剧者在。这正剧的内容,我无暇报告;但他们最得意的末一幕却不可抹杀。他们在那最末一幕里是要表演开国民大会以处决一个军阀的。从这里可以猜想出他们怎样地聪明来,他们居然会想到这样一个机会得加入了好几段大演说。你看那演说者的威风!挥拳,顿足,忽然将身子蹲下,又忽然像弹簧似的跳起来长叫一声;立定脚,候着掌声完后又蹲下去,长叫一声跳起来。于是:蹲下,叫喊,跳,鼓掌,跳,鼓掌——观众的手随着那演说者的身子也变成富有弹性的了。
最后,就是那位蹈方步的游艺部长所特别着重的第二点“跳舞”了;果然,跳舞受了民众热烈的欢迎。游艺部长在布景后踌躇满志,他的“与民同乐”的大计划已完成了。
十一点,散会。民众们念着:“女士们,跳舞,给我们;金钢钻,歌喉,摆动的身子和眼睛;能叫喊的弹簧人……”于是结论是支那文化因而得发扬于海外,名人和有力者的地恩浩大……盛况,盛况!
东渡已将一年,没有什么礼物送你,顺此祝你安好。
噩君。十七年十月十二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十九日《语丝》周刊第四卷第四十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