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公元705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武周时代随着女皇的离世而彻底落下帷幕。按照女皇遗命,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女皇这样做是为了重新以李家儿媳的名义与高宗一起归葬乾陵,而当时的给事中严善思却认为此举不妥,他援引风水之说、乾陵即成构造及男尊女卑的伦理上书中宗,认为武则天既然以太后名义归葬,地位应比高宗低,若此时掘开乾陵合葬,必会以卑动尊,且乾陵地宫之门是以巨石闭塞,其间缝隙皆以铁水浇灌,今若开陵,必须镌凿,而这样又定会惊动神明,所以坚决反对开陵合葬,并请求中宗另行建陵。严善思在乾陵之畔另辟福地新建一陵的建议其实代表了以张柬之为代表的一大批拥李朝臣的心愿,这个女人生前彻底挑战并颠覆了他们脑子里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他们虽然表面不得不对这女子三拜九叩,骨子里却从未臣服于高高在上的她。
当中宗为这封奏议发愁时,婉儿当仁不让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应当遵从女皇遗愿。毕竟这是女皇最后一个要求,也毕竟,既然女皇已去帝号,以高宗皇后名义归葬,那么于乾陵合葬也合情合理。所以显在婉儿的支持下力排众议,不但维护了母亲的遗愿,还亲自护送灵柩返回长安,开启乾陵,将女皇归葬于父亲李治身边。
女皇下葬那日,整个乾陵陵区都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待到整个入葬仪式走下来,时间已莅临黄昏。几乎冻僵的皇亲国戚和朝官们竞相缩进各自的轿辇,唯有婉儿没有离去。她久久地徘徊在同样被白雪覆盖的漫长的司马道上,看着那些被白色包裹的石人石马和珍禽异兽,以及那“披麻戴孝”的六十一国酋长石像,婉儿想,一个时代就这样结束了。
显从婉儿身后给他披上了自己的大麾。
“圣上也没走?”婉儿转身。
显说:“临上轿的时候,无意中转身,看到了司马道上孤零零的你。我知道,你待会儿要去哪里。天寒地冻,乘我的龙辇去吧。”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显又说:“婉儿,你刚才,叫我圣上?”
“是啊,婉儿这样称圣上,有什么不妥吗?”
“不是不妥,”显垂头说,“可是,我总觉得,婉儿你口中的圣上,就只能单指母亲一人。”
“圣上说的婉儿懂。一朝天子一朝臣。武皇去了,婉儿也该‘解甲归田’了……”
“不!婉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在你面前做这个皇帝,我有些诚惶诚恐。你看,需要你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说,咱们跟前就有一件。母亲的碑文,还是由你来撰写吧。”
“这可怎么使得?先皇碑文按例都是由承继者来撰写的。”
“可母亲对我来说说并不是先皇。母亲开国武周而我今已复唐,父亲高宗的‘述圣纪碑’倒是由我来写的,而今,母亲一生的碑文又有谁比你更有资格撰写呢?忽然觉得,你和母亲的经历很像。”
“像?”
“是的,像极了,难道你自己不觉得吗?你也是十三四岁入宫的吧?你们的才干都丝毫不逊色于美貌,母亲曾与几代君主同朝,而婉儿你,”说到这里,显突然觉得自己的言辞有些不合适,母亲是太宗的才人,高宗的皇后,尔后,夺了自己儿子的权,婉儿呢,她是高宗亲封的才人,武皇一朝的无名有实巾帼女宰,而今,又被新帝请回,如果她和母亲的命途轨迹完全相同,那么自己的王朝岂不岌岌可危?所以,显突然止住了口。
然而婉儿却已洞穿了他的心。
“圣上想让婉儿继续留在内朝,却又担心……”
“不,”显惭愧地一笑,“我不担心,我才不担心呢,是有些人在替我担心,当然,他们也听过你尚在襁褓中时那‘称量天下’的预言,他们心里,早把你当成像母亲一样厉害狠辣的角色。但是婉儿,我不担心,因为我,我的王朝真的需要你。”
那晚,显陪着婉儿去了一趟章怀太子墓,尔后,婉儿是乘着显的轿辇和显回宫的。显有不少尚未批阅的奏议,而婉儿,也正好要去政务殿起草这篇受命于显的碑文。
大殿里空寂无声。只有偶尔传来的显翻折、搁笔的微响。婉儿纹丝不动地守着面前案台上的白纸,却始终没有提笔,直到显批阅完所有的奏议,那张摊开已久的纸上依然只字未着。
婉儿不知该如何评价武皇的一生。正如她无法完全洞悉自身对武皇的爱与恨,亲与仇。于是婉儿踟蹰着,她不知在这座将要流传万世的墓碑上该说些什么,亦不知该从何说起。
“时间不早了。这碑文也不急于一时。”显宽慰她道。
婉儿这才缓缓地抬起头:“不,圣上,婉儿已完成了这碑文。”
于是显低头望向婉儿面前那张白纸,蓦然间,显心领神会。就让梁山脚下这座无字碑在迎送朝阳夕晖,风雪雨雾中无声地诉说女皇的一生吧。
“圣上回宫安歇吧,明日,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婉儿看着显说。
显此时的确已经很累。显觉得自己总是在毫无准备地走着人生的每一步。他在房州的时候感到回朝很渺茫,回朝后重新做了太子,又想着能安然继位很遥远,而今,他终于又坐回到这个位置上,才突然发觉一切像上一次一样突然,唯一不同的是,他对江山、权力已没有任何雄心壮志,甚至连摩拳擦掌一雪前耻的兴致都没有多少了。
百无聊赖的心智让他对周边一切倍感倦怠,他甚至有一日梦到远在另一个世界的贤嘲笑他说,显,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简直比父皇还老!
显当然记得父皇高宗临终时的样子。父皇虽久病缠身,却是突然间倒下的,那夜他在父亲的病榻前侍奉汤药,竟看到父皇脸上一丝近乎于解脱的神情。那神情是不宜捕捉的,但显坚信他看到了,父皇当时无比慈爱地看着显说,显,其实你最像我。
显便是在梦中将贤的嘲笑照单全收,又独自在梦中将临终前的父皇忆了一程。然后,他默默起身,对镜自查,他看到自己两鬓数不清的白发就那样肆意地伸张着。
“怎么了?”一旁的韦氏也跟着起来,“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把心放肚子里吧,咱们现在不在房州,已回宫了。圣上不会派人去杀咱们,你也已经是太子了。”
显便是这样梦了无数次,醒了无数次,然后又被不在一条思路上的韦氏安慰了无数次。
显收回了飞远的思绪说:“我确实累了,很累,婉儿,你难道不累吗?是否陪侍母亲身侧时,便是在这样的深夜仍不眠不休?”
“婉儿也累,但婉儿还有一件事要做。蒙皇上决定移回章怀太子遗骨重新安葬,婉儿想在此时为太子写一篇诔文。”
“好吧,对了,适才我还拟了一封册书,一会儿你空了看看。”显说罢便将册书放入婉儿手中转身走了。
在婉儿的印象中,显自登基以来很少亲拟诏令,无论是册书、制书还是敕旨、敕书。这些文本一般都有婉儿或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颁行,而这一次的册书显竟亲自起草,足见其重视,婉儿缓缓地展开那封册书,想略过前文直奔结尾,却发现这封册文竟是简得不能再简:封上官氏为正二品昭容。
婉儿追上匆匆离去的显。不待她开口,显便说:“太晚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议吧。”
“可是圣上……”
“叫我显。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切断和武三思所有的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