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玲珑之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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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向死而生(3)

是夜,年近六十的刘幽求在李隆基的面前老泪纵横:“平王可知,下官是如何来到您身边的?”

这个问题隆基从来没有细想过。他的身边似乎从来都不缺谋士。每到他需要的时候,上天似乎总会安排一个人或一群人,或为他指点迷津,或为他立威助力。就像统领万骑的李仙凫,为人果断热血心肠又不缺谋略,就像眼前的刘幽求,入诛韦氏一党从参与计划到结束的一百多道诏敕,皆出自其手。

“是昭容娘娘。”

“你说什么?”隆基瞪着血红的眼睛,完全不懂刘幽求在说什么。

“没错,是昭容娘娘让下官来到您身边的。下官曾于圣历年间参加制科考试,被任命为阆中县尉,后因一直受到刺史的轻视与排挤,弃官归田,由于不得志而终日郁郁,也就是在那前后,下官做了一首题为《书怀》的诗(《全唐诗》收录其诗文一首——《书怀》:心为明时尽,君门尚不容。田园迷径路,归去欲何从?),后来这首诗不知怎么传到了昭容娘娘那里,于是娘娘在上官府单独召见了在下,并将在下引荐给已故章怀太子之子李明阶。后经其再度引荐,在下才来到您的身侧。”

“不,不可能!这一切,难道都是上官姑姑的安排?可是,可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因,因为在下与昭容娘娘有约在先,大事所成之前,不向任何人透露那日府中会面之事,当然,也包括对您。

其实还有一事,临淄王也同样误会昭容娘娘了,娘娘在宫外府邸设宴款待群臣及有志之士,其实并不像他人道的那么不堪入耳,娘娘心中是在暗自对这些人进行筛选,有些才华想入朝为官的,可以视情况如其所愿,而那些骨子里看不惯李唐现状又真正想择一主而效死的,都被娘娘暗中汇聚到您的旁边,娘娘是真正懂您的人,她对您暗中施以援手,还有……”

“别说了!是我,是我逼死了她。”

“让卑职说完吧。不日前起事中功勋卓著的钟绍京,也是数年前因喜善书法与娘娘结识,据在下所知,起事前两日夜,娘娘还曾便装造访过他的家……”

“隆基,是真的。”太平公主这会儿也来到了隆基的府邸,“葛福顺和陈玄礼将军分别率两路人马进入宫城在凌烟阁前汇合不是你的打算也不是我的部署,而是婉儿预先想到且告诉幽求的,婉儿从来都比我们想的远,她说这样兵分两路,万一哪一路中途出现意外,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还有,让小王爷坐镇玄武门也不是微臣的想法……娘娘处心积虑为我们铺路,却被我们逼上死路……”

“行啦!你们一个个早干什么了,单单等着我杀了她以后再来你一句我一句!滚!”

太平上前一步,又转而对刘幽求说:“刘大人且先去忙吧,您没说完的话,太平也都知道。我会对隆基说完的。”

刘幽求退下后,太平缓缓地蹲在瘫坐在地上的隆基身边:“隆基你听好了,有些话我不能不说,说完就走。你不用自责,婉儿的死和任何人都无关,这只不过是她的选择,你还未出世时,姑姑和她就是好友了,姑姑比你了解她。刚刚幽求没说完的是,为什么一定让你坐镇玄武门呢,一是可以接应来兵,方便指挥,退一步讲,这里进可攻退可守,万一哪一环节有变,还能有人护卫着撤退,婉儿在宫里还为你秘密准备了两千名将士,他们身在韦营而不姓韦,即便那夜你们败了,他们也会誓死护送你出城。”

隆基看着灵柩中面色平静的婉儿:“姑姑的意思,是她策划了一切也预知了一切,却唯独落下了自己,就算没有重福叛乱一事,她也无意于眼下的一切?”

“可以这么说。当时韦氏一族在宫外还有一股势力,你起兵当日,是崔日用崔大人的人将他们肃清的。这个崔日用日后当不当我李唐的功臣无所谓,只是你别把他误杀了便是。他是暗中听令于婉儿的,说是数月前就收到了婉儿亲笔书写的字条,字条上说一旦宫变,他所负责的就是韦氏在宫外的那波人。我的话说完了。”太平起身,“哦对了,这个,是她留给你的。柠襄!”

太平的贴身侍女应声上前。

隆基用袖子抹一把脸上的泪,接过柠襄呈上的一个小木匣和厚厚一卷册子。

太平继续说道:“盒子里的簪子是你母妃当年留下的,你自然会认识,婉儿让我转告你的是,你母妃葬在宫人冢的西南角,与洛水对岸的相王府遥遥相对,宫人冢太大了,具体位置已无法确定,但却起码能依此凭吊悼念。另外,你自幼喜欢读书,这个大家都知道。婉儿说有了现在你手里的这卷册子,往后想找哪一本,都能既快又准。”

那册子上面录有婉儿曾经不惜劳苦为他借出又帮他送还的许多书籍,当然,更多的是他想读却未来得及读的或是一些闻所未闻的书名,它们都被婉儿先按天文地理史农艺文兵刑制狱列为天干十类,又在各类中按朝代顺序时间先后别为地支十二目,末了,每卷书名后还跟了集贤殿藏书的架位和层数。

那字迹,是隆基最熟悉难忘的。

得知婉儿的死讯后,朝堂之下顷刻间以泪沾襟者无数。曾被婉儿亲手提拔为朝官的寒门才俊们想起了这位昔日殿试上虽正襟危坐却出口成章、妙语连珠的主考,想起了她指点江山、为他们勾画盛唐图景时眼中的憧憬,而今,新的时代来到了,新一天的晨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而她,怎能就这样永远地倒下了?老臣们也忆起了女皇时代还是个小女官的上官昭容为中宗复位,扳倒酷吏政治、除恶扬善所立下的卓著功勋,曾几何时,这八面玲珑的小女儿在一群资历甚深的几朝元老面前侃侃而谈,三言两语,便让他们服服帖帖地拥护女皇的某项新政,而那,正是他们曾经极力反对的,待到晚上回到家里,他们才会不约而同地发现,自己被这小女子耍了。但细究其言辞,却又毫无漏洞,真是令人又气又服。

自高祖始,朝廷文告皆由数位儒学名士共同草拟,武德、贞观年间有温大雅、魏征,永徽年间又许敬宗、上官仪,到了后来的乾丰年间,更有岑文本、刘懿之、元万顷、范履冰因文辞出众而共同作为文书待招,独有中宗一朝,仅由昭容独当书诏之任。她不但要草拟朝廷诏令,还要批复四方表奏,几乎所有人都是突然意识到婉儿不过是一介女子,既手无寸铁,又没有家族的支撑,何以十几年、几十年如一日勤勉高速、万无一失地运转且总是立于不败之地?有人想起了当年婉儿在女皇、二张与朝臣间斡旋的不易,也想起她面不改色地讲着声讨韦党的黑色幽默,在愚钝的韦后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将百官逗得忍俊不止,她用显给她的平台,设立修文馆广纳诗人才子,借宫廷游宴继续承袭则天女皇晚年的兴文政举,她在文人士子眼中和心中早已不是一个皇帝的普通妃嫔那么简单,而是众人仰望并甘愿为其称量的神。

所以,当再次登上帝位的李旦含着泪宣布上官昭容的死讯时,所有人都蒙了。婉儿怎会如此轻易地在政变中死于非命呢?曾经在如林须眉中,她从来应对有仪,不卑不亢,她是那么足智多谋,每每都能化险为夷,她的音容和诗词还存在人们心中,她挥笔而就的条条敕令、本本“容批”(中宗每遇犹疑之事,都会亲携奏议奏疏登上官府与昭容商议,婉儿即封号昭容,她亲笔所披之书就被人们称为“容批”)还被人们视为珍宝般封存,而她本人,如何就这么匆匆地走了?

是谁?是谁杀了昭容?

朝堂下的声音简直是一呼百应。

没有人要杀婉儿,婉儿是在李重福的逼迫下跳下城楼自尽的。刘幽求说。

台下又是一片窃窃私语。没有谁能真正杀死婉儿,除非是她自己求死。大家确实都是这么认为的。自从中宗离世,婉儿很少留在宫里,可临淄王起事之日,却如何偏巧彻夜留在宫中?如此看来,昭容似乎是早有去意的。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崔湜开口了,人们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悲伤、痛心或者其他任何一种情感,但人们却觉得崔湜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天外的而另一个世界:“或许,昭容娘娘早已无意于人间……”

从此,李旦再度登上帝位。与显二度登位时不同的是,旦对皇权、江山、甚至眼前的一切早已意兴阑珊,若不是为了成全隆基的孝心,不想让他被天下人指责,旦是万万不会在这个已没有婉儿的朝廷中再待下去的。

是的旦深信他的一家都离不开婉儿,从他的母亲到他的哥哥们再到他,这个传奇般的女子从进入皇室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曲折而非凡的一生,他默默看着她在贤之后游离于武三思、皇兄显和崔湜之间,她是他的知音,太平的盟友,又是安乐的偶像,韦后战不胜又离不来的女人,最后,她让李隆基先爱后恨……她在王朝兴衰、政权更迭的风雨中搏击、挣扎,无论做出怎样的取舍,也无论有多少情不由衷和身不由己,她始终没有对李家的皇子皇孙们做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便是这样的一个婉儿,最终死于隆基面前,而且对此,他这个皇帝居然爱莫能助。

所以旦无法原谅隆基,或者归根结底,他是无法原谅自己。

当中书省起草好新帝登基的第一封诏书,呈到旦手里时,旦凝神看了那无比陌生的字迹良久,最终摇了摇头。

隆基没有明白父亲的意思:“怎么,他们拟的不好,还是,哪里不对?”

“没有哪里不好,也没有什么不对,就这么着吧。”

隆基请立长兄宋王成器为皇太子,偏偏成器以死相拒,而宋璟、张说和陈元礼等文武大臣也联名谏阻,理由都是“家国安则先嫡长,国家危则先有功”。或许,这些臣子依然受够了绛紫帐后的女人当政,在相王登上帝位,凡事都要多问一句“此事可与太平商榷”时便坚定地站在隆基身边。

如老臣们所料,这一次,李旦依然仅仅在那把让他望而生厌的龙椅上走了个过场,便因无法面对与平衡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争端,禅位于太子李隆基,自称太上皇。

自从唐隆政变后,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之间开始为争夺大唐最高的统治权力而磨刀霍霍,然而他们姑侄之间抵牾重重,却只在一件事上心有戚戚,那便是婉儿的身后事。

婉儿下葬时,公主与崔湜亲临吊祭,赠娟五百匹,景云二年(公元七一一年)七月婉儿周年祭的时候,太平公主又奏请睿宗李旦,追复婉儿昭容之名,又谥曰“惠文”。翻捡昔日旧物,太平将一封书信放到了崔湜面前,于是,堂堂七尺男儿读罢,再次在昭容墓前嚎啕恸哭,婉儿为了将崔湜彻底推到太平的阵营以避险,竟对公主撒了个谎,其信曰:

“公主见字如晤:

我与澄澜(崔湜字澄澜),自其与郑愔同知选事,铨综失序时已生嫌隙,现澄澜为御史李尚隐所弹劾,我自知久在朝廷出入,前路未卜,所作所为,亦非不落话柄,此刻救其一时,难保一世,思前想后,弗如就此闭门拒之。

澄澜今被贬江州司马,定万念俱焚,我心怜之,遂恳请安乐公主奏于圣上,将江州司马改为襄州刺史,圣上竟允之,四字更易,差以千里,襄州近两都且陆路通达,他日回朝有望矣。澄澜若要将功折罪,有一事可为,那便是开商山新路,已通商州水陆之运。自唐高祖、太宗时起,自江淮一带运至京师之谷粟,每年逾二十万石,其后运量但增不减,澄澜素爱功名,若能投身此类工程实事,建言连丹、灞二水,在南山(即秦岭)间开凿运河,将商山陆运部分转为水运,以缓解江淮粮食经黄河、渭水向长安转运之压力。俄而功成,必能名垂千古。然婉儿又知此事起复,还需公主助力。国库丰盈,与其被韦后、安乐一党挥霍渐空,不如就此投之实业,福泽民间,又为澄澜铺路。

仓促不及细语,故以泪辞,托于公主,心若戚戚,无需言他……”

日暮之下,崔湜最后一次登上高阙,望尽长空后,毅然选择辞官离京。待到启程的时候,太平公主与太子李隆基之间的权力争斗已剑拔弩张。

回望身后日渐模糊的长安城,崔湜在心里对婉儿说:还是你看得透。几年前你就料定即便剪除韦氏,他们姑侄之间也免不了要来一场针锋相对的较量,隆基自是年轻气盛志存高远,而太平更是不甘心终其一生只做个寻常公主以致于到了留下的,不过是史官们案间纸上的寥寥数笔。他们的心愿都太大了,一个想成为第二个武后,另一个却一心要做第二个太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