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新视野下的中外关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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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高丽末朝鲜初对公险镇的历史记忆(3)

敕谕叁散(北青,作者,下同)、秃鲁兀(端川)等处女真地面官民人等知道:今朕即大位,天下太平,四海内外,皆同一家。恐尔等不知,不相统属,强凌弱,众暴寡,何有宁息之时。今听朕言,给与印信,自相统属,打围牧放,各安生业,经商买卖,从便往来,共享太平之福。今招谕叁散、秃鲁兀等一十一处:溪关(县城)万户宁马哈、叁散千户李亦里不花、秃鲁兀千户佟叁哈、佟阿芦、洪肯(洪原)千户王兀难、哈兰(成兴)千户朱蹯失马、大伸(海阳,吉州附近)千户高难都、都夫失里(海阳,吉州附近)千户金火失帖木、海童千户董贵洞、阿沙(利原)千户朱引忽、斡合(明川)千户刘薛列、阿都歌千户崔咬纳、崔完者。

上述敕谕中的女真地方,大部分位于图们江以南,其中不少部落接受朝鲜职帖、位阶,与朝鲜保持密切关系。如参散千户李亦里不花是朝鲜开国功臣李之兰的儿子,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接受明朝的印信。当王可仁到达女真地面后,“女真人不应敕旨者甚多”,当然这与朝鲜事先做女真人的工作不无关系。

永乐帝对图们江以南女真地方的招抚政策,与朝鲜推行的北进政策是相冲突的。自高丽末开始的北拓领土的进程到了朝鲜初期已经取得了不少成果。朝鲜太祖元年(1392年),派其子李芳远(后来的太宗)至孔州(现庆兴南边古邑)建造德陵(穆祖陵)和安陵(穆祖妃李氏陵)。第二年八月,派东北面安抚使李之兰前往甲州(甲山)和孔州筑城镇抚。朝鲜太祖七年(1398年)二月,定东北面州府郡县名,安边以北、青州(北青)以南为永兴道,端州(端川)以北、孔州以南为吉州道,由东北面都、巡问察理使统管。与此同时,孔州的旧土城改为石城,升格为庆源都护府,另设镜城郡,置万户。表明,朝鲜的北拓步伐已经到达图们江沿岸地区。

朝鲜自知无力与兴起于中国的明朝一决高下,而其北进政策如果得不到明朝的认可,有可能半途而废,甚或招来明朝的军事干涉,而既能保持住北进成果,又能与明朝保持友好关系的最好办法就是通过外交途径来解决。当王可仁带着永乐帝的诏敕前往女真地方后,朝鲜太宗“命领春秋馆事河仑、知春秋馆事权近开史库,考前朝睿宗实录”,查找“尹瓘击东女真,立碑于境上”的史实。继之,朝鲜派计禀使艺文馆提学金瞻带着地形图本和王可仁一起前往南京,请求前述女真地面仍由朝鲜管辖。朝鲜奏文内容如下:

照得本国东北地方,自公险镇历孔州、吉州、端州、英州、雄州、成州等州,俱系本国之地。至辽乾统七年,东女直作乱,夺据成州迤北之地,高丽睿王王俣告辽请讨,遣兵克复。及至元初戊午年间,蒙古散吉普只等官收付女直之时,本国叛民赵晖、卓青等以其地迎降,以赵晖为总管,卓青为千户,管辖军民。由是女直人民杂处其间,各以方言名其所居:吉州称海阳,端州称兀鲁秃,英州称三散(叁散,作者)雄州称洪肯,成州称哈兰。至正十六年间,恭愍王王颛申达元朝,并行革罢,仍以公险镇以南还属本国,委定官吏管治。圣朝洪武二十一年二月承准户部咨该:“侍郎杨靖等官钦奉太祖高皇帝圣旨节该:铁岭迤北、迤东、迤西,原属开原所官,军民仍属辽东所管。钦此。”本国即将上项事因,差陪臣密直提学朴宜中赉擎表文,前赴朝廷控诉,乞将公险镇迤北还属辽东,公险镇迤南至铁岭还属本国。至当年六月十二日朴宜中回自京师,承准礼部咨该:“本部尚书李原明等官于当年四月十八日钦奉圣旨节该:铁岭之故,王国有辞。钦此。仍旧委定官吏管治。”今奉钦差东宁卫千户王修(王可仁,作者)赉来敕谕内:“招谕叁散、秃鲁兀等处女直地面官民人等。钦此。”切详叁散千户李亦里不花等一十处人员,虽系女直人民,来居本国地面,年代已久。累经胡人纳哈出等兵及倭寇侵掠,凋瘁殆尽,其遗种存者无几。且与本国人民交相婚嫁,生长子孙,以供赋设。又臣祖上曾居东北地面,玄祖先臣安社坟墓见在孔州,高祖先臣行里,祖先臣子春坟墓皆在成州。切念小邦遭遇圣朝以来,累蒙高皇帝诏旨,不分化外,一视同仁。又钦准圣朝户律内一款,其在洪武七年十月以前流移他郡,曾经附籍当差者,勿论。小邦既在同仁之内,公险镇迤南又蒙高皇帝“王国有辞”之旨,所据女直遗种人民,乞令本国管辖如旧,一国幸甚。为此今差陪臣艺文馆提学金瞻赉擎奏本及地形图本赴京奏达。

试分析上述奏文可以发现以下几点:第一,奏文称“本国东北地方,自公险镇历孔州(庆兴南边古邑)、吉州、端州、英州、雄州、咸州等州,俱系本国之地”,即公险镇以南属于朝鲜。这里值得关注的是,奏文将新近开拓的图们江边的孔州列入公险镇以南,可见,公险镇被设定于图们江边或其以北,不难想象,金瞻所带的地形图本肯定也将公险镇画在图们江边或其以北,这是朝鲜为了据有图们江以南地区做的手脚。第二,把女真地名与朝鲜地名一一对应,如吉州称海阳,端州称兀鲁秃,英州称三散(叁散),雄州称洪肯,咸州称哈兰等,这是为了说明敕谕中所要招抚的十一处女真地方,自高丽以来就属于本国,而且大部分属于尹瓘开拓的九城范围之内。第三,对洪武二十一年“铁岭之故,王国有辞”的解释,颇有问题。当时高丽派朴宜中请求公险镇以南、铁岭以北“数州之地,仍为下国(高丽)之疆”,结果朴宜中带回了警告味儿十足的礼部咨文,然而该奏文却曲解其为明朝承认公险镇以南、铁岭以北属于高丽。第四,指出叁散等十处(永乐敕谕称十一处)女真地方十分凋残,且朝鲜统治已久;女真人与朝鲜人交相婚嫁,女真人向朝鲜交纳贡赋;朝鲜先祖坟墓在孔州、咸州等地。基于此,请求上述女真地面仍由朝鲜管辖。总之,该奏文从朝鲜东北面的地理沿革,朝鲜对女真人管辖的历史,以及女真地面旧为朝鲜先祖居住地等为由,请求仍由朝鲜管辖。其中,值得关注的是图们江边的孔州被列入公险镇以南地方,这样一来,公险镇由高丽末期的吉州一带,向北推进到图们江边或其以北,这一方面是为了保有图们江以南地区,另一方面是为了将明朝南下势头挡在图们江一线上。

永乐帝允准了朝鲜的请求。金瞻带回的敕书内容为:“敕朝鲜国王李芳远,省奏言,叁散千户李亦里不花等十处人员,准请。故敕。”永乐帝之所以如此爽快,是因为明朝招抚女真的目的是使之成为东北边疆的藩屏,明朝设于东北地区的许多卫所均带有羁縻的性质,故被称为羁縻卫所。既然如朝鲜所说,十一处女真早已由朝鲜管辖,那么索性让朝鲜管好了。更何况,永乐帝发动“靖难之役”从建文帝手中夺取皇位时,朝鲜太宗非常神速地派使进贺(朝鲜太宗也是靠发动“王子之乱”上台的),承认朱棣这个靠政变上台的皇帝,这就如同现今某一个主权国家首先承认另一个靠政变上台的国家领导人一样,能够增进彼此的信任与友谊,在这种友好的氛围中,十一处女真管辖权轻而易举地落入朝鲜手中。

消息传来后,朝鲜太宗非常高兴,下令赐金瞻田十五结。随后,朝鲜派遣中军都总制林整到南京,谢十处人民还属朝鲜。此番外交交涉为朝鲜经营图们江以南地区,图们江成为其东北界,打下基础。此后,每当发生女真管辖权争议时,朝鲜便以洪武二十一年“铁岭之故,王国有辞”之旨和永乐敕旨为据,主张公险镇以南归其所有。比如,朝鲜世宗时称:“蒙哥帖木儿住在公险镇以南镜城地面”;“会宁即系公险镇内本国地面”;“童蒙哥帖木儿率管下,住本国公险镇以南阿木河(会宁)地方”等等。

即便如此,就连世宗本人也搞不清楚公险镇的位置到底在哪里。世宗二十一年(1439年)八月,他曾经命令咸吉道都节制使金宗瑞设法搞清公险镇的位置和碑,传旨如下:

东北之境以公险镇为界,传言久矣,然未知的在何处。考之本国之地,本镇在长白山北麓,亦未知虚实。《高丽史》云:“尹罐立碑于公险镇,以为界至”,今闻先春岵有尹罐所立之碑,本镇在先春岵之何面乎?其碑文可以使人探见乎?其碑今何如也?如日路阻,未易使人,则无弊探知之策,卿当熟虑以闻。且闻江外多有古城,其古城无奈有碑碣欤?如有碑文,则亦可使人誊书与否,并启。又尹罐逐女真,置九城,其城今何城乎?在公险镇之何面乎?相距几何?并闻见开写以启。

如上,朝鲜世宗猜测公险镇可能在“长白山(镜城长白山)北麓”,可能在先春岵(图们江以北——《朝鲜世宗实录·地理志》),也可能在图们江以北的古城当中。与这种对公险镇的模糊认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朝鲜致明朝的外交文书中,公险镇被明确地设定为东北疆界的标志,图们江以南所有地方都被称为公险镇以南本国某某地,公险镇实际上成为图们江的代名词。

五、结语

高丽睿宗派尹瓘击逐东女真,在高丽长城以北吉州以南地区设置九城,“立碑于公险镇,以为界至”,一年后,迫于女真的军事压力,高丽让出九城。这一段历史虽短,却在高丽、朝鲜王朝历史上留下深深的烙印,成为其北拓领土的内在动力。不仅如此,它还被用做与明朝争夺图们江以南女真管辖权的外交武器。随着时间的流逝,公险镇的位置变得模糊,从而为朝鲜编造外交饰辞提供了方便和随意性,公险镇的位置也由高丽时期的吉州一带,向北推移到朝鲜初期的图们江一带。

明朝和高丽围绕铁岭设卫的争论,是由于两国在地理认识上产生差失引起的,导致高丽内部亲明派的政变,成为新兴朝鲜王朝诞生的导火索。

高丽、朝鲜北拓领土的过程,既是对女真地面进行军事占领的过程,也是与明朝展开外交角逐的过程。明太祖经营东北重点在辽东,永乐帝时,曾试图招抚图们江以南女真地方,但因朝鲜的交涉与阻挠,其管辖权落到了朝鲜手中,这为朝鲜沿图们江南岸设置六镇,最终以图们江为其东北界打下基础。女真人就处在大陆与半岛两个新兴国家之间的夹缝中,由于朝鲜不但在女真地面设置行政机构,还从南道迁徙百姓充实其地,因此,加速了这一区域居民的朝鲜化;而明朝在东北实行羁縻统治,因其松散性,最终在这里孕育出一个新的王朝——满族的大清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