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战峰
中国古代诗歌中有丰富的历史文化题材,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这些诗歌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特别是那些具有纪念意义、并非仅仅以文学性见长的诗歌。中国古史中的传说历史,就保存在一些口耳相传的作品形式中,后来逐渐含蕴在历代的诗歌中。关于炎黄文化的研究,如果注意到这方面的史料,无疑有助于开阔人们的研究视野。为叙述方便,本文扼要选取古代诗歌中关于炎帝文化的内容,尝试讨论炎帝文化中的若干问题,以求教于方家。
目前为止,我们所能看到关于炎帝记载的诗歌形式,最早的可能是商代伯夷、叔齐的《采薇》了。《史记·伯夷列传》载,“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汉〕司马迁撰《史记》卷61,中华书局,1982年版。当然,这首诗对历史上“以暴易暴”的现象和人生价值进行了反思,具有无限的历史沧桑感。仅从历史角度判断,“神农”不过是与虞、夏相类而早的一个时代。“神农”时代起止怎样,究竟还不清楚。但是在《左传》、《国语》、《帝王世系》等历史典籍中就更加清楚了,但是这些记载多是晚出的。故事传说中有一共同现象,历史愈演进,关于久远的世系更迭愈清楚,本身就是一种文化认同的历史现象,所以相比较《采薇》而言,《左传》等相传炎帝时代历经八代,或神农时代历经七十世的说法《太平御览》卷78引《尸子》:“神农氏七十世。”《吕氏春秋·审分览·慎势》:“神农十七世。”“十七”疑为“七十”抄写讹误。《礼记·曲礼》孔颖达疏引三国时谯周语,言“神农至炎帝一百三十三姓”。《尸子》所言“神农氏”“七十世”的说法,约合两千多年,即距今七千多年到五千多年前的轩辕黄帝时期,与考古发现与研究成果大体吻合,是基本可以采信的说法。都不过是一种历史文化的认同和梳理,未必较殷末周初的《采薇》更加具有历史价值。但是这种由简单到繁缛、由模糊到清晰的历史陈述具有深刻的历史文化内涵,却是不言而喻的。战国中晚期开始兴盛的黄帝崇拜、炎帝崇拜,在秦统一天下的进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对两汉的社会政治也发生了深远影响,已引起学者们的重视和讨论。
在古代诗歌中,关于炎帝的功德、世系、理想等都有记载,是我们把握炎帝文化的又一途径当然,既然是诗歌形式,免不了有虚构夸张的成分,但这又不能一概而论。在涉及炎帝神农氏等的诗歌中,这种现象有,但大多都和一定的历史传说或史书记载相表里,因而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龙飞凤舞,充满离奇想象的诗作,以艺术性见长,自然不必字字当真,做无谓追究了,典型的要数清代毛国翰的《炎陵龙潭歌》:“炎皇欲种玉山禾,呼龙耕烟来鹿坡。痴龙遭缚遁入海,遂穿地轴移泉涡。炎皇乘龙为赤帝,尔来三万六千岁。余涎不刮风门风,化作空龙沙石细。幽宫十丈琉璃封,水晶屏冷金芙蓉。雄龙不来女龙寡,望夫化石成石龙。金鳞如火窥不得,长爪踏云如雪色。昨夜龙子行雨归,飞入空潭黝然里。”。炎帝与神农的关系,学者们讨论较多,但还没有完全一致的看法:或者认为神农较炎帝早;或者将神农与炎帝作为共名,历史上有多代的神农与炎帝;或者认为神农只是炎帝中的一代“神农氏”,或炎帝只是神农中的一代。这种情形呈现出上古历史研究的纷纭复杂和艰难。本文遵从通常的认识,即炎帝是共名,神农氏《白虎通义·德论上·号》:“谓之神农何?古之人民皆食禽兽肉。至于神农,人民众多,禽兽不足,于是神农因天之时,分地之利,制耒耜,教民农作,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故谓之神农也。”按:这段话似有所本,如《易传·系辞下》等。是炎帝中最初的一代,是炎帝文化的开创者和奠基者。当然,这里所涉及的炎帝、炎帝陵具体所指、方位不尽一致,但是在反映炎帝文化的内涵和特征上却具有相同的特点,同时也间接地透露出炎帝文化发展演变传播的过程,因而是可以通观齐论的。
一、关于炎帝的世系
关于炎帝的世系,历来说法不一,但影响较大的是《国语·晋语》的说法《国语·晋语》:“昔少典娶于有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异德之故也。”另外,《礼记·月令》:“厉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农,能殖百谷。”但《左传·昭公二十九年》“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为稷,自夏以上祀之”,“厉”与“烈”一音之转,“厉山氏”即“烈山氏”,或《礼记》所载“农”即“柱”,略备一说。司马贞在《三皇本纪》中认为“神农本起烈山,故左氏称烈山氏之子曰柱,亦曰厉山氏,《礼》曰厉山氏之有天下,是也”,将“农”或“柱”直接目为“神农氏”。战国时期屈原在《远游》诗中描写了与轩辕、炎帝、祝融等神游的情景,“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而娱戏”,“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指炎帝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祝融戒而跸御兮,腾告鸾鸟迎宓妃”。〔宋〕朱熹撰《楚辞集注》卷5,四库全书文渊阁本。神奇的想象中保存着古史传说人物,“炎德”、“炎帝”则是战国炎帝崇拜文化现象兴起后的写照。南北朝梁诗人江淹《遂古篇》记载了炎黄交恶的故事,“河洛交战宁深渊兮,黄炎共斗涿鹿川兮”。〔梁〕江淹撰《江文通集》卷4,四库全书文渊阁本。指在今河北一代的涿鹿之战。当然,这里的炎帝和黄帝到底是哪一代,很难穷究,但是它却揭示了炎帝和黄帝部落东迁,并不断融合最终形成炎黄联盟的历史过程,也是炎黄文化和民族形成中的重要环节。元代王芮《历代蒙求》记载更为简明:“继生炎帝,号神农氏。播种百谷,教民耒耜。八帝相承,四十三纪。至帝榆罔,诸侯乱起。维时黄帝,姓为公孙。亲与帝榆,战于阪泉。”炎帝八代相传,历经四十三纪明代李延机《五帝纪》则称炎帝“传代凡八世,五百二十年”,也只是一种推测。虽难以贸然判断这种叙述的准确性,但究竟传闻必有一定起源,今天考古发现和研究成果进一步确认,炎帝神农氏时代应距今六七千年前“以今日观点来看,不必拘泥于五百这个数字,多数学者认为炎帝神农氏及其后裔延续的时间很长,大体可与6500年至5000年前(一说为7000年至5000年前)的仰韶文化阶段相比附。炎帝本人约生活在距今6000至5850年之间,比黄帝早约近千年。”(杨东晨:《炎帝和妻子生地的有关问题再研究》,载霍彦儒主编《炎帝与民族复兴》,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2页),也就是说炎帝神农氏较轩辕黄帝更早《国语·晋语》:“昔少典娶于有氏,生黄帝、炎帝。”贾逵云:“炎帝,神农也。”韦昭云:“神农,三皇也,在黄帝前;黄帝灭炎帝,灭其子孙耳,明非神农可知也。”《史记·五帝本纪》:“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然后得其志。”《正义》:“谓黄帝克炎帝之后。”炎黄部落联盟的正式形成是在炎帝部落行将衰落、黄帝部落大兴时《周易·系辞下》:“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史记·五帝本纪》:“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虽然炎黄均出自少典氏,但这只是从部落血缘关系上揭示二者的因承关系,而不是父子式的降生关系,因此,炎帝部落与黄帝部落并不是同步兴起和发展的。如前文所述,因为在古代典籍中,“神农氏”有时并不一定专指首位炎帝,如南宋胡宏撰80卷《皇王大纪》,上起盘古,下迄周末,“神农居天位百有四年而殁,号曰炎帝。帝临魁,在位八十年。帝承,在位六十年。帝明,在位四十九年。帝直,在位四十五年。帝来,在位四十八年。帝哀,在位四十三年。帝榆罔,在位五十五年”〔宋〕胡宏撰《皇王大纪》卷1,四库全书文渊阁本。“神农侵暴诸侯,轩辕兴师,征之神农氏,大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神农氏败绩”〔宋〕胡宏撰《皇王大纪》卷2,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大戴礼记·五帝德》:“孔子曰:黄帝,少典之子也,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慧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治五气,设五量,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虎,以与赤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行其志。”可见,“侵暴诸侯,轩辕兴师”的神农氏实际可能是炎帝中的榆罔北宋司马光《稽古录·有熊氏》将阪泉之战双方揭示得更为明确:“黄帝与炎帝子孙,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诸侯咸尊黄帝为天子,代神农氏。”清代储嘉珩《厉山》诗“庖牺生于陈,神农诞于楚”,其中“神农”自然也不是最初的神农氏,而是炎帝部落与炎帝文化进一步向东发展的历史反映与追溯。
唐开元二年八月太子宾客薛谦光献《九鼎铭》,其中《蔡州鼎铭》,武则天撰曰:“羲农首出,轩昊庸期。唐虞继踵,汤禹乘时。天下光宅,海内雍熙。上玄降监,方建隆基。”《御定全唐诗》卷5《则天皇后》,四库全书文渊阁本。《旧唐书》卷22《志·礼仪》作:“羲农首出,轩昊膺期。唐虞继踵,汤禹乘时。天地光宅,域中雍熙。上天降监,方建隆基。”〔宋〕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24《帝王部·符瑞》作“《豫州鼎铭》”,文字亦略有异:“羲农首出,轩昊庸期。唐虞继踵,汤禹乘时。天下光宅,域内雍熙。上玄降祉,方建隆基。”贯穿着对历史发展的认识。唐玄宗李隆基在给臣下宋璟等的赐诗中也有“赤帝收三杰,黄轩举二臣。由来丞相重,分掌国之钧”〔唐〕张说撰《张燕公集》卷4,四库全书文渊阁本。的句子,虽是借古劝今,但也包含了历史传说即炎黄举贤的例子。唐代韩愈《苦寒》诗“日月虽云尊,不能活乌蟾。羲和送日出,恇怯烦(一作“频”)窥觇。炎帝持祝融,呵嘘不相炎”〔宋〕魏仲举编《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4,四库全书文渊阁本。记载了炎帝捉祝融的传说,当然这已是炎帝部落不断发展壮大过程中的事件了,与神农初创不同。元代虞集《青霞观碑》:“祝融之墟,炎帝所理”《湖广通志》卷112,四库全书文渊阁本。揭示了祝融与炎帝的关系。清代王仕云《五帝》诗,简明地罗列出三皇五帝的系谱,全诗为:“天皇地皇人皇氏,名曰三皇居上世。太昊炎帝及轩辕,唐虞绍之为五帝。”“三皇”还有其他说法。《白虎通义·德论上·号》“三皇者何谓也?谓伏羲、神农、燧人也;或曰伏羲、神农、祝融也。”此外,晋代郭璞《氐人》“炎帝之苗,实生氐人。死则复苏,厥身为鳞。云南是托,浮游天津”〔明〕张溥辑《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卷57《晋郭璞集》,四库全书文渊阁本。揭示了氐人与炎帝的血缘关系。
古代诗歌中化用“精卫填海”典故的诗歌甚多,相传精卫是炎帝女儿所化《山海经·北山经》:“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长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与炎帝有密切关系。比较有代表性的有晋代郭璞《精卫》:“炎帝之女,化为精卫。沉形东海,灵爽西迈。乃衔木石,以填波害”〔明〕张溥辑《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卷57《晋郭璞集》,四库全书文渊阁本。陶渊明《读山海经》:“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晋〕陶潜撰《陶渊明集》卷4,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唐代岑参《精卫》:“负剑出北门,乘桴适东溟。一鸟海上飞,云是帝女灵。玉颜溺水死,精卫空为名。怨积徒有志,力微竟不成。西山木石尽,巨壑何时平?”〔明〕高棅编《唐诗品汇》卷12,四库全书文渊阁本、王建《精卫词》。“精卫谁教尔填海,海边石子青磊磊。但得海水作枯池,海中鱼龙(一作“鳖”)何所为?口穿岂为空衔石,山中草木无全枝。朝在树头暮海里,飞多羽折时堕水。高山未尽海未平,愿我身死子还生”〔唐〕王建撰《王司马集》卷2,四库全书文渊阁本。韩愈《学诸进士作精卫衔石填海》:“鸟有偿冤者,终年抱寸诚。口衔山石细,心望海波平。渺渺功难见,区区命已轻。人皆讥造次,我独赏专精。岂计休无日,惟应尽此生。何惭刺客传,不着报仇名”〔宋〕魏仲举编《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9,四库全书文渊阁本。等。当然,唐代以后的精卫题材的诗歌,内容和感情更加复杂多样,大多是借“精卫填海”作为抒写抱负、表达对人生和时世看法的作品,如宋王安石《精卫》:“帝子衔冤久未平,区区微意欲何成。情知木石无云补,待见桑田几变更”〔宋〕王安石撰《临川文集》卷33,四库全书文渊阁本。陆游《后寓叹》:“千年精卫心平海,三日於菟气食牛。会与高人期物外,摩挲铜狄灞城(一作“陵”)秋”〔宋〕陆游撰《剑南诗稿》卷53,四库全书文渊阁本。等。明末清初顾炎武《精卫》尤为奇峭,发人深思:“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呜呼!君不见,西山衔木众鸟多,鹊来燕去自成窠”。采用对话的方式,展示了精卫坚定不移的意志,情怀激烈,与各为自家谋的生存方式形成鲜明对比,也寄托了作者的远大抱负和郁郁不得志的愤懑之情。
二、关于炎帝的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