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了父王,又来了父王,三妙善来不及细想这是怎么回事。见父王已到跟前,急忙跪着迎接。刚要开口请安祝福,谁知妙庄王龙袖一抛,铁青着脸说:“免了。若今日百花不能齐放,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何去何从,随你的便吧。”
妙庄王说着把两手向左右一挥,三步紧急忙向前,把一个盛着白绫的雕花漆盒放在三妙善面前。因少了两颗门牙,漏着口风幸灾乐祸地说:“还布(不)快扇(谢)皇恩浩荡!”
娘娘见了,急忙上前扶起三妙善,狠狠瞪了三步紧一眼:“就你多事!”把手一招道:“吾儿快看,娘给你送来了什么东西?”三妙善抬头一瞧,只见一个宫女手托金盘,盘中放着刺花绣凤的大红嫁衣、珠光宝气的凤冠霞披。一宫女手托玉盘,内放鸳鸯绣鞋一双,一根红线相连。一宫女手托银盘,上放玉镯步摇、金簪纱巾。
三妙善见了,却端起地上的雕花漆盘道:“娘,女儿的心肝五脏,那一点你不知道呢?就连女儿肚中有几寸肚肠,娘也早已摸透。这些东西,娘早知道,女儿是不会要的。”
娘娘见女儿端过雕花漆盘,就象看见女儿已悬在梁上似的,一把抢过盘中的白绫,死劲地放在手里揉成一团往旁边的荷池里一丢,朝着已向怡心阁走去的妙庄王背脊,放高声音道:“女儿是娘身上掉下的肉,谁也管不着!”说完招呼着妙英、妙月、王妈等连推带拉着三妙善向望天亭走去。
三妙善双手合掌,口念弥陀,进了望天亭,宫女丫环给众人泡了茶,摆了凳,三妙善焚起三炷长香朝天拜了三拜后,跪在娘娘面前道:“娘一把尿一把粪的把儿女拉扯大了,女儿没给娘分过一点忧,解过一点愁,反使娘为女儿操碎了心,老了容颜,白了头发。娘的养育之恩,女儿今生难还,请受女儿一拜。”说着,便磕下头去。没等娘娘醒悟到这番话意,三妙善又下跪向两位姐姐面前道:“我们虽是同胞姐妹,却未能好好相叙过几回。看来今日百花是无法按照父王之命,背时而放,妹妹只好先走一步。妹妹走后,别无惦记,只是抛下父母,于心不安,拜托姐姐辛苦。父母虽有内侍宫女早晚伺候,却怎有亲生骨肉知暖知寒。姐姐若肯答应妹妹之求,请受妹妹一拜。”妙英、妙月虽平日里只知打扮玩乐,从不知什么叫忧愁悲戚。听了三妙善此一番话,不禁潸然泪下,忙一齐拉起妹妹哽咽说道:“妹妹,快别说些傻话了。答应嫁人不就一切都好了吗?”
三妙善又要转身向王妈跪下,王妈吓得连连摇手。把身子拚命往后藏着,嘴里只是叫着:“使不得,使不得。”早就准备好了的满肚子劝解的话,被苦涩的泪水冲光淹没了。
三妙善还要在众宫娥面前跪下,拜托她们好生照料母亲。娘娘站起一把拉过三妙善,象一松手就要飞走似的。使劲摇动着三妙善的一双削肩道:“女儿净说些什么痴话,做爹的没生过女儿,不知道肚子疼,狠得了心。做娘的可还没忘了那阵子疼,舍不得从心头摘下的肉。天大的事,有娘担当着,他难得了女儿,可难不了娘。”娘娘说着把三妙善拉坐到自己身边抽换了口气继续道:“吃素念经,娘不反对,嫁了人也不妨碍你吃素念经。”
三妙善一听,知道娘说了大半天,转了几个弯,仍是要她嫁人,急忙制止道:“娘——”
可娘娘用手势立即止住了她的说话,继续道:“不嫁人有什么好处呢?就拿王妈来说吧,这辈子没嫁过人,年轻时不觉得怎样,可到了这把年纪,不就感到孤单少欢了吗?”娘娘说着,把目光投向了王妈。王妈似答非应地“嗯”了一声。
“是嘛,生儿防老,藏谷防饥。女儿不是常说,父母老了,总要亲生儿女照料伺候吗?可你不嫁人,到了象娘这样地步后,谁来伺候顾看你呢?王妈,你说——”
王妈妈把娘娘早儿天就教给她的话,此时全忘记光了。她正被三妙善的贞心感动着,也正为三妙善捏着汗,担着心。没听娘娘到底扯了些什么,见娘娘问她,慌忙又是“嗯”了一声。
三妙善听娘说王妈竟也没嫁过人,竟忘了自己今日的处境,离开母亲,上前拉着王妈的手轻声问道:“王妈也没嫁过人!”
“没嫁过,一次也没嫁过!”王妈生怕别人怀疑她似的,一叠连声地说着。
“那你又是为什么呢?”三妙善小心地问道:“能给我讲讲吗?”
“我恨!”王妈看着眼前这善良纯真的三妙善,象又回到了她的童年时代。娘娘想制止她可来不及了。只好瞪眼使色,干着急。可王妈的眼睛故意不往她的身上看,一手轻轻抚着三妙善的云鬓,一手搭在三妙善的肩上忧愤地说:
“我三岁那年,天下大旱,夏天的一中午,炎热难熬,一个卖缸客,挑着一口水缸和一个瓮,在我母亲面前可怜巴巴地说,自己家里的妻子,白发老母,已饿得快没了气,等着了换米回去救命。求我母亲行行好,救救他一家人的性命,换下这两口他本舍不得卖的好缸好瓮。我母亲本是个忠厚善良的农妇,见他说得可怜。把等着父亲回来吃的我们都舍不得喝上的一碗粥全给他喝了,也没与他讨价,就把家中仅有的米全倒给了他。那卖缸客说自己要回家救一家性命要紧,把米往肩头一背,抛开两脚逃命似的跑了起来。
“母亲回头看见卖缸人忘了带走放在缸底的新笠帽,心想这样毒的太阳,光着头怎么受得了?卖缸人若路上发了痧,岂非白费他一片孝心?母亲急忙拣起缸底笠帽,边大声喊着边追赶上去。谁知那人远远看见我母亲扬着笠帽追赶着,就象屁股后追来的是只老虎,跑得更快,只一刹间,就不见了人影。
“母亲没法,只好拧了拧身上的汗水回到家里。回家再仔细一看,天哪,原来是口没了底的破缸。刚才被那笠帽遮着没发现。此时,父亲从田里回来,又热又饿。浑身慌得要命,知道了这一切后,顺手举起锄头,狠狠敲了母亲一顿。母亲没哼过一声,默默地挨着打。看着父亲那副凶狠的样子,我躲在门后,也不敢哭一声。
“半夜当我醒来时,爬在母亲的肚皮上吸奶的时候,我再也摇不动,再也叫不应在我身旁的母亲。第二天,我看见母亲的眼角上还挂着两颗混血的泪珠。”
王妈说着,眼泪慢慢地在皱纹的纹路里纵横着,那手在三妙善的肩上越来越重。几乎压得她弯了腰。
“阿弥陀佛”三妙善带着哭腔念着。
“从此,我恨。恨一切男人,恨男人的一切。”
娘娘本想叫王妈劝劝三妙善,却是托鬼看病,越看越重。王妈早答应娘娘说的话,一句话没说,反而翻出这个古老历史。不仅使三妙善听了流泪,就是妙月、妙英,宫女彩娥没有一个不红了眼圈。娘娘自己虽已听王妈不知说了多少遍,却从没有象这次那样悲愤,暗暗地陪着揩湿了一绢香帕。
劝三妙善从嫁的话,不下几箩担。娘娘寻思着,再也无法可劝了。虽然夫君怕自己三分。可毕竟他是金口,“圣旨如山重”。今日若是百花不能开放,而女儿不肯嫁人,难道自己是忍心看着女儿上西天吗?
正当娘娘在无计可施时,却又传来“圣旨到”。娘娘、三妙善等急出亭迎旨。只听三步紧阴阳怪气地宣道:
“宽有涯,期有际,朕已坐等百花齐放近午时,若再不见开放,令三妙善或穿红穿绿来见,或移尸验证,钦此。”
离午时,只差半个时辰,哪里能使百花齐放呢!娘娘、王妈急得已浑身冒汗,三妙善却旁若无人,闭眼合掌念着经。
娘娘、王妈等在这惊乱之中,竞神差鬼使似的跟着念了起来。顿时,望天亭前,齐跪着宫娥彩女。娘娘侍从,香烟袅袅,纸灰扬扬,经声朗朗,“阿弥陀佛”声嗡嗡振耳。
王妈跑在人群的最前面,手持香火紧贴额头,然后慢慢弯下腰去,直到额头磕到地皮,才慢慢抬起,如此反复不断,那柑桔皮似的额头早已磕出了血,灰土沙子沾满了额头。口中反复叨念着:“天地菩萨,显灵显圣,百花快快齐放,只要救下三公主,我就死也甘心。”
暖烘烘的太阳照耀着大地,静静的荷池,闪着层层鳞光。娘娘、王妈等早已热得大汗淋漓,却顾不上热,仍一个劲地念经祈求着,妙英、妙月口干舌燥得耐不住,悄悄跑回亭内更衣喝茶。三妙善仍不紧不慢地念着经。
说话问,已入午时,三步紧心中暗喜。任凭三妙善有天大的本领,把嘴念成百瓣,也念不出百花齐放,那时,两颗门牙之仇……。三妙紧摇摇摆摆哼着小曲正暗自得意地回怡心阁回旨。忽闻一股悠悠馨香直钻他的仰天鼻。耳边又传来嗡嗡嗡的声音,他循着声响朝前一看,只见怡心阁前蜂飞蝶舞。仿佛在群蜂簇拥,彩蝶蹁跹中,一点猩红似隐似现,他不相信地揉了揉两眼,拴起长袖,一溜小跑挥舞双手,乱赶着群蜂,近前一看,他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拚命地用手掌在胸前按住那狂跳的心,再次揉了揉眼睛。终于憋不住“啊”地发出一声绝望而疾恨的声音。一朵鲜艳猩红牡丹花竟在他眼前嘲弄似地放着笑脸。
三步紧此时的心,赛若油煎似的难受。他狠狠地一脚把牡丹踩倒,可是,当他一抬起脚,那牡丹却又直灵灵地竖了起来,那花瓣开得更大更快、更欢。三步紧再也忍耐不住心头的恼火。伸手一把扭下了那花,疯子似地向怡心阁内跑去。
那蜂群彩蝶,随着花香,嗡嗡嗡地转着三步紧狂飞乱舞,紧追不舍,直随牡丹飞进怡心阁。
此时妙庄王还在与众臣饮酒下赌说:“那小妖精若能使百花齐放,寡人就顺她不嫁。”
正说问,忽见三步紧被蜂螫得象猪头似的,睁不开眼,张不开嘴,那仰天鼻陷入肿肉内,几乎闭住了两个气孔。只听他喉咙里咕噜咕噜作响,却听不清到底说些什么。三步紧也急了,他把那朵牡丹递给妙庄王,用那他那只肿得象棕榈树似的大手向外拨着,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叫着,象哑巴似的拚命比划着。
妙庄王一接过那朵牡丹,嗡地一声,那蜂群却不管他是“龙”还是“蛇”,同样不客气地直往妙庄王的脸上、脖子里、袖管里乱钻,竞有一只不偏不移地在他的鼻尖上狠狠地螫了一下。
顿时,妙庄王的龙鼻长出了个红杏似的肿块,火辣辣地疼得难受。他已明白了怎么回事,那手就象抓住一只蝎子似地急忙把那朵牡丹狠劲地抛到外面。“唉”地一声倒在龙椅上。双手紧紧地捂着那越肿越大的鼻子,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娘娘、王妈等人见午时已到,申时即来,只是急得七跪八拜,没命地向天地祈祷,忽然听妙英、妙月同时惊叫道:“快看快看,池中那是什么?”
众人一齐抬头朝池中伸长脖子,瞪着眼,哗啦一声,争先恐后地直奔池边。只见荷池中,荷花映日,婷婷玉立。一朵接一朵地耸出绿水碧池,水灵灵,粉粉红,似羞似嗔。
众人正看得出神。忽又听宫女纷纷叫道:
“芍药开了,真美呀,象霞一样!”
“快看,桃花、梨花、杏花都开了呢!”
“美人蕉、美人蕉,快看呀,象火似的!”
“哎!别摘了呀,这桂花快从脚挂到头了!”
人群开始纷乱,宫女象彩蝶似地一忽儿飞到这边,一忽儿飞到那边,最后,都弄酸了脚,干脆站着尽享眼福,醉痴痴地看着竟相开放的满园百花。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
“快请万岁来看呀!百花真得开了呢!”
“对呀,叫娘娘去禀奏万岁。再不快来看,或许要蔫了吧?”
议论间,只见妙庄王一手捂住鼻子,气汹汹地出现在望天亭前。二话没说,把手一挥,三步紧等一伙便冲进亭内砸了木鱼,敲了佛像,一把火又烧了十二部真经。
可惜文殊先生所送十二真经,从此断绝。好端端地又引出后人唐三藏西天取经的一段艰辛来。
闲话休提。且说娘娘等人满以为百花应时而放,从此可以风平浪静。谁知妙庄王临走时却狠狠地抛下一句话:
“小妖精,看怎样整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