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个怪人
一八七五年二月四日,寒冷的天气使吉尔默敦山峡谷中积满了深雪。但是,蒸汽扫雪机的开动使铁路线保持了畅通无阻。连接煤矿和铁矿区这条长线路的夜班车,像一名不堪重负的夜行人从斯坦哥维尔平原迟缓艰难地爬上陡峭的斜坡,向维尔米萨谷口的中心区维尔米萨镇驶去。火车到这里转向下行驶,路途经巴顿支路、赫尔姆代尔,到达了以农产闻名的梅尔顿县。这是单轨铁路,侧线上那些载满煤和铁矿石的货车,展现了这里丰富的矿藏。这些黑色的黄金使这个美国最偏僻的角落迁来了许多粗野的淘金者,使这里沸腾起来。
第一批在这里进行详细考察的开拓者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片风景如画的草原和水草繁茂的牧场,以前竟是被黑岩石和茂密森林覆盖的不毛之地。山坡上布满了直冲云霄、遮天蔽日的密林,再往上是高耸的光秃秃的山,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蝗岩屹立两侧。
这列火车经过蜿蜒曲折的山谷,正在向上缓缓地爬行着。在客车简陋的车厢里油灯刚刚点起,坐着二三十个人,大多数是工人,安全度过了危险而又劳累的一天之后,坐火车回去休息。差不多有十几个人,从他们落满灰尘的面孔以及他们携带的安全灯来看,显然是煤矿工人。他们坐在一起吸烟,低声交谈,偶而瞥一眼坐在车厢对面的两个人,那两人穿着制服佩戴徽章,显然他们是警察。客车厢里还有几个劳动妇女,有一两个也许是当地的小业主,除此之外,在车厢的角落里独自坐着一个年轻人。这个人和我们的故事有关系,所以需要详细交代一下。
这个年轻人不超过三十岁,中等身材,气宇轩昂。一双闪烁着幽默光芒的灰色大眼睛,时常好奇地透过眼镜打量着周围的人们。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善于交际、性情坦率的人,喜欢和所有人交朋友。人们可以马上就发现他善于交际和爱说话的性格,他的脸上时常露出机智的微笑。但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在他的双唇和嘴角上发现坚毅果敢的神色,知道这是一个思想深邃的人,这个充满年轻活力的拥有褐色头发的爱尔兰人一定会在社会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的。
这个年轻人和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矿工说了几句话,但对方少而粗鲁的话语,使他兴味索然,只好沉默着,闷闷不乐地凝视着逐渐沉到地平线下的太阳。逐渐变暗的天色很难使人高兴起来,山坡上闪烁着炉火的红光,矿渣和炉渣堆积如山,隐现在山坡两侧,上面耸立着煤矿的竖井。零星散落在沿线的低矮木屋的窗口里透出隐隐的灯光,只能隐约看见轮廓。沿途的停车站挤满了皮肤黝黑的乘客。
有闲阶层和有文化的人们绝不会来维尔米萨区这个产煤、铁的山谷。这儿到处是从事着粗笨劳动的粗野而健壮的工人,他们为了生存而进行着最原始的搏斗。这位年轻的旅客眺望着小城镇的荒凉景象,脸上的不快和好奇,表明这地方他并不熟悉。他不时地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来,看看它,在信的空白处潦草地写下一些字。有一次,他竟从身后掏出一支最大号的海军用左轮手枪,使人很难相信他这样温文尔雅的人竟会随身带着这种东西。他把手枪侧向灯光,弹轮上的铜弹闪闪发光,表明枪内装满了子弹。虽然他已尽可能地把枪放回口袋里,但仍被邻座的一个工人看到了。
“喂,老弟,”这个工人说道,“你的戒备心好像很强嘛。”年轻人不太自然地笑了笑。“是啊,”他说道,“我以前住的地方,它是必不可少的。”“是什么地方这么危险?”“芝加哥。”“你对此地还很陌生吧?”“是的。”“你会发现它在这里也是很有用的。”这个工人说道。
“啊?你说的是真的吗?”年轻人很关心地问道。“你不知道这附近出过事么?”“没听说有什么不正常的事。”“嗨!这里出的事多极了,用不了多久你都会听烦的。你到这儿干嘛来了?”“我听说只要肯吃苦的人在这里都会找到活儿干的。”“你是工会里的人?”“是的。”“我想,你会找到活儿的。你有朋友吗?”“还没有,不过会有的。”
“哦,什么办法呢?”
“我是自由人会的会员,任何一个城镇都有它的分会,在分会里我肯定会交到朋友的。”这番话似乎引起了对方的高度重视。那工人充满疑虑地向车上其他人扫视了一眼,看到矿工们还在低声交谈,两个警察在打盹。他走过来,紧挨着年轻旅客坐下,伸出手来,说道:“把手伸过来。”两个人握了握手对暗号。
“我看得出你没有说谎,不过还是要弄明白些好。”说罢他举起右手,放到自己的右眉边。年轻人则举起左手,放到左眉边。
“夜晚是很无聊的。”这个工人说道。“对独在异乡的人,夜晚是不愉快的。”另一个人回答说。“太好了。我是维尔米萨山谷三四一分会的斯坎伦,非常高兴在此地见到你。”
“谢谢你。我是芝加哥二十九分会的杰克·麦克莫多,身主J。H。斯科特。我太幸运了,这么快就遇到一个弟兄。”“好,附近有很多我们的人。你能看到,在这里,本会势力庞大,美国任何地方都不能和我们相比。可是我们得有许多像你这样的小伙子才成。真难想像你这样精明的会员竟然在芝加哥找不到工作。”
“我找到过很多工作呢。”麦克莫多说道。
“那你为何离开呢?”麦克莫多用嘴指了指对面的警察并且笑了笑,说道:“我想他们知道了准会很高兴的。”
欺坎伦同情地哼了一声。“有什么麻烦吗?”他低声问道。
“很麻烦。”
“是犯罪行为吗?”
“不只这些。”
“不是杀人吧?”
“谈这样的事还太早,”麦克莫多说道,“我离开芝加哥自然有充分的理由,你不要多管闲事了。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对这件事追问不停呢?”麦克莫多灰色的双眸透过眼镜突然露出愤怒的凶光。“好了,老兄,别见怪。人们不会认为你做过什么坏事的。你现在要去哪儿?”“到维尔米萨。”“还有两站。你准备住哪儿呢?”麦克莫多掏出一个信封来,把它凑近昏暗的油灯。“这是我在芝加哥的一个熟人给我介绍的一家公寓,地址是谢里登街,雅各布·塞夫特。”“噢,我不知道这个公寓,我对维尔米萨并不熟悉。我住在霍布森领地,马上就要到了。在告别以前,我要给你一个建议。如果你在维尔米萨遇到难处,你可以直接到工会去找首领麦金蒂。他是维尔米萨分会的身主,在这里,没有什么事是布莱克·杰克·麦金蒂解决不了的。再见,老弟,我相信我们早晚会在会里见面的。不过别忘了我说的:你一旦遇到困难,就去找首领麦金蒂。”
斯坎伦下车了,麦克莫多又重新陷入沉思。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高炉喷出的火焰嘶叫着、跳跃着,在黑暗中放肆地发出刺眼的光芒。在红光映照中,一些黑色的身影在随着起重机或卷扬机的动作,在铿锵声与轰鸣声的旋律中劳作着。
“我想地狱就是这个样子。”有人说道。麦克莫多转回身来,看到一个警察动了动身子,望着外面炉火映照的荒原。“从这一点来说,”另一个警察说道,“我认为地狱一定像这个样子,那里的魔鬼未必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坏。”他转向麦克莫多问道:“年轻人,我想你刚到这地方吧?”“嗯,那又怎么样?”麦克莫多有点粗暴无礼。
“是这样,先生,我劝你交朋友要小心谨慎。我要是你,我不会刚开始就和迈克·斯坎伦那一帮人交朋友。”
“我和谁交朋友,干你屁事!”麦克莫多厉声说道。他的声音惊动了车厢内所有的人,大家都吃惊地注视着他们。“我求你帮助我了吗?你以为我是个笨蛋,不听你的劝告就什么也干不了?有人跟你说话你再说话,如果我是你呀,早就靠边儿站了!”他咬牙切齿地冲向警察,像是一只发怒欲咬人的狗。
这两个老练、温厚的警察大吃一惊,他们没想到自己友好的表示竟遭到对方如此强烈的拒绝。“别见怪!先生,”一个警察说道,“我们是看你初到此地,为了你好,才对你提出警告的。”麦克莫多无情地怒喊道:“收起你们的警告吧,你们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有人会需要它的。”“我们不久就会再见面的,”一个警察冷笑着说道,“我要是法官的话,我敢说你可算是百里挑一的人了。”
“我也有同感,”另一个警察说,“我想我们会再见面的。”“别以为你们会吓倒我,我不怕!”麦克莫多大声喊道,“我的名字叫杰克·麦克莫多,知道吗?你们可以在维尔米萨谢里登街的雅各布·塞夫特公寓找到我,不管白天晚上,我都敢见你们这帮家伙,绝不会躲开的。你们别搞错了。”矿工们低声议论着这个新来的人的大胆行动,对他给予极大的同情和称赞,两个警察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又互相小声交谈。
几分钟以后,火车驶进一个灯光暗淡的车站,维尔米萨是这条铁路线上最大的城镇,所以这里有一片旷地。麦克莫多提起皮革旅行包,正准备走向暗处,一个矿工走上前来。“哎呀,老兄,你刚才说得太棒了。”他钦佩地说,“听你讲话,真是痛快。我给你领路,请允许我帮你拿旅行包,回我家正好经过塞夫特公寓。”他们从月台走过时,其他的矿工都友好地纷纷向麦克莫多道晚安,用敬重的目光瞅着他。所以,在麦克莫多还没有立足此地时,这个捣乱分子就已经名满维尔米萨了。
乡村是令人恐怖的地方,可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城镇更加使人感到沉闷。这狭长的山谷,给人的却是一种阴沉壮观的感觉,熊熊烈焰映红了大半个天空,在巨大的坑道旁堆积而成的小山上,勤劳勇敢的人们创造了不朽的业绩。可城镇却显得丑陋和肮脏:来来往往的车辆把宽阔的大街轧出许多泥泞不堪的车辙;人行道狭窄而坎坷不平;街道旁的房屋都有临街的阳台,在煤气灯暗淡的灯火的映照下,显得肮脏而又杂乱无章。麦克莫多和那矿工走近了市中心,一排店铺灯火通明,酒馆、赌场更是灯光辉煌,矿工们把他们的血汗钱扔进一个个无底洞。
“这就是工会,”这个向导指着一家高大且像旅社的酒馆说道,“杰克·麦金蒂是这里的首领。”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麦克莫多问道。
“怎么!你从没听过他的大名吗?”
“我初来此地,怎么会听说过他呢?”
“噢,我以为工会里的人全知道他的名字呢。他的名字经常上报纸呢。”
“为什么呢?”“啊,”这个矿工压低了声音,“出了些事呗。”“什么事?”“天哪,先生,我说句话,希望你不要生气。你真是个怪人,在这里只有死酷党人的事才是尽人皆知的。”“我好像在芝加哥听说过死酷党人。是一伙杀人凶手,不是吗?”“嘘,别再说了!求求你!”这个矿工惶惑不安地站在那里,张大惶恐的双眼注视着他的同伴,大声说道,“伙计,你要是不想送命就不要讲这样的话。许多人因为比这还小的事都已经把命送了。”
“我只是听说的,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我不能说你听到的不是事实。”这个人一面说,一面像害怕被别人看到似的忐忑不安地打量着四周,并紧盯着暗处不放,“如果是凶杀的话,天知道有多少凶杀案。但你千万别把这些和杰克·麦金蒂联系在一起,任何议论他都会知道,而他是绝不会轻易放过议论他的人的。好,街后的那一座就是你要找的房子。你会发现房主老雅各布·塞夫特是一个诚实的大好人。”
“多谢,”麦克莫多和他的新朋友握手告别时说道。他提着旅行包,步履沉重地走向那所住宅,走到门前,用力敲门。
门马上打开了,门内站着的人大出他的意料。她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德国型女子,金黄的头发映衬着晶莹剔透的肌肤,一双乌黑美丽的大眼睛,惊奇地打量着来客,娇羞腼腆使她那白皙的脸儿泛出美丽的红晕。在门口明亮街灯的映照下,麦克莫多觉得自己好像被这从未见过的美丽风姿震慑住了:她与周围污秽阴暗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益加动人;她就宛如在黑煤渣堆上凭空生出的一支空谷幽兰那么令人惊叹!他神魂颠倒、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最后这女子打破了沉默。“我还以为是父亲呢,”她娇声说道,略微带点德围口音“你是来找他的吗?他到镇上去了,我正等他回来呢。”
但这个矜持的来访者仍满心爱慕地痴痴凝视着她,那女子在这种灼热目光的注视下心慌意乱地低下了头。“不是,小姐,”麦克莫多终于开口说道,“我不急着找他,是有人介绍我到你家来住。我觉得这个建议非常好,现在我更加确定这一点了。”“你也决定得太快了。”女子微笑着说。
“除了瞎子以外任何人都会这样决定的。”麦克莫多答道。她听到这赞美的话语,嫣然一笑。“先生,请进来,”她说道,“我叫伊蒂·塞夫特,是塞夫特先生的女儿。母亲早已去世,由我料理家务。你可以坐在前厅炉旁,我父亲一会儿就会回来。啊,他来了,什么事你和他说吧。”
一个老人从小路上慢慢走来。麦克莫多简单地向他说明了来意,说自己是由在芝加哥一个叫墨菲的人介绍到这儿来的,这个地址是另一个人告诉墨菲的。老塞夫特完全答应下来。麦克莫多无条件同意了一切条件,对房费也毫不吝啬,他好像很富有,预付了每周七美元的膳宿费。于是这个公然自称逃犯的麦克莫多,开始住在塞夫特家里。这看似普通的第一步引出的是漫长而充满风波的生活,这出剧的落幕则是在远在天涯的异国。
二、身主
麦克莫多很快就使自己出了名。他走到哪里,马上会被人认出来。不到一周,麦克莫多已经变成塞夫特寓所的新闻人物。这里有十到十二个寄宿者,不过他们只是普通的工人或店员,并且与这个年轻的爱尔兰人的脾气有很大差异。晚上,他们一起谈话时,麦克莫多总是谈笑风生,语出不凡,他的歌声尤具魅力。他似乎天生赋有使周围的人心情舒畅的办法,使人不由自主地将他当做挚友。但他在显出超人智力的时候又会突如其来地暴怒,就像那次在火车上一样让人生畏。在他眼里,法律和一切执法者全部一钱不值,这使他的一部分同宿人感到高兴,另一些人则惊恐不安。
一开始,他就做得极其明显,公然赞美说,从看到房主之女的美貌容颜和娴雅风姿起,她就占据了他的心房。他是一个行动派的人,第二天他就向姑娘表诉衷情,并不断地对她说爱她,对她那些让他灰心丧气的话完全置之不理。“还有什么人呢!”他大声说道,“好,让他倒霉吧!让他小心点吧!我是绝不会把我一生的幸福和全身心去爱的人拱手让人的!现在你可以说‘不’,但我还年轻,我一定会等到你对我说‘行’的那一刻!”
麦克莫多是一个十分有手段的求婚者,他有一张爱尔兰人花言巧语的嘴巴和一套随机应变、聪明机智的手段。他那丰富的经验和难以捉摸的魅力,颇得女性的欢心,她最终掉入他编织的爱情大网中。他谈起他出身地莫纳根郡那些可爱的山谷,谈到引发人无限幻想的岛屿、低矮的小山和绿油油的湖边草地,在这种到处是污秽肮脏的地方去想像那种迷人的景色,会使人感到一种超乎现实的美妙。
然后他把话题转移到北方城市的生活。他熟悉底特律和密西安州一些伐木区新兴的市镇,最后在芝加哥的一家锯木厂里工作。然后就含蓄地说到风流韵事,说到在那个大都会里遇到的离奇而又隐秘的奇事,这些都是言语所不能表达的。他有时忽然若有所思地远离话题,使话题突然转到一个神奇的世界,有时又回到这沉闷而荒凉的山谷里。而伊蒂静静地听他讲述,她那双乌黑的大眼里随着讲述者故事的发展变化,闪现着时而兴奋,时而怜悯的光彩。这一切使两颗心自然迅速地贴在了一起。麦克莫多曾受过良好教育,因此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记账员的临时工作。这占去了他大部分的白天时间,自然无暇去向自由人分会的身主报到。直到一天晚上,他在火车上认识的旅伴迈克·斯坎伦来拜访,才提醒了他。斯坎伦是个身材矮小、面容清瘦、眼睛乌黑、胆小如鼠的人,又看到了麦克莫多使他很高兴。喝了几杯威士忌酒以后,斯坎伦说明了来意。“喂,麦克莫多,”斯坎伦说道,“我记得你的住址,所以冒昧地来找你,让我奇怪的是,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去拜访身主麦金蒂呢?”
“啊,我正在找事做,太忙了。”“我劝你还是尽快找时间去拜访他一下!天哪,伙计,你到这里以后,竟没有马上到工会去登记姓名,真是疯了!要是得罪了他,唉……就说到这儿吧!”麦克莫多有点惊奇,说道:“斯坎伦,我人会已经好几年了,可我从来没听到会员有这样一项义务。”
“或许在芝加哥不是这样。”
“嗯,但是社团是一样的。”
“是吗?”斯坎伦久久地凝视着他,一道凶光在其眼中闪现。
“不是吗?”
“希望你能在一个月内给我讲清楚这些事。我听说我下车后你和警察争吵过。”
“你是怎么知道的?”
“啊,任何事在这里都传得很快。”
“嗯,不错。我把我对这帮家伙的看法告诉了他们。”
“天哪,麦金蒂会很欣赏你的!”
“什么?他也恨这些警察吗?”麦克莫多进发出一阵笑声。“去看他吧,伙计,”斯坎伦临走时对麦克莫多说道,“如果你再不去的话,他就要恨你而不恨警察了。现在请你听我的劝告,立即去看他吧!”恰巧就在这天晚上,发生了一个十分紧急的情况,使麦克莫多不得不这样去做。也许是因为他对伊蒂日益明显的关心被这个好心的德国房东逐渐觉察出来。不管什么原因,反正房东把这个年轻人叫到自己房中,开门见山地谈到正题上来。
“先生,依我看来,”他说道,“你有点爱上我的伊蒂了,是吗?还是我误会了?”“不,您并没有猜错,正是这样。”年轻人答道。“那么我就不瞒着你了,这是没有用处的。在你以前,已经有人缠上她了。”“她也跟我这么说过。”“你应当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不过,你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吗?”“没有,我问过她,可是她不告诉我。”“我猜她就不会告诉你,这个小丫头。也许她怕把你吓跑吧。”“吓跑!”麦克莫多一下子火冒三丈。“啊,不错,我的朋友!你怕他根本就不是一种羞耻。这个人是特德·鲍德温。”“这恶魔是什么人?”“他是死酷党的一个头目。”“死酷党!以前我听说过。为什么每次提到死酷党大家都是窃窃私语,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你们都怕什么呢?死酷党到底是些什么人呢?”房东像每个人谈起那个恐怖组织一样,本能地压低了声音。“死酷党,”他说道,“就是自由人会。”年轻人大吃一惊,说道:“不可能!我就是一个自由人会会员。”“什么!我要是早知道你是这种人,我决不会让你住在我这儿——即使你每星期给我一百美元,我也不会同意。”
“这个自由人会有什么坏处呢?会章的宗旨是博爱和增进友谊啊。”
“其他地方可能是这样的,在这里却截然相反!”
“它在这里是什么样的呢?”“是一个暗杀组织。”麦克莫多不相信地笑了笑,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说呢?”“凭什么!这里的五十桩暗杀事件就是证据!像米尔曼和范肖斯特,还有尼科森一家,老海姆先生,小比利·詹姆斯以及其他一些人不都是证据吗?这里哪个人不了解死酷党的底细?”“喂!”麦克莫多诚恳地说道,“如果你不收回你所说的话或向我道歉,我是不会搬走的。请你站在我的立场上为我想一想,我是一个外地人,我是这个社团的一分子,虽然它在全国范围内都有分社团,但在我心中它是纯洁的。现在,正当我打算加入这里的组织时,你却告诉我说它是一个暗杀组织,叫做‘死酷党’。我认为你该向我道歉,要不那样的话,就请你解释明白,塞夫特先生。”
“我只能告诉你,这是世人皆知的,先生。自由人会的首领,就是死酷党的首领。他们是一体的,你得罪了一个,另一个就会报复你。证据简直是太多了。”“这仅仅是一些流言蜚语!我要的是证据!”麦克莫多说道。
“如果你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你就会找到证据的。不过,我忘了你也是其中的一员了,你很快就会被他们同化的。对不起,先生,我不希望你再住在这里了,请住到别处去吧。一个死酷党人纠缠我的伊蒂,而我不敢拒绝,这已经够麻烦了,我还能再收另一个当我的房客吗?真的,明天就请你离开吧。”因此,麦克莫多知道,马上就要被迫离开这个温馨舒适的住处了,而最让他痛苦的还是他不得不与他心爱的姑娘分离。就在这天晚上,他发现伊蒂独自一人坐在屋里,便向她倾诉了自己的心事。
“尽管你父亲已下了逐客令,”麦克莫多说道,“我并不在乎我的住处问题。不过,伊蒂,你知道吗?虽然我们只认识了一个星期,但我的生活中已经不能没有你了,离开你我怎么生活啊!”“啊,别说了,麦克莫多先生!别这么说!”姑娘说道,“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你来得太迟了。已经有一个人先向我求婚了,即使我并没有答应他,但我绝不能再嫁给别人了。”
“伊蒂,我要是先向你求婚,那就可以了吗?”姑娘双手掩着脸,呜咽地说:“天哪,我多么希望是这样啊!”麦克莫多当即跪在她的面前,大声说道:“看在上帝面上,伊蒂,请你答应我吧!难道你忍心让那不甘愿的诺言毁了我们一生的幸福吗?我心爱的,就照你的心意办吧!你要明白,你刚才所说的话要比任何诺言都可靠。”麦克莫多用两只健壮有力的褐色大手握住伊蒂柔滑的双手,说道:“说一声‘你是我的’吧,让我们同心合力对付一切的艰难险阻。”“我们离开这儿?”“不,就留在这儿。”“不,不,杰克!”她投进麦克莫多的怀抱,说道:“决不能在这儿。你能带我远走高飞吗?”麦克莫多脸上一时现出犹豫不定的样子,可是最后还是显露出坚决果敢的神色来。“不,我们还是留下来,”他说道,“伊蒂,我们寸步不离,我会保护你的。”“为什么我们不远走高飞呢?”“不行,伊蒂,我不能离开这儿。”“为什么呢?”“这会让我觉得自己是被人赶走的,那就永远也抬不起头来了。再说,这儿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别忘了,我们是生活在一个自由国家里的自由人,如果我们真心相爱,又有谁能从中作梗呢?”
“你不了解,杰克,你对这里太不了解了。你还不了解这个鲍德温,你也不了解麦金蒂和他的死酷党。”“是的,我不了解他们,但我不怕他们,我也不相信他们!”麦克莫多说道,“再粗野的人我都见过,亲爱的,结果不是我怕他们,而是他们怕我。相信我,伊蒂。乍看起来这简直是发疯!如果你父亲所说的都是真的,他们在这里肆无忌惮,大家也都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让法律去制裁他们呢?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伊蒂!”
“因为没有人敢出面对证,作证就等于丧命。还因为他们的同党很多,总是出来作假证说被告和某案某案没有关系。杰克,我保证你会明白一切的!我早知道美国的每家报纸对这方面都有过报道。”“不错,我确实也看到过一些,可我认为这都是编造出来的。也许是事出有因吧,或许他们是在被冤枉的情况下才不得不这么做。”“唉,杰克,我不想听你这么说!他也是这么说的——那个人!”
“鲍德温——他也这么说吗?是吗?”“就因为这个,我才讨厌他。啊,杰克,我所说的都是实话,我打心眼儿里讨厌他,可是又害怕他。我为我自己而怕他,不过,主要是为我父亲,我才怕他。我知道,如果我跟他说实话,我们父女就没有好日子过了,所以我才半真半假地敷衍他。只有我们三个人一起远走高飞,杰克,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希望,永远摆脱这些恶人的势力。”麦克莫多脸上又显出踌躇不决的神色,后来又斩钉截铁地说:“伊蒂,你和你的父亲都不会有事的。要说恶人,只要我俩还活着,你会发现,我才是最心狠手辣的人呢。”
“不,不,杰克!我完全相信你。”麦克莫多苦笑道:“天啊,你太不了解我了!亲爱的,我所经历的那些事,是你那纯洁的灵魂所不能想像的。咦,谁来了?”这时门突然打开了,一个面目清秀、衣着华丽的年轻人像主人一样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的年龄和体形同麦克莫多差不多,头戴一顶大沿黑毡帽,进门时甚至连帽子都不摘,一双凶狠的眼睛和鹰钩鼻子使那张漂亮的面孔显得盛气凌人。此时他正恼怒地瞪着坐在火炉旁的这对青年男女,伊蒂马上跳起来,显得无所适从,局促不安。
“我很高兴你来,鲍德温先生,”她说道,“你来得比我想的要早一些。过来坐吧。”鲍德温盛气凌人地站在那里看着麦克莫多。“这是谁?”他无礼傲慢地问道。“鲍德温先生,这是我的朋友,新房客麦克莫多先生。麦克莫多先生,这是鲍德温先生。”两个年轻人相互敌视地点点头。“也许伊蒂小姐已经把我俩的事告诉你了吧?”鲍德温说道。“我不知道你俩的关系。”
“你不知道吗?好,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姑娘是我的,现在你该明白了。你看今晚天气很好,散步去吧。”“谢谢你,我并不打算去散步。”“你不走吗?”那人一双凶狠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也许你有决斗的心思吧,房客先生?”“有!”麦克莫多一跃而起,大声喊道,“你这句话让我再开心不过了!”“看在上帝面上,杰克!看在上帝面上!”可怜的伊蒂心慌意乱地喊道,“唉,杰克,杰克,他会杀死你的!”“啊,叫他‘杰克’,是吗?”鲍德温危险地眯起眼睛,“你们已经这么亲热了吗?啊?”“噢,特德,求求你,保留一点理智与仁慈吧!看在我的面上,特德,如果你爱我,发发善心饶了他吧!”
“我想,伊蒂,如果你让我们两个人单独留下,事情很快就会解决的。”麦克莫多平静地说道,“要不然,鲍德温先生,我们一起到街上去怎样?今晚月色不错,附近有许多空地。”“干掉你简直是脏了我的手,”他的对手说道,“在我结果你以前,你会后悔到这里来的。”“那我们还等什么呢?”麦克莫多喊道。
“等我通知你时间,先生,你等着瞧吧。请看看这里!”鲍德温突然挽起袖子,指了指前臂上烙着的一个怪标记:一个圆圈里面套个三角形,“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好,你会知道的,我发誓。准备后事吧。也许亲爱的伊蒂会给你讲得很清楚。说到你,伊蒂,你要跪着来见我,听见了吗?丫头!双膝跪下!到时我会让你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的!”他狂怒地瞪了他们两个一眼,转身就走,门“砰”的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了。麦克莫多和姑娘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伸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他,传递出她的不安和恐惧。
“噢,杰克,真勇敢啊!可是这会让你没命的,你赶快逃走!今天晚上,杰克,今天晚上就走!这是你惟一的活路了。他那凶狠的眼睛告诉我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你无论如何都对付不了那么多人。再说,他们身后还有首领麦金蒂和分会的一切势力。”麦克莫多拉住她的双手,吻了吻她,温柔地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来。
“亲爱的,请不要为我担心,我也是自由人会的会员。这一点我已经告诉你父亲了,所以你不要认为我很完美,也许我比那些人还要凶残。现在你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或许你以后会恨我的。”“恨你?杰克!只要我活着,我就永远不会恨你的。我听说只有这里的自由人会是一伙凶残无比的人,因此你怎么会是坏人呢?可是你既然是一个自由人会会员,杰克,为什么你不去拜访一下麦金蒂呢?噢,赶快,杰克,赶快!你要先下手为强,要不然,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也这样想,”麦克莫多说道,“我现在就去办。告诉你父亲让我今晚住在这里,明早我就会另找别的住处。”麦金蒂酒馆是镇上一切无赖都喜爱的乐园,因此常常是人满为患的。麦金蒂很受爱戴,因为他爽朗粗犷的假面具将他的真面目掩饰得很好。不过,真正人尽皆知的是他的凶狠,不仅全镇,甚至整个山谷以及两侧山上方圆三十英里以内的人没有不怕他的。就凭这个,他的酒吧间挤满了急于巴结讨好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