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录取了。”
Jame说着蓝眼睛滑过一丝温情。
李莹绷紧的神经一下放松了。但随即感到全身心的疲惫。她累了。
整整两个月,她一个一个饭店的进,一个楼层一个楼层的跑,一个门一个门地敲。她见到了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她听到了礼貌的、粗暴的、鄙视的拒绝。她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希望与失望的折磨。她累极了。她几乎想放弃了。
但正是这时候,她遇到了Jame。
当她推开这家英国大公司富丽堂皇的玻璃门,在接待小姐淡漠的目光下恭恭敬敬送上自己的简历,说出自己渴望得到一份工作,希望谨见老板的要求,小姐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话,说老板没有时间,老板从来不接待上门找工作的人。见李莹依然站在前台没有走的意思,小姐不情愿地接过她的简历,但又补充一句:“这是这个月接到的第23份简历。”李莹听完这句话觉得灰心极了。她强打精神继续保持着一份矜持,从小姐手里索回简历,正欲转身离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厚重的男低音:“Can I help you?(我能帮助你吗?)”她回头一看,一个高出她一个半头的魁梧的大胡子外国人正微笑着跟她说话。李莹一副楚楚动人样子地望着他说:“Iwant a job。”(我需要一份工作)大胡子抬头看看接待小姐。小姐低下头嘀咕了一声:“我刚才告诉她我们不需要人。”李莹望望大胡子老外,刚刚燃起希望之光的双眸又开始变得黯淡。“Follow me please。”老外开口了,转身向最里面那间办公室走去。
“My name is Jame,please tell me more aboutyou。”(我叫吉姆,请让我知道你的情况)
李莹告诉Jame她毕业于北京大学社会学系,获硕士学位。她自信自己各方面素质和能力都很强。她为了成功付出的努力和勤奋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但不知为什么,机会和运气离她都是那么遥远。她做过大学教师、编辑、公司总经理秘书。但是每个单位对她都好像是驿站。她想在某一站永久地停留,她不愿意做一个永远的流浪者。因此她在从事每一份工作的时候都非常努力。尽管她从事的几次职业都大相径庭,但她都在极短的时间里,在那个领域独领风骚。她想做得更好,但是却没人能给她提供相应的环境和机会。她最后一个职位是总经理秘书。在这个公司,她协助总经理处理各种日常事务,参预商务谈判。她觉得她有能力和公司的男人们决一雌雄。但是在这个以男性为主、女性为辅的公司里,李莹的能力能被男人们欣赏,但未被他们重视。他们继续心安理得地把她作为秘书又用了一年,而居然无视她在这一年里成功地组织参预了几次重大商务活动,为公司创下巨额利润。她失望了。她向公司提出辞呈。总经理很失望,但并没挽留她。只说了一句你会找到一块适合你的天地的。
她充满自信地开始找工作。但她没想到这一两年人才市场竟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似乎遍地都是工作机会,但每一个工作机会都有数十数百的人竞争。要想找到一个她想象中能发挥她能力的地方是多么不易。她对自己的能力很自信。但不知为什么,每一个她去应聘的老板都很欣赏她,但每一个老板最终都没有用她。她找了几乎大半年工作,但都没有一个她认为合适的位置。最后她想到了外企。在这个由西方观念、文化、思维、行为方式管理的社会,她想也许能找到发挥自己的地方。但是她对这个领域毫不熟悉。只有采取到涉外宾馆、饭店一个一个敲门的原始方法。她知道有人这么找到了工作。但她没想到这么多人和她同时在这么找工作。她好累,她觉得心力交瘁。要不是遇到了Jame,她都准备放弃了。
“I hope my company is your last one,”(我希望我的公司是你的最后一站。)Jame突然打断她说:“youll beaccepted if you like to be a secretary of mine。”(如果你愿意做我的秘书,那你被录取了。)Jame又说:“如果你做的好,我会给你新的机会。”
李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想说一些感谢的话,但不知为什么话语哽在喉咙。大胡子宽厚地笑笑,站起身,为她端来了一杯开水。
李莹望着Jame,目光变得迷朦。她的眼前出现白茫茫的海,海上一只扬帆的小船,小船上站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闪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
“那年我才6岁,被送到姥姥家。当时我不知道父母离婚了。只听姥姥说爸爸妈妈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他们不能照顾我了。从那时起我就经常梦见一条盲目飘泊的小船。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就会像一条小船那样地飘泊。”李莹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这种场合不该说的话,忙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Jame,我不该跟您说这些。”
Jame的蓝眼睛流露出怜惜。他走到李莹身边,把高大的身体俯向她,说:“Dont worry。Please remember,Ican help you!”(别担心,记住,我能帮助你。)
李莹小女孩般地点点头。她站起身向Jame告辞。她看见Jame的蓝眼睛闪着一种让她晕旋的光。她连忙低下头,匆匆离开了首席代表办公室。
她刚刚走出那扇玻璃门,Jame喊着Miss Li追了出来。李莹诧异地望着急匆匆追出来的大胡子Jame。只见这个男人有点孩子气地笑了,说:“I forgot to tell you,I hopeyou start your work tomorrow。”(我忘了告诉你,我希望你明天上班)说完伸出手,紧紧握住李莹的小手,炯炯的双眼直视着她说:“See you tomorrow。”李莹觉得一阵心慌,她躲闪着Jame的目光,低声说了一声“See you。”(再见),离开了Jame。
当天晚上,望着窗外的月光,李莹很久难以入眠。眼前不断浮现Jame幽深的蓝眼睛。后来她睡着了。她梦见她和蓝眼睛长了翅膀在蓝天里飞。
次日清晨,她早早地来到公司上班。
Jame见到她显得非常高兴。他亲自把她带到雇员们中间,把她介绍给雇员,也把雇员介绍给她。他希望大家帮助李莹尽快熟悉工作和她好好的配合。Jame对李莹说了句“Good luck!”(祝你好运)离开了。
那位接待过李莹的张小姐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过来了。她扔给李莹一大堆案卷,又指指身后几个文件柜说:“这是你的了。”
李莹打开宗卷一看,里面装着各种散乱的文件、信函。她翻了一下,发现有的信函早该处理但没有处理。还有许多信函涉及到公司从事的机械方面的专业知识她很茫然不知该如何处理。她打开几个文件柜,里面满满地堆放着各种各样产品档案资料,而所有的文字资料都是她陌生的,她看不出档案分类的规律,也不知道面对这几大柜子资料她该怎么办。
她回到座位上,望望办公室就坐着的八、九个男女同事,非常希望能有人过来帮帮她,给她介绍一下情况,告诉她该怎么做。她的目光对上了几个雇员的视线。他们似乎完全无视她此时的无助,丝毫没有要过来帮她的意思。
她一咬牙重新打开宗卷。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慢慢地,她悟出点什么了。她把宗卷里的材料按内容按收件部门收件人分成几类。一小时以后,她把所有的信函都整理了出来并分别送到有关人员的案头。然后她又把自己的案头整理的焕然一新。接着她又开始整理文件柜。
正整理着,突然她听见一声尖叫:“Lingda,L型机器的资料跑到哪里去了?快给我!”
李莹望着一个不知姓名的小姐站在身边的柜子里边翻动边大叫大嚷。
“我叫你呢?怎么没反应?”小姐把头转向李莹继续大喊。李莹这才想起来,从今天开始,坐在这个办公桌前她的名字叫Lingda。
李莹忙站起身,走到小姐的文件柜前。小姐又在大喊:“你倒是快一点啊,客户那边电话里等着呢。”
李莹对小姐这种颐指气使的蛮横态度极为反感。她还没有这么被人指使过。但是她知道客户是不能得罪的。看在客户的面上,她忍气吞声地迅速在一个文件夹里找出这份资料,递给了她。
小姐挂上电话,跟旁边的先生兴致勃勃地说起刚才电话里的客户如何如何跟她关系好。而对李莹连一句歉疚的话都没有。
快12点了,办公室气氛开始活跃。雇员们纷纷起身准备去吃饭。李莹跟随着要离开办公室,被一个姓钱的小姐叫住了:“Lingda,快帮我把这封信打出来,我吃完饭要用。”
李莹想说为什么不能等我也吃完饭再打?但她什么也没说,埋头开始打字。很久没摸打字机了,她老出错。她有点儿着急,越急越错。雇员们吃完饭回来了,她还没有打完。钱小姐回来见她没打完,不高兴了。嘀咕了一句:“这么几个字都打不出来,真是的。”李莹又饿又累,心情很坏,但是她还是什么也没说,把信函打完,交给了钱小姐。
吃饭的时间已过,李莹想下楼随便买点吃的。她刚刚推开门,传真电话铃响了。她回头看看,办公室的先生、小姐们一个个端坐桌前,没有起来接电话的意思。她只好又回身,向传真机跑去。这传真一接竟然半小时。接完传真一看表,上班时间快到了。办公室电话铃一个接一个响起来。而接电话毫无疑问是秘书的工作。看来午饭是吃不成了,她回到自己门边那张接待小姐坐的位置上。
一下午很快在不断地接电话、收发传真、打字中过去了。
快到傍晚的时候,一个打扮的珠光宝气的少妇推门而进。李莹忙起身,彬彬有礼地问:“请问小姐您找谁?”少妇停住脚,像打量一个怪物似地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地打量着李莹。李莹有一种受辱的感觉。但面对客户,她别无选择。于是又一次礼貌地问:“请问小姐您有什么事?”少妇冷冷地又一次看了李莹一眼,“蹬蹬蹬”径直向首席代表屋里走去。李莹急忙走出办公桌,要去阻挡,钱小姐拉住了她,“她是老板娘。”说完冲李莹笑了。不知怎么地,李莹觉得钱小姐笑得有点儿幸灾乐祸。
李莹回到打字机前,开始打一份信函。一阵突然爆发的尖叫几乎把她从座位上惊起。她和全办公室的雇员们一起把目光投向发出声音的Jame办公室。隐隐约约,李莹听见一个女人嚷嚷的声音:“啊?怎么这么高?600……职位最低……工资最高……饭补还这么高……有勿搞错……”李莹的心脏突然坪评直跳。凭直觉,她已经感觉到这一阵爆发是冲她来的。她伸长耳朵,极力想捕捉住每一个英文词。但尖叫声却突然消失了。李莹听到的是一阵模糊不清的低语。
几分钟后,老板娘重重地关上了Jame的门。她满脸怒气地扫视了办公室所有员工一眼,摔门而去。
李莹觉得头都大了。这一瞬间,她觉得骨头快要散架。她瘫坐在椅子上。
电话铃响了。李莹条件反射地坐直了身体,用礼貌、温和的声音说:“您好,D公司。”
“Come here now please,Lingda。”是Jame浑厚、低沉的声音。
李莹的心狂跳起来。她站起身。慌乱中她碰翻了椅子。她急忙扶起椅子,在雇员们异样的目光中走进了Jame的办公室。
见到Jame,李莹所有的累和乏一瞬间消失了。
李莹几乎一天没有见到Jame。而此刻Jame却稳稳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高高的皮椅上,一双蓝眼睛射出攫人心魄的光芒。他做了个手势让李莹坐下。而李莹面对面坐在他面前的时候,她发现Jame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原谅我,Lingda。”Jame说着蓝眼睛里一片歉疚。
“为什么?”李莹问。
Jame蓝眼睛里露出无奈。他说:“你知道……我妻子刚才来找我……我没有办法。我不得不把你的饭补降为400.”
李莹看着他没说话。昨天Jame亲口答应给她每月工资1900,饭补600元。
Jame接着说:“你知道,我们这儿的人头三个月的饭补都是400.还有……我妻子对我给你订的工资也很生气。因为你的工资是全公司最高的。”
“可我的学位也是最高的。”
“是的,是的,这我知道。我给我妻子作了解释。但你知道我破了常规……她不高兴。我只是想帮助你。……”
李莹见Jame一脸的局促和无奈,心里涌出一种复杂的感觉。西方人是提倡讲信用的。但眼前这个她如此信赖和依靠的男人却这么“惧内”。李莹对他感到失望。
“Lingda,你能原谅我犯的错误吗?”Jame的蓝眼睛诚恳地看着她。
听到Jame竟然用了“mistake”(错误)这么重的词,李莹感到意外。Jame是老板,他愿意给她多少钱是他的权力。他勿需道歉,更谈不上错误。可他竟然对这件事这么痛心疾首。李莹觉得一股暖意流上心头。他很看重我,李莹想。于是她释然。
她开始微笑,发自内心的笑。她笑起来很甜很迷人。
Jame也笑了。他放松地把宽厚的背靠在高高的椅背上,好像卸下了一副重担。
“你今天好吗?”Jame关心地问。
“挺好。”李莹笑笑。但笑得有些勉强。
Jame开心地笑了。站起身,他走到李莹面前,笑吟吟地弯下腰对李莹说:“我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李莹笑了。Jame也笑了。
门突然被推开。是老板娘。见Jame双臂抱胸,身体斜倚在办公桌前,和李莹离得很近地说笑,老板娘的脸一下拉得老长老长。
见妻子进来,Jame连忙迎上去,帮妻子脱下外衣,拥吻了妻子一下。李莹看见,Jame的蓝眼睛很柔和,老板娘的黑眼睛很明亮。李莹连忙站起身轻轻说了声:“我走了。”她发现两人竟没有理会她。
回到座位上,她心情愉快地完成了最后一小时工作。看到时针指向6点,她起身,穿上呢外套。但临走的时候,她发现,所有的人都目光怪异地看着她。她没有理会,拎起包向门外走去。突然听见老板娘在复印室大声尖叫起来。李莹放下包就向复印室跑去。
“传真发来半天了也不接。工作还没干完,你就要走。你有勿搞错啊。”老板娘用带着香港腔的国语大声嚷嚷着,狠狠地瞪了李莹一眼离开了。
李莹只好又脱掉大衣去接传真。接完一个又一个,仿佛永远没完了。李莹突然想起北京的傍晚正是英国的上午,英国人正干得热火朝天哩。
好容易传真机没有声音了。一看表,快七点了。
李莹走出复印室,又向衣架走去。
“Lingdao”又是老板娘,手里拿着厚厚一大摞材料:“快把它们复印出来,一式四份,明天上午谈判要用。”
李莹故意抬起手,看看表,什么也没说又走回复印室。等全部复印完,分成四份订好,已快八点钟了。
李莹精疲力尽地回了家。
以后,每天她都不得不加班二三个小时。但并没有按合同付给加班费,甚至,没有老板娘的一个笑脸。
老板娘总是在傍晚花枝招展地来公司。傍晚是她上班的时间。上午,她睡觉;下午她逛商场购物。她负责公司的财务和行政。一切发号施令都是她的专利。她不像Jame那么淳厚,而像一个厉害的管家婆,很精明,很泼辣,动不动就大叫大嚷。李莹发现,每当傍晚到来之前,雇员们便开始紧张起来。老板娘一到,雇员们更是紧张得有些神经质。办公室甚至听不到说笑声。该下班的时候,雇员们个个脸上疲惫。但老板娘却正上来工作的热情,一会让人做这,一会儿让人做那。其中被使唤最多的无疑是李莹。
每天无偿加班二、三个小时,李莹心里很是不悦。
老板娘很知道李莹的不悦,但她不睬李莹。就像Jame不睬李莹一样。
对老板娘,李莹不悦但不敢发作。
但对Jame,李莹不知为什么生出一股怨气。
Jame把她聘请进公司后,就好像遗忘了她。他很少进李莹他们办公室。每次李莹给他送文件,他常常嘴里说谢谢,但低头做他的事。李莹时不时没话找话,他也带理不理。Jame对李莹的忽视使李莹自尊心受到伤害。有一天Jame再次对她漠然时,她开始冷冷地沉默。
她不再故意找借口进Jame的办公室。有时非进不可了,她也是低着头,把信函往他桌上一放,说一句:“Itsfor you。”(这是给你的),迅速离开。
但Jame对她的沉默似乎没什么反应。李莹觉得很烦,上班也无精打彩的。
几天以后,Jame好像终于意识到李莹的情绪了。
他走出他平时很少走出的首席代表办公室。他走到雇员中间,和几个小姐打诨插科起来。所有的小姐都被老板少有的兴致搞得受宠若惊,一个个冲Jame撒起娇来。唯有李莹,一副漠然的样子,自顾自整理着自己的宗卷。而眼睛的余光,早已把办公室的一切尽收眼底。
终于,Jame站在了她的办公桌前。但他没有说话。李莹依然低着头。办公室突然出现一阵难堪的寂静。李莹感觉到一个由目光织成的网把她和Jame罩了起来。
“How are you!”Jame浑厚、深沉的英音在李莹听来是这么的动听。她真想立即对上那双蓝眼睛。但她强忍着不理会。
“How are。you,Lingda。”
李莹装作醒悟过来的样子,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站起来。
“噢,Jame,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李莹淡淡地说。
“Are you unhappy?why?”(你不高兴?为什么?)Jame目光中满是关切,还露出几分焦虑。
李莹一瞬间委屈得要哭。
“You know Im very busy。”(你知道我非常忙)Jame望着她的眼睛满是歉疚。
李莹觉得这些天受的苦和累已全然烟消云散。她满脸生动地望着Jame,颇带几分娇嗔地和Jame说笑起来。她感觉到钱小姐、李小姐、王小姐……向她投来妒忌的目光。
Jame离开了李莹的身边。
李莹刚刚收回注视着Jame的目光,李小姐一脸矜持地拿着一叠手写的英文信过来了。
“赶快帮我打出来,我半小时后要用。”
李莹的感觉还没从Jame身上收回来,她有些茫然地望着李小姐,望着她手里的材料。
“哎,你怎么这么木啊!让你打材料呢!”李小姐说话很是不客气。
李莹的心一下又仿佛掉入冰窟。她重重地接过材料,嘴角轻轻“哼”了一声。
刚刚打完李小姐的材料,王小姐又递来一叠资料让李莹复印。
“你不是现在也没什么事吗?”李莹说。
“我忙着呢,客户马上来电话!”王小姐不屑地说:“哎,你快点啊!”
接着又是钱小姐要发传真,张先生要她马上去寄快件,王经理让她倒开水招待客户……
李莹心里特别堵得慌。但是她还是去认真地做每一件事。
一日复一日的周而复始,李莹觉得自己成了办公室的打杂工。谁都可以使唤她,谁都可以指挥她,谁都可以指责她。而她却不能不听使唤、不听指挥、不听指责。因为她是办公室职位最低的秘书。
但同时她又是这个办公室,这十多个雇员中学位最高、工资最高的雇员。并且她自认为她在这办事处智商最高、能力最强。可她却干着最低级的工作。
她心理难以平衡。
她并不怕干最低级的工作。她难以忍受的是她每日每时都在被提醒“你是公司的末等公民”。她敏感、自尊心强,她无法忍受人格得不到尊重。她甚至日复一日地没有了尊严没有了自我。
可不是?
她想哭想骂想发火,但是她在微笑。她明明心理的天平早已失衡,却摆出一副乐而为之的样子。
她明明鄙视中国雇员为草芥的香港老板娘,但每当老板娘一经过她身边,她哪次不是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夫人”,每当老板娘一声令下,她哪次不是边喊着“Yes”边屁颠屁颠地忙头又忙尾。
她明白看不起办公室一些雇员对老板老板娘一脸的奴样,但每当老板老板娘对她堆上难得的笑脸时,她也是从内心涌出一种感激。
每天晚上,她望着天花板,一次一次地问自己:这样的工作对自己有几分意义?
她不止一次地想宁可要流浪者的自由和尊严,也不能再这样没有自尊没有个性地苟且。
她也不止一次地下决心离开D公司。有一次,她甚至写好了辞职报告。
但每当这时,她的眼前总是浮现Jame那双内容丰富的蓝眼睛,耳边响起他低沉的男低声:“我会给你机会,我会帮助你。”
于是她对自己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兮,必将劳其筋骨,苦其心志……”
于是次日,她还是用一个平静的外表,包裹着翻腾的内心,去忍耐,去干她不愿干的事。
可是一日一日过去了,转眼间又过去两个多月。却不见Jame有重用她的迹象。Jame似乎已习惯了这位能力气质极佳的硕士秘书天天为他端茶倒水送信函,日日为公司复印打字接收文传做最低级的工作。
李莹一天天地对Jame的失望,她的耐心也一天天地在丧失。
于是,在李莹的身上出现了一连串的负效应。
她变得烦躁,上班老走神。终于,她第一次犯了一个连她自己也知道不能宽忍的大错。
她把一份报关单丢了。这批价值数百万美元正等着进海关的货物,不得不因此躺在仓库里。Jame急得在办公室大发雷霆。出事的那天,办公室气氛极其紧张。全体雇员都放下手头的工作,帮助李莹找这张报关单。但却没找到。最后Jame亲自指挥交涉接洽,在两天里补了一份报关单。公司除了损失一些管理费,总算没造成重大损失。
李莹知道这个漏子捅大了。她做好了被解雇的准备。然后她反而觉得一种轻松感。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等待这一时刻地到来。
办公室的雇员也认为,李莹十有八九要被解雇了。前一任秘书就是因为丢了一份后果远不如这次严重的商务信函被Jame解雇了。雇员们也或喜或忧或同情或幸灾乐祸地等待这个时候的到来。
但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一切平静。
Jame没再提这件事。
因为事关Jame,雇员们这次竟然没人向老板娘报告。
倒是李莹沉不住气了。有一天借给Jame送资料,问了一句,“为什么你不解雇我,我犯了这么大的错。”
Jame微笑着说:“你既然已经知道你犯了错误,我为什么还要再解雇你。但以后希望你小心一点。”
因为这句话,李莹又一次被深深地感动了。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努力克制自己时时想飞出“牢笼”的心。她的工作做得很出色。
她希望Jame看到她的工作成绩。她等待着Jame能让她发挥能力的那一天。
但是又是一个月过去了,Jame仿佛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允诺。
李莹又开始心神不定。有时恍恍惚惚的。这一恍惚又一件不愉快的事发生了。
那天傍晚,李莹正在打一份信函,老板娘一阵风进来了。指着李莹的鼻子就嚷嚷:“Lingda,你有勿搞错啊!上班时间,怎么灵魂都出窍了。让你2点来接我,怎么车4点才来,让我白白在公寓等了两个钟头。”
李莹一听急了,她忙说:“我跟王军说过的让他提前出车接你。”
李莹话还没说完,司机王军从休息室跳出来,指着李莹鼻子就骂:“你他妈的别瞎说,我今天在休息室坐了一下午,根本没听见你让我提前接夫人。”
李莹气得浑身哆嗦。她敢断定王军今天中午肯定又跟哥们赌博忘了接老板娘了。为了推卸责任,就说她没通知。忘了也就罢了,竟然当众人面骂她诬辱她。
李莹觉得血往脸上涌。她走上前一步指着王军的鼻子说:“你敢再骂一句。”
“骂你怎么着,你丫挺的。”
李莹一把揪住王军的衣领,双眼仿佛要喷出火。雇员们连忙过来拉开了他们。老板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得没了人影。李莹回到座位上心情半天难以平静。
她觉得这份工作她真得没法再干下去了。
她觉得心脏仿佛压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
正在这时,钱小姐拿来一叠信函,让她打字。李莹说:“钱小姐,对不起,我头疼着呢,劳驾今天自己动动手吧,打字机空着呢。”钱小姐刚走,李小姐让她帮忙复印,李莹同样拒绝了。那天下午下班前最后两个小时里,她拒绝了任何一件被使唤的事,只是坐着发呆。
下班时间到了,她准时下了班。很长时间以来,她第一次没加班。
第二天老板娘奇怪地上午就来了。到Jame办公室待了很久才回来。然后走到Lingda面前冷冷地说了一句:“我想你到我们公司不是来当小姐的。你别忘了你是秘书。在我们这儿,秘书是要做办公室的一切杂务的。”
办公室静得掉了一根针都听得见。李莹咬着下唇什么话也没说。
老板娘离开办公室外出了。
钱小姐高高昂着头,走到李莹面前,递给她一堆信函说:“哎,快把我的信函传真过去。”
一会儿,王、李、张小姐也送来了活儿。倒是几个先生没来让李莹难堪。
快下班了,林小姐也来凑热闹说:“哎,帮我复印份材料吧。”
李莹突然嚷嚷起来:“什么哎哎哎的。我姓李,叫李莹。以后请叫我名字。不叫名字本小姐一律不搭理。”
第二天李莹果然这么做。
第三天傍晚李莹又挨了老板娘一顿训斥。“脑袋不清楚了。不发传真不复印,误了生意,要让我赔钱啊。”
李莹气得浑身哆嗦。她站起身,第一次和老板娘面对面看着。她说话的声音因气愤也变得颤抖。“夫人,我希望您能明白,我从来不敢不尽我作秘书的工作职责,也从来不敢不发传真不复印耽误公务。我只是希望他们在让我办事的时候叫我一声Lingda或李莹,这不过份吧!”
老板娘听完李莹的话,把尖叫的频率降低了几个分贝,说:“不管怎么说,公司的公务是第一位的,你不许耽误。”她又转身望着办公室其他雇员说:“你们也不要拎不清,误了生意是要炒鱿鱼的。”
办公室鸦雀无声。
老板娘离开了。李莹从座位上站起身。她沉着脸一字一句地说:“各位先生小姐们,以后你们有什么话有什么火请跟我撒,请不要给我背后使绊子。都是中国人。都是受资本家剥削,何必自己人糟践自己人。我丑话说在前面,谁要再对我不客气,我也不是好惹的。”
办公室又是鸦雀无声。
那天下午,她清闲得出奇。不再有人让她发传真复印。但是,她却丝毫没有一丝轻松的感觉。相反,她觉得很疲惫。这种疲惫不是身体的疲惫。外国商社工作尽管很紧张、快节奏,但这对经过这些年风风雨雨的她根本不算什么。她的疲惫来自心灵深处的孤独和痛苦。
她到底图什么?
是的,她每月的收入是过去的近10倍。但是她为之付出的失去人格、尊严、自我的代价又何止是十倍百倍的金钱所能换回的?钱是身外之物。人生的目的本是为了自我价值的实现。在这个公司,李莹并不是没有机会熬到那一天。但要熬到那一天,她先得做“媳妇”。办公室的几位小姐都是这么熬过来的。但让李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正是这几位小姐对李莹最不尊重最不客气。难道人与人之间不能平等相处?难道她们曾被人奴役过便也要去奴役别人来获得一种心理的平衡?李莹感到深重的悲哀。为她们也为自己。她不想去奴役别人,也不想被人奴役。她可以为了实现理想受苦。但这种受苦并不是丧失人格和尊严。而现在李莹已清楚地看到,她要想在这个公司继续发展,要想在这个公司得到一个让她施展商业才能的机会,她必须继续丧失人格和尊严。
是的,她相信Jame会给她机会。但是Jame无法在给她机会之前保护她的人格和尊严。即便他将来给了她机会,他同样不能保护她的人格和尊严。他是外国人。他不会懂在这个由外国人管理的中国人的社会里发生的一切。他也不会懂李莹为实现一份理想遭受的心灵创伤。而李莹,作为一个中国人,她有起码的民族自尊心,她不会把国人灵魂丑陋的一面暴露给一个外国人。而同时,她相信Jame也不会懂,这些为他公司创造了巨额利润的中国人每天辛辛苦苦工作十几个小时,还有时间和心思去勾心斗角,去争风吃醋。
她决定离开了。
她想向Jame辞职。但不知怎么地,她不想面对这双蓝眼睛。不想伤害这双蓝眼睛。毕竟蓝眼睛真诚地帮助过她。蓝眼睛对她寄托着一份厚重的希望。蓝眼睛构成了她生活的一份理想。她从心底里感谢蓝眼睛。她永远不会忘记蓝眼睛。
她想了一个办法。
她第二天没去上班。让那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打了个电话去告假,说她发烧了。
三天后,她又让男朋友送去一张感冒转急性肺炎、病休两个月的病假单。
一周以后,她得到消息,她被解雇了。老板娘亲自把解聘信送到外企。说她不适合外国商社工作,和同事难以合作。
李莹对此没作任何解释。
只是,把她瘦小的身体又投入茫茫人海,去寻找新的人生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