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中国改革三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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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我们以前总是强调中国和日本、美国、欧洲等双边关系,但应该将这些双边关系放在整个国际层面中来考量,我们要从对整个国际体系负责的立场出发。中国与苏联不一样,后者是另起炉灶,建立一个系统,与西方对立,而中国是置身全球化中,与世界接轨,在现有体系中一步步往上爬。如今,中国在经济上已成为世界第二,又是联合国安理会的成员国,要从体系的利益出发。美国人说对美国有利的,是对体系有利的。对中国而言,某些方面也一样,对体系好的,也是对中国有利的。比如说,世界经济平衡了,就是对中国有好处的。中国如果把国内的经济平衡好了,就是对世界经济平衡作大贡献。所以要辩证地看,首先得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否则就很难对世界负责。要在做好自己事情的前提下,再想着如何为这个体系做更多的事。另外,中国是大国,是体系的重要一部分,在做自己事情的时候,要考虑外在影响。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谈到要考虑外在影响,那在具体实施中应如何把握?

郑永年: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和别人说清楚。比如,社会建设,这是为中国的消费社会打基础,这需要说清楚。现在我们缺少一套话语,把国内的改革与国际事务结合起来。再比如,人民币升值、贸易不平衡这个问题中国确实需要解决,因为中国和西方特别是和美国贸易很不平衡。所以中国要努力搞贸易平衡,但这不等于按美国说的,要人民币升值。中国可以有自己的做法。

我个人觉得,提高劳动者工资,这比人民币升值更有效。美国要求人民币升值,其理由是贸易不平衡,那么提高中国劳动者的工资既减少了贸易出口,又有利于减少收入差异,更有利于建立消费社会。而人民币升值只有利于富人。中国进口欧美的高科技产品,这和一般普通老百姓关系不大,无益于改善民生。

《中国社会科学报》:为了保证能可持续地承担恰当的国际责任,中国在战略“走出去”上应注意什么?

郑永年:在海外看来,随着经济发展,中国的战略崛起是没有问题的,但“走出去”的方式很重要。所以,要强调透明,以与国际社会合作的方式“走出去”。中国有些人强调要“突围”,这是错误的。中国应该通过与美国和其他国家的合作实现“走出去”,而不是通过对抗的方式,否则来自对方的围堵和遏制的力量会很强大。例如,美国现在一直批评中国在航道安全上搭便车,在这些方面没有作出贡献。当然,中国也派军舰到索马里,而且现在看来这一举措效果很好。中国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战略上一定要跟着经济“走出去”,这不仅符合自己的利益,也符合整个体系的利益。就如维护航道安全,这不仅是中国需要的,也是国际社会需要的。

中国有时太强调对抗性,应该注意用公正、透明、合作的方式,用和国际接轨的话语,而不能自说自话。作为大国,中国要有大国的世界观。中国要为国际安全作贡献,首先自己要有相应的能力,这一点大家很清楚。

(本文发表于《中国社会科学报》,

记者:褚国飞,2011年1月4日)

十三、新加坡是优质民主

新加坡有没有民主,有多少民主,在学界始终是个争论不休的问题。但新加坡经济高度发展、政府廉洁高效、环境优美整洁、人们谦和有礼,这些表现又几乎满足了人们对好社会的全部想象。

身在新加坡,感受着一个好社会带来的安全感和舒适感的同时,人们不免产生疑惑:这一切,如果不是民主带来的,那是什么带来的?衡量民主,究竟用的是一把怎样的尺子?强调新加坡经验的中国,应该从中学习什么?

新加坡大选结果公布的第二天,本刊记者在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采访了郑永年教授,请他谈谈他所理解和感受到的新加坡民主。

1.新加坡是亚洲第二个优质民主

《南风窗》:人们通常认为新加坡是威权主义,或者介于威权主义与民主政治之间,您的看法呢?

郑永年:我认为,新加坡民主是亚洲第二个优质民主,日本是第一个。亚洲实行选举民主的国家和地区很多,中国台湾地区、韩国虽然是“四小龙”中发展较好的民主政治,但民主形式过于西化,也有不少问题。菲律宾、泰国的民主就更不用说了。讨论民主不能光看北美、欧洲的优质民主,也要看到北非、中东和亚洲某些地方的劣质民主。

民主产生于西方,一开始经常带着暴力的色彩,经过几百年才发展成为较为成熟的民主。新加坡建立民主制度才短短45年,但已经做得很不错了,民主选举很清廉、和平、理性,无论执政党还是反对党都认同国家的基本制度,讨论更侧重于政策层面。从这次选举的结果来看,新加坡民主化的程度越来越高。

《南风窗》:这超出了一些人的认知,很多人认为新加坡没有民主,甚至不知道反对党的存在,或者即使有民主,也是一种伪民主。

郑永年:很多人误认为新加坡是一党制。但实际上,新加坡是多党制国家,只是人民行动党长期执政,一党独大。在新加坡,政党登记是自由的,反对党也出来参加国会大选,参与选举的门槛并不高。一党独大与一党制是两回事。中国某些学者批评新加坡是伪民主,与西方批评新加坡是一样的。西方的教科书认为,民主就是轮流执政,否则就不是民主。西方以前也批评日本自民党长期执政。如果民主是以政党数量来衡量的,那么美国是两党制,欧洲的政党往往远较美国多,照此逻辑得出的结论是欧洲比美国民主化程度更高?这显然是错的。

民主的本质不是多党,而是竞争,是否竞争出高素质的政治治国人才,是否能给人们带来好的生活。在非洲、拉丁美洲和亚洲的一些地方,各种西方式民主并没有产生一个有效的政治秩序,有些地方差不多是无政府状态。缺乏有效的政治秩序,难以推动经济发展,往往陷入恶性循环。

今天,发达国家的民主着重的不是做蛋糕,而是分蛋糕;到了发展中国家,蛋糕还没做大,各个党派就忙着抢蛋糕去了,这产生了无穷的冲突。新加坡的民主,是既要把蛋糕做大,又要分好蛋糕。发达国家的优质民主,是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建立起来的,梦想一夜之间建立这样的民主制度,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民主不是老百姓一人一票这么简单的事,投票背后是有很多文化含义的。有些国家有西方式民主,但没有秩序,也没有发展,比如菲律宾;有些国家没有西方式民主,但有发展,比如中国;有些国家没有民主,也没有发展;有些国家有民主、有秩序,也有发展,比如新加坡。评价民主优劣,要结合这几个因素,不能光从价值观来作判断。我们应该发展出一套能解释非西方民主化的理论。

2.优质民主需要有意识的制度创新

《南风窗》:新加坡的优质民主是怎么发展起来的?

郑永年:新加坡的优质民主,包含几个基本条件:

第一,社会经济发展水平。新加坡的民主选举很清廉,没有出现北非、亚洲其他等地普遍存在的贿选现象,甚至比美国、欧洲的选举都要干净,这当然有很多因素,但肯定与经济水平相关。在一些经济落后的地方,往往一包香烟、一顿饭就能把选民搞定,这种选举的民主结果可能更糟糕。

第二,经济发展带来教育扩展,公民素质提高。新加坡的选民是比较理性的,尤其是年青一代,这与几十年前不一样。现在老一辈可能还有恐惧心理,但年轻人的恐惧较少,这与教育程度的提高有很大关系。

第三,法制健全。对于后发展中国家来说,更重要的不是选择哪一个政府,而是维护政治秩序的稳定。没有秩序,就没有经济发展,更没有民主。新加坡政治秩序的建立和稳定,与健全的法制有很大关系。

新加坡没有照搬照抄西方民主,而是根据国情设计出适合自己的政治制度。很多人批评新加坡,认为新加坡民主与西方民主的形式不一样,但恰恰因为不一样,才是新加坡的成功。“不一样”的内涵是丰富的,其实质是制度创新。新加坡的经验说明了,民主制度创新不仅很重要,而且是可能的。

《南风窗》:具体有哪些制度创新?

郑永年:比如集选区制度。这曾引来很多批评,认为对反对党不利。实际上,集选区制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制度设计,它有效地解决了直至今天西方国家仍没有解决的种族冲突问题。在集选区制度之前,只有两种机制能够使得少数族群可能当选,一是少数族群集中居住,二是少数族群组织自己的政党,但这些方式都容易导致恶性冲突。集选区制度照顾了少数族群的利益,虽然可能造成一些不公平,但不能忘记新加坡多种族多元文化的基本现实。

再比如强制性投票。西方认为强制投票本身就是不民主的,但今天,在西方一些国家投票率只有30%多,这意味着领导人是30%多的公民决定的,这是民主吗?所有西方民主理论都认为,公民素质是民主运行良好的前提条件。不过,公民素质不是天生具备的,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要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新加坡通过过去几十年的强制性投票,慢慢地培养起人们的公民精神。

这些制度创新保证新加坡很快地向优质民主发展。李光耀先生建立了一整套制度,西方称之为权威主义政府,这也没错,制度建设也需要强势政府。关键在于这套制度在不断发展完善,现在领导风格和方式也变得更开放。在很多国家,民主选举是零和博弈,我赢了,你必然输,在新加坡,选举是双赢的。比如工人党赢得阿裕尼集选区,当然是赢了;对于人民行动党,虽然失去一个选区,但也得到很多选民释放的信息,知道以后往哪个方向走。所以这是一种优质民主。

《南风窗》:日本和新加坡民主政治发展初期,也不具备很好的社会经济条件,为什么日本和新加坡最后发育成优质民主,而菲律宾和泰国却发育成劣质民主呢?

郑永年:实行民主很简单,但建立优质民主很难。所有国家最终都会走向民主,这是世界发展的趋势。所有国家任何时候都能实行民主化,关键在于如何避免劣质民主,走向优质民主。新加坡的早期政府,对一些可能导致劣质民主的因素,比如经济落后,素质低下等,都是有意识地通过制度建设去避免的。而菲律宾、泰国没有这个制度建设的过程,民主说来就来了。所以出现了优质民主和劣质民主的分化。

新加坡虽然是后发展民主国家,但从民主演变路径来看,与发达国家的优质民主没有大的差别,均以中产阶层、公民社会和健全法治为支撑,只是时间缩短了。而怎样缩短时间,取决于政府作为。中国的地方民主选举也实行了20多年,但做得不是很好,就是因为没有意识去做这些事,缺乏制度创新。

后发展民主国家的最大好处是能够通过有意识的制度设计,避免其他国家民主化过程中犯过的错误。民主的良好运转取决于一整套国家制度的建设。

《南风窗》:有意识的制度设计和建设,必然要求有一个主体,那新加坡国家建设的主体是谁?

郑永年:一般人们把功劳归于李光耀一个人。当然,李光耀的作用很重要。但把功劳归于李光耀一个人并不公平。这是新加坡建国之后整整几代领导层的努力。李光耀的最大功劳就是制度建设。新加坡的权力集中并不是为个人,也不是为党派,而是为整个国家服务的。李光耀一代最大的贡献是把手中的权力转化成制度,而不是让制度为权力服务。

新加坡建立的制度,执政党会接受,即使将来反对党有机会上来了,也会接受,这是国家社会制度稳定的保证。一些国家执政党建立一套制度,反对党上来要建立另一套制度,最终肯定导致混乱。西方的优质民主,同样在于所有政党和人们都认同国家的基本制度,无论哪一个党上台,都按照这一套去做,这就使得一个社会是不断进步和发展的。

3.中国向新加坡学什么

《南风窗》:保证效率和稳定,有时被用作阻止或拖延改革的借口。

郑永年:这就要求开放社会,培养公民精神。中国传统的朋党之所以没有合法性,就因为它只是代表和追求少数人的利益。民主不是追求私利,而是追求公利的平台。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如何克服“私”,来达到“公”,就要求有一套超越私利的制度设计。民主是大家选出一个领导人,说到底就是政府与人民的关系。如果执政党高高在上,与民众没有联系,就没有民主。

《南风窗》:在新加坡,这种政府与民众的沟通是通过什么渠道来实现的?

郑永年:部长议员每个星期都要定期跟选民见面,这是高度制度化的,如果部长因事不能出来,就要委托另一个部长,而不能让自己的秘书或下级出来。对部长和议员来说,保持与民众的关系非常重要,因为你要面临五年一次的考试——国会大选,你不为选民服务,选民就不投你的票。如果没有这个机制,跟选民见面,就很容易变成一种作秀。执政党切断与社会的联系,也是切断了自我改进的机会,与社会失去联系,肯定导致危机。

《南风窗》:中国政府也很注重新加坡经验,您认为现在最迫切的要向新加坡学习什么?

郑永年:中国学习新加坡,不能照抄照搬,真正要学习的是新加坡的精神。观察新加坡,不能光看大的方面,还要看一些细小的制度。看不到细节,就看不到真正的新加坡。

新加坡是一党独大,这是很多人关心的。但在新加坡,没有人阻止你去参加反对党,也没有人阻止你投反对党的票。为什么人民行动党一直能够保持一党独大?这才是关键的问题。当然,这有很多因素,但很重要的是,人民行动党是向社会开放的,所有的社会精英,无论在哪个领域,只要做得出色,都有可能被人民行动党吸纳进入政府。新加坡是真正的精英制度,人民行动党选拔人才也是很严格的,光会说好话,或者光会骂的人都是不行的,只有能提出建设性批评的人才会得到重用。任何政党都希望自己是一党独大,但关键是怎么在合法的框架内做得到。人民行动党是开放的一党独大。

高薪养廉也是被很多人误读的新加坡经验。新加坡的官员廉洁是靠很多机制保障的,高薪不过是近十几年的事。新加坡实行官员高薪,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官员工资货币化,部长除了薪水,没有其他特殊福利,自己开车,自己出钱买房子。第二是以高薪从企业界吸引人才。但就像美国社会难以接受企业高管过高的薪水一样,近年来新加坡的部长高薪也引起新加坡人的一些批评。

新加坡的优质民主,与执政党向社会开放的机制有关,也与理性的反对党和社会有关。优质民主并非某一个社会、某一个政党或某一个人等单一因素决定,而是由很多因素决定,并且这些因素又是可以塑造的。新加坡通过制度创新把西方制度和华人文化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创造出适合自己的政治制度,这是值得学习的。

(本文发表于《南风窗》,

记者:曾子越,2011年5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