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千寻万涉 有心者得
白雪皑皑，举足顿落，朔风急戾，驰走山峰。隆冬时节，长白山银装广袤，千里无烟，狼不呼鬼不闹，皆只叫寒气冻得直打哆嗦，哪有闲暇或多于之力去攘别人。在东面一望无边完达山，在这片空地上，北风不间断地咆哮着，使得这块世外仙山变得无比倨傲，在整座长白山里当仁不让地坐在第一峰的位子。到了午时，阳光羞涩地辐照在大地上，雪渐渐小了，这时平齐的雪地上，悄然出现了数十个脚印，过了一会儿，是数百个，又过了半刻，俨然成了一条仰躺着的山涧。这一切却只是一个人的杰作，或有意或无意，但那个人一直望北走，没有回头，自然看不清他的容貌。不过这个人只有左手，背上插着两柄剑，身子随着雪地的松陷，而略微左右颠摆。又过了一个时辰，地上积雪的厚度变薄了，那人不禁抬头向远处望去，只见前面不远处有座平顶石房，那人一高兴，不由地笑出了声，便加快脚步走去。等到了门口，那人伸出左手先把身上的积雪拍掉，然后才去敲门。门内立时有人应了一声，但是敲门的那人却听不懂里面那人在应什么，是没听清楚，还是里头那人根本不是汉人。
正思索间，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门缝处慢慢露出一张满是斑点的脸，大约有五十余岁的老人，看着门外那人，张口便说了一句。但是门外那人却丝毫听不懂，只是一愣，良久才好声地道：“老伯伯，请问您能不能让我进去避一下风雪？”那老人这回突改用中土话道：“年轻人外面风大，进来吧。”那人心中既惊又喜，但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到屋里再说，于是赶忙进了屋，反身帮助那老人把门关上。“年轻人跟我来吧。”那老人说完便自己向房里走去，房里还坐着另一个人，是名老妇女，显然是那老人的伴侣。那老妇女一见老人带着一个人进来，忙站起来，走到火炕旁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浓汤，走来道：“来先喝一碗，暖暖身子。”那人道：“谢谢老太太。”说完仰头大口饮尽，那老太太看着一阵乐，伸手接过碗：“年轻人你先在火炕边坐一坐。”那人转身已见老伯伯坐在那里了，于是也走去坐下。“老伯伯你们是中土人吗？”那人问。那老人摇头道：“我们二人是达斡尔族的族人，我叫达牧一，年轻人你是汉人吧？怎么会来这里？”那人道：“晚辈叫沐叶残，是想找一位朋友，不知不觉就来到这里了。
”原来这人就是沐叶残，十年之寻，他放弃了武林的权位，荒废了一身的武功，却还是没能找到昙芸。达牧一明白地道：“原来是这样？”沐叶残刚才就感奇怪，其说话的口音实不像是土生土长的汉人，只是一直不敢问，但现在听到达牧一自说不是汉人，更感奇怪，于是奇然问：“老伯你说你不是汉人，为何你懂得说中土话？”达牧一还没说出，那老太太先笑道：“我们二老是不懂，但是我们干女儿她却懂，是我们二老的干女儿教我两的。”达牧一点头道：“恩，不错，我两的干女儿是汉人所以她懂得中土话。
”沐叶残一奇，道：“哦，不知您二老的干女儿在哪？”达牧一叹道：“她现在在北阻仆大草原，半年前我们二老就已经来到这里，只是因为从来没来过这里，不晓得天气这般恶劣，所以现在只有等雪停了，才能回去。”沐叶残在豁然之余，有些不解地问：“老伯不知道您来长白山要做什么？”那老太太一声叹，又抢先道：“我们二老听说长白山有千年人参和冬虫夏草，可以治百病，所以就想来采一些回去给我们的干女儿治病。”沐叶残疑问：“你们的干女儿生病了？”达牧一怅满脸忧愁：“我们那干女儿是在十年前一次偶然中救的，当时她已经双目失明，而且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后来总算吉人天相，没有生命之危。
等她好了之后，她便和我们二老一起生活在一起，后来我们二老就收她为干女儿。不过每日看着她愁眉紧锁，做事磕磕绊绊，我们二老年事已高，恐怕能再照顾她的日子也不多了，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二老哪忍心丢下她一个人，所以我们二老就骗她说要去买些木料，而来到这里。”沐叶残赞道：“两位老前辈真是用心良苦，不过我想你们的干女儿也一定不想你们因为她而出什么事。”那两个老人相互黯然，沐叶残忽想起自己的双眼也曾受过重创，忙道：“两位前辈你们先不要去挖什么人参，在下也曾双目失明，但后来有一位神僧，将在下的双眼医好，说不定那神僧也能医好你们干女儿的眼睛。”那两位老人一听皆颜展，达牧一急问：“你说的是真的？”沐叶残点了点头：“只不过那神僧年事也高，现今住在杭州灵隐寺，离此甚远，恐怕没办法远涉，若是想医，只有请两位前辈的干女儿亲自前往。”达牧一这回更是笑了，连忙说道：“好好好，我们这就回去，再麻烦沐壮士带我们二老的干女儿前去求医。”说着便催促那老太太收拾东西，眨眼间，二老已经弯腰在忙活着。
过了一会儿，二老从地上背起两袋麻袋，兴冲冲地快步走到沐叶残身前，达牧一道：“壮士我们可以走了。”沐叶残愣视半响，忙伸手要帮老人背，达牧一急忙把麻袋向后一缩：“壮士你只有一只手，抗不得这么重的东西，我老头子虽然年迈，但是力气还是有的，这点东西还是扛得动的，不用管我了，我们赶路要紧走吧。”沐叶残自感惭愧，便不多说什么，于是三人就地离开。从长白山到辽北阻卜，若以直线去论，不足两天的路程，但事实上，想要穿越之间的险阻，没有一个半月是不行的，加上有两个老人，行进更是缓慢，三人直走了两个月还没到达北阻卜大草原。又过了半个月，白皑皑的冰雪方渐渐淡去，换来的是细草匆匆，此时正值三月，若是江南当时沐春时节，然北方此时还是寒风四起，只是芳草的秀丽，野花的飘香，已然不是像是强弩之末的寒风所能撼动，到处生意盎然。达牧一数月来紧锁的眉头终于是舒展了许多：“太好了，壮士我们到了北阻卜大草原了。”说话之际，远处正有一只小羚羊在嚼着地上的嫩草，三人皆走了过去，只见那羚羊角上刻着一个纵横起笔的字，沐叶残正对这个字暗暗觉奇，达牧一却陡然笑道：“是我们的干女儿养的羊，干女儿一定就住在附近。”
游牧民族大多都是居无定所，一方面是牧羊牧牛等对饲料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其豪迈广阔的胸怀所致，不能屈居于一块小地而步步自封，导致弹尽粮绝，而是放眼他处，推陈出新。那老太太听达牧一这么一说，也露出笑容：“总算是回来了，不知道干女儿过得怎么样。”达牧一笑道：“放心吧，干女儿聪明伶俐，一定不会挨饿的，我们走吧，过去看看。”几人相互点头便沿着那羚羊吃过的那些草所成的痕迹走去，但没走几步，忽听前面有人在喊叫，声音一顿一浅，听得出来，这人心里很着急，但听到沐叶残耳里，却没有这些弦外之音，而像是一种熟悉的旋律。达牧一和那老太太先是驻足寻找声音的来源，过了一会儿，那老太太忽地兴奋一笑：“是干女儿的声音。”还没等达牧一和沐叶残反应过来，老太太忙指着左边道：“你们看，在那里。
”说完当先跑了过去，嘴里直喊着她干女儿的名字。达牧一仿佛也看到了，他也兴奋起来，对着沐叶残急匆匆地道：“壮士快，我们也过去。”说完他也自己当先跑了过去，沐叶残懵懂一阵，站在原地朝着二老跑去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有一名身穿白衣蓝带的女子，一手摸空，一手在地上轻轻探索，正弯着腰缓缓地走来。沐叶残登时大惊，急忙向前抢进五步之后，却又霍然停下脚步，瞠目直视那女子，表情复杂，神色慌张，嘴里直喃喃自道：“是芸，没错是芸……。”在他言至最后一个字时，耳旁却突然一嗡，头脑里顿时幻空，心中无限徜徉。他寻找了十年，本来应该像是绝地逢生，倍感兴喜，但此时沐叶残看到昙芸的样子，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眼睛其实是昙芸的双眼换过来的。沐叶残感到对昙芸无比亏欠，是自己害其变成这样，十年之别，本来是想破镜重圆，弥补往事的一切，但眼下沐叶残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久久地站在那里看着达牧一他们三人团聚时，喜极而泣的样子，自己不禁也微微一笑，只是这笑，略带苦涩。达牧一见沐叶残还站在原地，便大声喊道：“沐壮士，快过来。”沐叶残一愣，稍一踌躇，才慢慢走了过去。昙芸微侧着耳，听到达牧一说沐壮士，心忽地提了下，等到沐叶残走来后，达牧一方指着昙芸又笑道：“沐壮士，她就我们二老的干女儿。”沐叶残微微一点头，转过脸来，心平气和地叫了一声：“芸。”昙芸一听登时愣住了，她不知道是因为这十年来没有人再叫过这个名字，显得已经对这个名字有了生疏感，还是因为已经十年没有再听过沐叶残的声音，而显得格外兴奋，只是此刻她看不到眼前的一切，纵使是真的，也有些怅然若失。二老看着沐叶残和昙芸的表情都感到有些奇怪，但见沐叶残缓缓走过去，待要伸手去抚摸昙芸的脸蛋时，昙芸眼角的泪水却滴滴滑下，沐叶残心中一痛，忙快走三步，伸手轻轻擦去昙芸腮边的泪痕，达牧一一愣，欲问原因，老太太忙一把拉过：“他们年轻人的是旧让他们自己去说吧。”说着将达牧一拽走。
一望无边的草原上，青草平平堪齐，二人却如鹤立鸡群，久久站在那里，相互黯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沐叶残才道：“芸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昙芸欲言又罢，良久显得有些愧疚地道：“是芸对不起沐大哥有过错，答应沐大哥，别再不告而别。”昙芸没有立时回话，心中犹豫不决，其实她这十年来无时无刻不盼望着再见到沐叶残，但细小的过失在她心里却成了偌大的悔恨，于是她不敢再奢望沐叶残能来找自己，然而此时所有只能在空想中看到的，却成了真实，毕竟空想是无法实现的，昙芸不知所措，既不敢就此答应，更不想松手再失良机。沐叶残见其踌躇不定，显然是希望的一面大于拒绝的一面，自然昙芸心里还是喜欢自己，于是便走近，伸手轻轻揽住昙芸的头，昙芸心跳频率微微一起伏，她知道沐叶残已经原谅自己了，更不需要自己让自己永远背着这个包袱。昙芸慢慢地将头靠在沐叶残的肩上，一口积聚了十年的悔气终于是在此刻呼了出来，而沐叶残一颗吊了十年的心，也在此时放了下来。凉风徐徐，不停地吹拂着二人，浅草飒飒，裹住了二人的双脚，似乎预示着二人从此不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