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报地点在师部会客室。参加听取柳谷汇报的还有吴四宝和朱琦。柳谷年近四十,日本神户奈川县人,毕业于京都大学经济专业,原为大藏省书记官,现为大藏相顾问兼日本盐业公司总经理。他中等身材,显得很文弱,端正而英俊的脸上,嵌着一对极其灵活的眼睛。他着意通过油光乌亮的头发和上下映衬的皮鞋,以及挺括的西服和殷红的领带,证明自己是个非常显贵的上流人物。近两个月来,他带领两个随从人员奔走于中国沦陷区的沿海产盐区,已将两千余万担盐运回日本。同时,他与中国的盐商勾结一起,蓦然成了百万富翁。今天上午,他乘坐专轮从海南岛莺歌海盐区来到苏北盐区督促盐的运输,听说灌河口附近的盐工阻止日本盐轮运盐,大吃一惊。当时,柳谷在新市村催征,听到这个消息,慌忙驱车赶到灌河口。
“说实在话,我还没有见过这样不怕死的中国盐工!”柳谷感慨万端。从他极为反感的表情可以看出,有敌视,也有畏惧。经过他嘴唇、喉咙、牙齿和舌头的相互配合,绘声绘色地介绍了灌河口附近盐工反侵略的情况。
当时,展现在柳谷眼前的,是近千名衣服破旧的男女盐工,手持棍棒包围储盐的仓库,与前来运盐的近百名日本船员,以及押运的二十名日军士兵形成的僵局。
盐工愤怒的吼声此起彼伏,如同咆哮的大海。
“不恢复原来的盐价,仓库里的盐一袋也不能搬走!”
一个人先呼喊,又一个人跟着呼喊,或者是几个人,乃至几十人接着呼喊。这种不像高呼口号的示威,说明盐工的抗议没有具体的组织人,完全出于自发。
“盐价压得这么低,盐工无法活了!你们要把仓库里的盐搬走,我们就跟你们拼了!”
灌河口附近的盐田是由几个资本家合股开发的,这里沦陷以后,资本家们都带着巨款和全家人跑到外地去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盐工的唯一生计是生产盐,就公推几个会记账的为经济核算人,自发投入盐的生产。他们向南京政府和日本驻军缴纳双重税款之后,按产计酬,大多数人所得收入略高于资本家发的工薪,尚能勉强维持生活。现在,盐价贱如土,除去税款所得无几,已经有二十多人被活活饿死了。
“饿死也是死,拼死也是死,左右是死,谁有胆子搬盐就来吧!”说话的盐工蓬头垢面,虎背熊腰,如同一只愤怒的雄狮。“来吧,你们来吧!我们不怕你们有枪,十个拼一个,也要把你们全部拼死!”又一个盐工挥起愤怒的拳头。走投无路,已做出死的打算的近千人,是一种可怕的力量。站在距离盐仓库十步之地的日本人,既不敢开枪,也不敢前进一步。他们分别是十艘盐轮的船员和押运者,其任务是早点把盐运回东京,彼此之间无统一行动,因此,面临盐工的反抗,谁也没有站出来说话。上午十点左右,他们见柳谷来了,满以为来了解围人,就一齐向他走去,纷纷向他诉说耽误运盐时间,不好向大藏省交差的苦衷。但是,柳谷也一筹莫展,等于问道于盲。
柳谷介绍到这里,面向周佛海等人苦涩地一笑,说道:“我想了想,就把周先生阁下与帝国前任大藏相河田烈先生的代表,现任大藏相小仓正恒先生共同签署的《关于日华购盐和销盐之协议》拿出来向大家宣读。”他说到这里支吾其词,连连摇头,“可是,唉……”
“宣读《协议》之后的结果怎样呢?”周佛海看出柳谷心中的难言之隐,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还是硬着头皮问。
“我宣读完《协议》之后,对盐工们说:‘《协议》说得明明白白,盐的定价和把盐销售给帝国,是南京国民政府同意的,这个《协议》是由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周佛海先生签署生效的,是受法律保护的,谁也不能反抗!’可是,我说到这里,盐工们闹得更凶了!他们公然喊出:‘反对卖国《协议》!’‘取消食盐统购统销!’‘打倒南京汉奸政府!’‘打倒儿皇帝汪精卫!’‘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口号。”
“别说了!”周佛海实在听不下去了,拍案而起,又愤然坐下。
柳谷自然理解周佛海此时此刻的心情,明白他的愤愤然不是对自己来的,接着说:“我看得很清楚,领头喊口号的是个未脱奶音的男娃娃,年纪只有十三四岁。”
“他娘的是一伙刁民!”周佛海心如刀割。
“可恨,可杀!”吴四宝怒不可遏。
“哟,儿皇帝是什么意思?”筱玲红忘记了周佛海的嘱咐,受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不禁脱口而出。她见周佛海望了她一眼,虽然没有瞪眼睛,但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吐吐舌头,垂下了眼睛。她毕竟不谙世事,只会在戏台上扭扭唱唱,不懂得政治的复杂内涵。
“我也不懂得什么叫儿皇帝,请中国朋友解释解释。”柳谷只模糊地知道这是个贬义词,想问不便开口。现在他见筱玲红提出来了,又没有注意到她的尴尬表情,才附和着说。
吴四宝目不识丁自然不懂,朱琦高中毕业之后读的黄埔军校,懂是懂,但感到有辱汪精卫的人格不敢说。周佛海也有同感,但他在日本人面前素来是百依百顺,何况柳谷是大藏相顾问,还不是一般的日本人。
“这是个典故,说的是石敬瑭,就是晋高祖,五代晋王朝的建立者。”周佛海如同癞痢头在大庭广众中取下帽子亮相那样难堪,“他害怕契丹人入侵,主动割燕云十六州给契丹,称契丹首领阿保机为父皇帝,称自己为儿皇帝。”
“原来是这样。”柳谷有意为汪精卫和日本侵略者开脱罪责,“众所周知,汪主席并没有割地给我们日本呀,这不是张冠李戴吗!”
“这是牵强附会,有意侮辱我们的汪委员长!”周佛海见柳谷这么说,心里舒服多了。
这已是周佛海多年的习惯了,或者说是他的思维定势,不论哪里的人们出现抗日爱国活动,必定是共产党发动的。“这些刁民都是文盲半文盲,懂得什么叫儿皇帝,也根本不会喊出这些口号来!”他面向朱琦,“明天,你们好好查一查,杀他一批!”
“好!我们一定认真调查。”朱琦脸色肃然地表示。
“周先生阁下说得对!”柳谷仿佛一下看到了问题的实质,“没有共党分子从中捣鬼,他们绝不敢那样肆无忌惮,那样胆大妄为!”
他们的判断错了。其实,盐工中没有一个共产党员,也没有一个新四军游击队员。当然,这与新四军对盐工们的熏陶分不开。一年前,新四军一个连队在灌河口一带驻扎过一段时间,曾利用多种形式对盐工进行过坚持抗战,打败日本侵略者,反对汪精卫集团叛国投敌的宣传教育,文艺宣传队还根据石敬瑭这段丑史编成活报剧《儿皇帝》。演出时,扮演契丹主的帽子前面写个“契”字,后面写了个“日”字;扮演石敬瑭的帽子前后分别写着“石”字和“汪”字。这种以古讽今的通俗文艺宣传,给盐工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继续汇报。”柳谷喝了口茶润润干燥的唇舌,“我见盐工们越闹越凶,不得不连放三枪进行警告!”
日本船员们等柳谷放了第三枪,就由二十个士兵挥着手枪打冲锋,冲进盐仓库搬盐。过去,由日方给点小费,由盐工们将一包包盐背上盐船。现在,船员们只好自己动手。但是,重达百斤的盐包他们无能为力上背,只好两个人抬一包。盐工们已经豁出去了,见一些船员还没有把盐包搬出仓库门,就一齐挥着棍棒冲进去,对准搬盐的船员一顿乱打,把一个个船员打翻在地。
“开枪!给我狠狠地打!”随着柳谷一声吼叫,日军士兵的手枪对准盐工进行射击。这些士兵仅仅是在押运途中以防万一才佩带手枪,而又对这个“万一”的可能性抱无所谓态度,故每人只带了十来发子弹,打完了就带头往仓库外跑。盐工们见自己的同胞兄弟姐妹有二百来人倒在血泊里,怒火中烧,举着棍棒追赶出去,十二个逃跑得不快的士兵就命归黄泉了。他们再转过手来打船员,结果有五十八个船员死在逃往盐轮的路途上,其余的人虽然死里逃生,但没有一个不受伤的。柳谷和他的两个随员,靠着四个汽车轮子救了命。
周佛海听了柳谷的汇报,兔死狐悲,哀叹道:“伤亡了这么多的日本朋友,我心情十分沉痛!这不幸事件的发生,我身为食盐统购统销委员会主任,负有重要责任,实在对不起小仓正恒先生,对不起伤亡的朋友们!”他已经丧失了根本立场。
“善后问题是怎么处理的?”吴四宝紧接着问。
“事情发生之后,我一边拍电报向帝国驻华大使馆报告,一边请朱师长阁下支援。”柳谷说,“由于朱师长鼎力相助,事态才没有进一步恶化,善后问题也处理得比较好。”
朱琦的嘴角挂起一丝静静的微笑,说道:“下午两点三十分,我听柳谷先生介绍了上述情况,亲自带一个团的部队包围了出事地点的各个村庄,并负责把死难的日本朋友抬上盐轮。”他年约四十,原是胡宗南手下的旅参谋,半年前投靠汪精卫当了师长,与一切叛国投敌分子一样,对日本侵略者怀有深厚感情。“我们本想给每个死者买具棺材,可是一时买不到这么多,只好每人用一丈二尺红绸裹着。与此同时,我带去的几名军医,及时为受伤的日本朋友进行治疗,包扎,打针,服药,忙到下午五点,日本朋友的盐轮开走了,我才回连云港。”
“朱先生做得对,应该如此!”周佛海夸奖说。“对那些被打死的刁民盐工,我们挖了个大坑,把他们埋了!”朱琦脸上泛起受赏识的喜悦。“你们何必费这个力气?没事干!”周佛海由对盐民的仇恨引起对朱琦的反感,“为什么不让刁民们自己去埋?”朱琦理解周佛海的心情,不计较,解释说:“等我带领部队赶到时,各个村庄的人都跑光了!我想到初秋时节,天气还很热,不埋,发臭呢!”
“这些刁民跑到哪里去了?”周佛海一怔。
“报告周先生!正在调查中。”朱琦回答,“我已派人去附近各个村庄做宣传,谁知道刁民的下落讲出来,赏盐十担。”
柳谷的汇报结束已是第二天凌晨三点。周佛海躺在床上担心事情闹得这么大,势必引起日本政府的不满而忐忑不安。窗外,虫声唧唧,夜色沉沉。对子舒心适意的人,这虫声是优美的催眠曲,这夜色更使人感到恬静,睡得更加香甜。可是,对于周佛海,唧唧虫声使他感到烦躁,沉沉夜色使他感到压抑。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觉,对依在身旁的筱玲红也提不起任何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