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正是秋分,空气更加清凉,新鲜,纯净,一切都变得那样雅致,爽朗,幽静。
上午十点左右,汪精卫身着象征最高统帅的黄色呢料军服,腰系武装带,脚蹬长统黑色皮鞋,双手戴着洁白手套,右手极优雅地握在黑亮的手杖弯把上,昂头挺胸地站在中央军委办公大楼三楼东头阳台上,感到吸进肺腑的气体,像喝了专为他特制的饮料,格外清新和甜美。秋风仿佛是握在爱妾徐珍手中的一把柔韧的梳子,是那么多情而轻柔地梳理着他乌黑浓密的头发。每当他是这副打扮时,就感到踏实,感到威严,但也有抓枪杆子过晚的伤感,不过,那只是一闪念,很快就被扬眉吐气被与蒋介石争雄到底的矢志充盈着整个身心。他怀着这样的好心情往东北方向看,被古城墙遮住约六分之一面积的玄武湖,更加辽阔了,辽阔得像大海,也更加蔚蓝了,蔚蓝得像块熠熠生光的巨大无比的蓝宝石;往东看,九华山是一派充满诗情画意令人心醉的绚丽灿烂的秋色;一抬头,万里无云的天空是那么高远,使人一扫人生短暂的悲戚情绪。他不明白,欧阳修为什么在他的《秋声赋》里,把秋天描写成“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意萧条,山川寂寥”的凄凉景色!为什么会产生“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的悲秋情绪!他真想反其意写一首咏秋诗,可是,怎么也提不起雅趣来。一个小时前,畑俊六满面愁容来到他的官邸,说及正在进行中的第二次长沙战役的艰难和日军的严重伤亡,使他黯然神伤。陡然间,又感到《秋声赋》写得妙极了!
人真是怪异动物,其感情反差竟是如此之大!
“报告委座,徐朴诚将军来了,他坐在委座办公室等待您接见呢!”侍卫长桂连轩的报告声,使汪精卫的思想转到接见徐朴诚的事情上来。他很不自在地摸摸脖子上风纪扣,把挂在盆栽石榴树枝上的军帽取过来,端端正正扣在头上,迈着矫健的步伐向他的办公室走去。他本来可以穿着他习惯穿的西服在他家里接见徐朴诚,可是他觉得不这副打扮,不在军委会履行接见任务,似乎有失委员长身份和威严。不懂装懂,不像装像,生怕别人看不起,许是虚荣心理的表现特征吧!
徐朴诚,浙江吴兴人氏,二十岁走出保定军官学校的大门,一直不得志,在军队混了三十年,只捞到个旅长头衔。去年冬,他投靠汪精卫以后,飞黄腾达成了第一集团军第二军军长,率领三个师驻扎在蒲坼、崇阳、通城一带,担负着守卫湖北南大门的任务。这一带还驻有日军的第四十师团,近一年来,共产党的新四军和蒋介石的国军都没有来过这里,倒也悠然自在,他是二十天前来南京参加军长以上高级将领三民主义学说理论班学习的。二十分钟以前,接到理论班副主任林柏生(班主任是汪精卫)的通知,说汪精卫在军委单独接见他,有过种种猜想,越猜想越感到茫然,但心情是欣慰的,也是激动的。
“镇非兄!身体好吗?”汪精卫一只脚还在门外,就亲热地叫着。全副武装的徐朴诚,赶忙起身举手向汪精卫敬礼,高兴地说:“报告委座,镇非贱体如常。委座的玉体安泰吗?”“还可以,还可以。”汪精卫不习惯戴帽子,只在特殊情况下戴戴礼帽,戴军帽如同紧箍咒,他举手回过礼,就把它取下放在茶几上,“坐,镇非兄请坐!”徐朴诚端端正正地坐下,怀着急切的心情等待了解汪精卫的接见内容。
“本来,理论班还要十天才能结束,因为有紧急任务让你先回去。”汪精卫郑重其事地说,“请你率领你手下的二十八师、二十九师、三十师与日军一道参加第二次长沙战役。”
第二次长沙战役,是日本按预定计划在军事上压迫蒋介石政权屈服的重要步骤之一,战役的第一步是妄图歼灭防御湖南境内粤汉线段的中国军队。第二步是十月上旬由宜章进入乐昌,歼灭防御广东境内粤汉线段的韶关至英德的中国军队,使华北、华中、华南各沦陷区从北至南连成一片。第三步是十月下旬兵分两路,一路从衡阳进兵自东面入侵贵州,一路从肇庆进兵打通广西,自南面入侵贵州。第四步是十一月中旬两路大军在贵阳会师,然后北上配合从宜昌沿长江进入四川境内的日军,从东南两个方向直捣重庆,迫使蒋介石投降。
畑俊六为了夺取长沙战役的全面胜利,除了纠集第三、第四、第六、第四十师团和早渊支队、平野支队、江藤支队、荒木支队和一个装甲车联队、一个独立炮兵联队、三个独立工兵联队以外,还有空军飞机一百架、海军舰艇一百艘支援,并强迫武汉地区民夫十万余人、民船六百余只担负筑路和运输任务。同时,畑俊六还命令第三十四师团在南昌进行策应。
蒋介石洞察日寇的阴谋,命令由薛岳指挥的第九战区十多个军计三十余万部队,全力以赴抵抗敌人对长沙地区的进犯。
九月十日,日军首先由湖南临湘附近向大云山、方山地区进攻,受到中国军队猛烈反击,直至九月十七日,始得将新墙河一线的阵地占领。九月十八日,敌各部同时发起进攻,二十日突破中国军队汨罗江阵地,全部渡河,继续南进。东路第四、第六师团等部连陷浯口、瓮江、金井、沙市街,中路第三师团等部进至永安附近,西路第四十师团等部沿粤汉路南下至高家坊。由于日军对中国军队的战略部署发生错误判断,三路都多次与中国军队不期而遇,受到严重打击而伤亡惨重。
“第二次长沙战役,比两年前的第一次战役打得更加激烈!到昨天,也就是二十二日止,薛岳部队已损失两万八千多人。日军呢?蒋介石的中央通讯社报道说伤亡三万六千多人,畑俊六总司令告诉我说只伤亡一万九千八百多人。也接近两万呀,伤亡够严重的了!”汪精卫的心情很沉重,“日军按原定计划二十六日进攻长沙城,但困难相当大啊!因此,决定镇非兄率三个师的兵力援助日军第四十师团等部从北面攻入长沙城。”
徐朴诚想到薛岳部的兵力是日军的三倍,而且他们有第一次长沙战役的经验,进攻长沙势必付出很大的牺牲,感到凶多吉少,但他见汪精卫边说边注意他的表情,于是霍地起身,两脚一靠表示说:“镇非遵命!只有夺取长沙战役的全面胜利,才能为彻底推翻重庆政府的第二、第三、第四步铺平道路!”
“好,对,坐。”汪精卫的脖子被风纪扣箍得不好受,伸进两个指头往外拉了拉,脖子又转动两下才舒服一点,“考虑镇非兄的三个师距离长沙战役作战区最近,这个任务就落在你身上了。当然,也考虑你一定能够胜任。”他声音凄切,“你知道,不论日军,还是蒋军和共军,都瞧不起我们的和平军。这回,希望你们英勇顽强地打几仗,为和平军争口气,也为我争口气!”他接着来了个激将法,“我也不妨直言相告镇非兄,有少数几个人认为我过于器重你,让你由旅长一跃为军长而表示不满。因此,希望你在这次战役中也为自己争口气!今后,我再提升你,也好立言呢!为人在世,只有活得轰轰烈烈才有意义。你说是吗?镇非兄!”
“是!”徐朴诚又起身立正表示,“镇非绝不辜负委员长的栽培和期望!”
“这就对了!好,请坐下,我还有话对你说。”汪精卫微笑着说,“你们去参战,以日军的名义出现,就是全部换上日本军装。这是策略,我不说你也明白。三个师的军服装备,畑俊六总司令已经命令日军通山军服厂供给,那里距离你们三个师的驻地都很近,今天傍晚前可以分别送到。”他停了停又说:“你可以取个日本名字,就叫朴诚雄太郎吧!我在日本留学三年,又随国父在日本工作一年多,对日本的姓氏还算了解,本来日本没有‘朴诚’,这个姓,但谁也不会去考查。你下边的军参谋长和三个师长、师参谋长的名字,以及全体士兵弟兄的名字,由你们去取,只要听起来像个日本名字就行了。”他手在上嘴唇抹了一下,“你们当将官的,还要用墨在这地方抹点仁丹胡。”
“记住了!”徐朴诚有点哭笑不得,“委座还有什么吩咐吗?”
“有。”汪精卫说,“兵贵神速。你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高家坊,与日军第四十师团等部会合。你去,受日军第十一军司令长官阿南惟矶将军指挥。他的前线指挥部设在高家坊东面的一座山上。千万不要认为你是军长,他是军司令长官,实际上也是军长,受他的指挥不服气。敬人敬己嘛!”
“我一定遵嘱照办,请委座放心!”徐朴诚说,“日军第十一军司令部曾经有段时间设在通山附近,与我们是邻居,我们多次举行过联欢晚会。我与阿南将军的交往还很不错哩!”
“这我就放心了!”汪精卫又叮嘱说,“要教育弟兄们至死不做俘虏。万一不幸被俘,要具有日军那种武士道精神,死也不投降。还要做到死也不开口,一开口就露马脚了。中国与日本同文同种,但说话不同音,只要不说话,谁也不辨真伪。”他接着说,“你现在去军委无线电收发报室,给第二军司令部发个电报,通知各师师长和师参谋长于下午两点赶到军司令部开会。拍了电报,由我的轿车司机耿湘仁开车送你去理论班收拾一下,再送你去明故宫机场,乘坐我的‘海鹣号’回蒲坼。”他起身与徐朴诚握手,“好!再见,等待你的捷报传来!”他寄予满腔希望。
下午两点二十分,徐朴诚乘坐的“海鹣号”在蒲坼北郊日军修建的临时军用机场降落。军参谋长冷世健和徐朴诚的副官古致远早已等候在机场迎接他。他回到军司令部,匆匆吃了点东西,就召集军司令部有关人员和三个师的师长、师参谋长开会,介绍第二次长沙战役的性质和进展情况,传达汪精卫的吩咐。汪精卫接见他时,那些话最使他激动,他就用相似的语言激励他的下属。他煞有介事地说:“汪委员长十分相信我,一些看似不应该对我说的话,他却毫无保留地对我说了。”
下属们一齐用惊异的眼光望徐朴诚,两只耳孔极大限度地张开着。
“委座说,在和平军里有那么一些人既对我的提升不服气,也对你们的提升不服气,认为诸位跟着我升了天,由旅参谋升为军参谋长,由团长升为师长,由团参谋升为师参谋长,说委座对我们这些人过于器重哩!”徐朴诚也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因此,委座希望我们上了前线,一定要打出辉煌战绩来,为自己争口气,也为委座争口气!”他见大家的情绪被激起来了,接着说:“委座说,只有这样,今后再提升我们他才好说话。”
“军座,我向你起誓。”冷世健像只斗架的公鸡,“为了不使委座为难,就是拼死拼活,也要打进长沙城!”与会者都一一赌咒发誓,表示同样的决心。
“好,希望诸位言行一致。”徐朴诚吩咐说,“军司令部留下独立团守家,各师部把独立营留下,军官家眷都留在驻地不动。这样,可以无牵无挂,轻装上阵。”
下午五点十分,通山军服厂送军服的汽车一辆辆开到蒲坼。士兵们中奴化教育的毒很深,他们一个个穿上日本军装感到十分骄傲,也很神气,要是自己真的是日本军人该多好,也可以打到别的国家去开开眼界呢!他们彼此喊着刚取的日本名字,高兴极了。尤其看到他们的顶头上司们抹在上嘴唇的那撮假仁丹胡,都感到好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来。大家时而感到一切都像在演戏,时而感到一切似乎都是真实的,时而又感到奇里古怪和莫名其妙。
六点左右,阿南惟矶派来的第一列火车,鸣着震撼人心的汽笛声,喘着粗气停在蒲坼车站。徐朴诚、冷世健率领驻扎在蒲坼的第三十师官兵上了车。晚上九点和十二点,驻扎在崇阳和通城的二十八、二十九师的官兵也先后从蒲坼车站启程。
奇异而复杂的年代,造就出这么一支奇异而复杂的军队,官兵们怀着奇异而复杂的心情,依靠火车轮子奔向高家坊。
第二天清早七点,徐朴诚一行抵达高家坊车站。日军第十一军作战参谋松田德正少将和阿南的助手山本文纯少将在车站迎接他们,传达阿南的意见,要三十师师参谋长李承先率部去铁路西面约两华里的一座山上休息待命。徐朴诚、冷世健和师长公炳凡随同松田、山本去阿南的军指挥部。
阿南和松田、山本一边陪同徐朴诚等人吃早餐,一边由松田介绍近两天的作战情况和宣布下一步的作战方案。在介绍高家坊作战区的情况时,松田为了达到“以华制华”,也就是依靠中国人消灭中国人的反动目的,为了保存日军的实力,有意隐瞒中国军队在这一带的兵力部署情况。本来,距离高家坊东南面约五华里的李家冲一带,只有中国军队的两个师,他却说有五个师,而距离高家坊西南面约七里的栗山坪和梨坪一带有中国军队暂编第十八师和新编第八师两个师,他却说只有暂编十八师一个多师,至于十三里以外还有中国军的一个军的兵力部署,他只字不提。
“徐将军,哦,对了,朴诚雄太郎将军!”阿南边嚼馒头边笑着说,“考虑贵军的官兵们经过长途跋涉很辛苦,又是初来乍到,人地生疏,贵军三个师就负责歼灭敌军的暂编十八师。东南面的五个敌军师,就由我们的第四十师团和早渊支队等部对付。怎么样?朴诚雄太郎将军!”
“谢谢阿南将军的关照!”徐朴诚觉得阿南够朋友,“我们一定在将军阁下的统一指挥下速战速决,争取在两天内歼灭敌军暂编十八师,再转过手来支援贵军第四十师团等部作战。”他说得十分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