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举书说过陈恭澍成了中国共产党江苏省委委员和驻上海代表,领导上海现存的共产党地下支部秘密发展党员四十多人之后,写道:“我表哥加入共党已半年之久,之所以没有被人发现,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十分巧妙地利用他与坚决反共的费利溥先生的亲密关系为掩护,不论重庆的军统和南京的特工总部都不会怀疑他。”
费利溥脸发烧,心脏急跳。他陷于沉思中。思考的焦点,是自己在哪些地方被陈恭澍巧妙地利用了?是他半年前外出巡视工作时,乘坐的轿车发生翻车事故受了伤,陈恭澍几次携带滋补品去医院看他吗?是三个月前他太太希玛妮过四十岁生日时,陈恭澍送给他夫妇一对各半斤重的金仙鹤吗?是从上个月起,以每月五千元法币的报酬,受聘为军统上海区的秘密顾问,其具体任务是将工部局侦破到的共产党地下组织情况,密报给陈恭澍吗?
“简直是无中生有,血口喷人!”费利溥的思想受既得利益支配而矢口否定,神色显得怒不可遏,“将军阁下也许知道去年十一月十七日,我曾经从中穿针引线,让重庆、南京和贵国驻华皇军派代表,在我的寓所开会,商讨三方联合反共的事。像我这样与共党不共戴天的人,能够与成为共党省委主要人物的陈恭澍交朋友吗?”
“总办阁下出面组织三方联合反共的事我听说过,因此,我对姜国保招供的情况持怀疑态度。”土肥原说,“但是,陈恭澍投靠共党是千真万确的。他为了蒙蔽人,还不时地把一些普通老百姓当作共党分子抓进他私设的监狱。前天,他就抓了个小学教师,也硬说他是共党分子,他说的这一情况是林之江提供的,确有其事。”
原来,说这个小学教师是共产党员的,正是费利溥自己。他吃惊之余,佩服土肥原掌握情报准确而又及时。但是,他仍然不相信陈恭澍是共产党的省委委员。然而,既然已经说自己与陈恭澍素不相识,他不好说什么。
土肥原见他默然不语,一副生气的样子,以抚慰的语气说:“总办阁下不必生气了,等于姜国保的检举是放出臭屁一个!”他说罢,擦燃火柴把那份检举书烧毁了。
“谢谢将军阁下对我的信任!”费利溥为自己搭梯下台,“我也绝对相信阁下说的完全真实,既然如此,你们就把那个陈恭澍抓走吧!”
“谢谢阁下的支持!”土肥原说,“等我们把人抓到手,还当重谢阁下!”他伸出五个指头,“金条,这个数字!”
费利溥忘记自己在服丧,忍不住哑然失笑,欣喜地说:“铲除共党分子,消除共产主义,是贵国和敝国的共同心愿,是我的应尽之责,不用重谢,不用重谢!”他希望土肥原的许诺早点付诸实现,“由你们动手,还是由我们的巡捕动手,或者双方配合行动?”
“谢谢阁下的全力支持!”土肥原兴奋不已,“贵方巡捕情况熟悉,手到擒拿,那就由你们动手吧!”他顿了一会问道,“阁下打算出动多少巡捕?”“出动五个人就足够了,如果这个姓陈的真的住在静安寺路一二五号,两个小时之后交人。”费利溥感到抓陈恭澍不费吹灰之力。“事成,每个巡捕奖赏四块中国银元。”土肥原说。抓陈恭澍的任务,由两个法国籍巡捕和两个安南籍巡捕执行,由巡捕房主任布朗利克领队。
陈恭澍是河北宁河县人,喜欢吃涮羊肉。下午五点五十分,他应邀带着情妇罗凝春去亚细亚绸布庄老板张季春处,美美地饱吃了一顿涮羊肉。晚上八点四十五分,布朗利克等人驱车来到他的住地时,他和罗凝春回来还不足十分钟。因喝酒过量,他感到头昏脑胀,四肢无力,正和衣躺在床上,由情妇用冷水透湿的毛巾敷在他额头上。但是,他头脑十分清醒,当听到有人敲门时,不免提心吊胆。“平心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这句谚语正好在他身上得到应验。他四十岁生涯干了十六年绑架暗杀一类的事,总是担心有人找他算账。但也不能排除这时候有好朋友或同事找上门来,担心误了大事。他听到敲门声,想从床上爬起来,但已经醉成一滩稀泥一样,浑身动弹不得,只好努嘴向情妇示意。她会意地点点头,娇声娇气地问道:“谁呀?你找谁呀?”
“我是公共租界秘书蓬利士,费利溥总办先生派我来找陈恭澍先生商量一件事。”布朗利克说。陈恭澍辨别出来了,蓬利士的汉语说得很流利,嗓子一点不沙哑,知道其中必然有诈,更是一惊,十分艰难地向情妇摇摇头。
“陈先生不在家。”罗凝春回答说,“他外出了。”
“你是陈先生家的什么人?”布朗利克把一只耳朵贴在门上问道。
“我,我是他的表妹。”罗凝春慌乱地回答。
“请你开门,我进来坐一会,等陈先生回来。”布朗利似乎明白了什么。罗凝春见陈恭澍又艰难地摇头,更加慌了,回答说:“哦,陈先生说他今晚不回来,等他明天回来我转告他,要他去见费利溥先生。”
陈恭澍警惕性很高,虽然有费利溥保护他,但他总是在北面窗户上拴着一根粗麻绳,随时准备应付意外,攀着麻绳从窗户口爬出去,然后翻越后墙逃跑。可是现在,即使老虎蹿来快咬着他的屁股他也走不动半步。他望着贴在墙上的四句话:“贪杯误事,理当自制,思过三天,戒酒终身。”后悔莫及。
布朗利克见罗凝春说话慌慌张张,断定陈恭澍在家。他生气地说:“你再不开门,我就把门踢破进来!”“不行,不行!”罗凝春惊慌地说,“我一个女人在家,你不能进来,你不能这样无礼!”“谁稀罕你这个臭女人!”布朗利克骂了一句,示意同来的四个巡捕踢门。
陈恭澍从踢门声判断门外不只一个人,他见势不妙,示意情妇把北边的窗户打开,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再从枕头旁拿起手枪下床。可是,他两脚发软,等到布朗利克等人破门而入,他踉踉跄跄走了两步就倒在楼板上,手指头受酒精的麻醉,连扣动手枪扳机的能力也没有,只好躺在地上等待就擒。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陈恭澍舌头变厚,说话不连贯,也吐词不清。
“公共租界工部局巡捕房的巡捕,奉命前来逮捕你!”一个法国籍巡捕边给陈恭澍戴手铐边说。
“难道你们,不知道,我与费利溥先生是好朋友?”陈恭澍说。
“知道。”布朗利克说,“我们正是奉他的命令逮捕你的。”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陈恭澍被押到特工总部上海特区。为了不至于走漏消息,罗凝春也被押来了,林之江把她关在另外一间房子里。
陈恭澍吓出一身冷汗,酒醒了一些。两个特务又劈头盖脑连给他泼了几脸盆冷水,他连打了几个寒噤,身上起一层鸡皮疙瘩,酒完全醒了。他们给他换了衣服,然后把他押到审讯室。他一眼见到先期投靠汪精卫的林之江、罗梦芗和一个日本将军,一切都明白了,想起自己对汪精卫的所作所为,绝望地说:“恳求你们高抬贵手,处决我时从我的胸口开枪,给我保留个完整的脑袋,好让我妻子来为我收尸。我被处决后,麻烦你们通知她,她住在重庆国府路五十八号。”
“你现在考虑的不是死,而是如何立功赎罪!”土肥原说。尽管汪精卫说过要处死陈恭澍和齐庆斌的话,但他自信与汪精卫还有商量的余地。在生之不易死之可期的严重时刻,土肥原的话可以使陈恭澍获得某种慰藉,获得一线生的希望。可是,他却吃了一惊!他惊疑地说:“恕我冒昧地问一句,将军阁下是谁?”
“这位就是土肥原贤二将军。”林之江代替土肥原回答,“你大概不感到陌生吧!”
“久闻将军大名,如雷贯耳!”陈恭澍见这个秃头将军就是大名鼎鼎的日本大间谍头子,又是一惊,两个膝盖骨不由自主地一弯跪了下去,“谢谢将军阁下的开导,我一定立功赎罪,你们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那就请站起来,坐着与我们说话。”土肥原脸色严肃得可怕,“你若真的想立功赎罪,就给我们把齐庆斌抓来!”
陈恭澍从地上爬起来,十分拘束地坐在一张骨牌椅上,沉思一会,有气无力地说:“可以。你们大概知道,齐庆斌受到齐亚里蒂司令的保护,去他的住地抓人很困难。这样吧,我打电话给齐庆斌,邀他在公共租界跑马厅左边的春来茶馆后栋二楼五号房间见面。饮茶的顾客在前栋,后栋是茶馆老板一家的生活用房。这里是我与他遇到特殊情况时见面的地方,他接到电话就会去。”他停了一会,“你们派人埋伏在房间里,等他一到就把他抓住。”
“他过去与你在春来茶馆见面时,带不带保镖?”罗梦芗问。
“每次由两个意大利便衣武装人员护送,但他们只在茶馆喝茶,不去后栋。”陈恭澍说,“把齐庆斌抓到手之后,可以从茶馆的后栋后门出去。他在公共租界被人抓走,齐亚里蒂也奈何不得。”他两只眼睛滴溜溜一转,“我必须亲自去,不然会引起茶馆老板的怀疑而误了大事。”
“你当然要去。”林之江说。
“我这副样子去行吗?”陈恭澍举起被手铐铐住的双手。
“行!”土肥原眉头一皱,“你披件呢子大衣,用大衣的两块前襟遮住手铐,蒙蔽茶馆老板的眼睛。”
“这样也好。”陈恭澍无可奈何地在心底叹息一声。
“就这么办。”土肥原手往桌上的电话机一指,“请给齐庆斌打电话。我们的人半个小时可以抵达春来茶馆,你要齐庆斌四十分钟之内赶到。”他在上海从事间谍活动近两年,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他把电话接通,然后把话筒递给陈恭澍。
陈恭澍打完电话,由林之江和罗梦芗带领四个特务,押着他驱车去春来茶馆。
齐庆斌准时赶到。他敲敲门,里面传来了他熟悉的声音:“齐先生请进。”他跨进门见陈恭澍披着呢料大衣端坐在皮沙发上,关切地问:“房间里有暖气,陈先生还披上呢大衣,是不是身体欠安?”
“大概是感冒了,有点畏寒。”
陈恭澍说到这里,林之江等人从里面房间冲出来,有的抱住齐庆斌的腰,有的抓住他的手臂。但他学过武打,尚有点功夫,运运气,两臂一伸,腰身一扭,就挣脱出来,拳打脚踢,把三个特务打翻在地,然后就往外逃。当他一脚跨出房门时,林之江在他后脑勺上猛击两拳,他扑通倒在地上,被戴上脚镣手铐。
齐庆斌清醒过来,才发现过去的老熟人林之江和罗梦芗站在他身边,狠狠瞪了陈恭澍一眼:“你引狼入室!”“他娘的,谁是狼?”林之江给他两记耳光,“你这个老狐狸!”“你就是狼,你们都是……”齐庆斌下边的“狼”字还没有说出来,一块毛巾塞进他的嘴里。他们押着陈恭澍和齐庆斌回到原来的地方之后,土肥原亲自给陈恭澍解除手铐,还允许他与罗凝春住在一间陈设讲究的客房里。
陈恭澍受宠若惊。语意恳切地对林之江、罗梦芗和土肥原说:“我愿意率领军统上海区所属一百三十六名特工人员参加和平运动,拥护汪先生的和平救国主张。但不知汪先生能否容纳我这个曾经与他势不两立的仇人!”
对陈恭澍来说,信念和道德已是一些毫无价值的字眼,身上只剩下自然赋予他的一种唯一的真实感情,就是图求生存的本能。“欢迎你,陈先生!我相信汪委员长也会欢迎你。”土肥原语意恳切地说,“过去,你表弟姜国保先生不是也与汪委员长势不两立吗?可是,姜先生现在是他的副侍卫长呢!”“谢谢您,土肥原先生,但愿如此。此事,还得土肥原先生和林、罗二位先生在汪委员长面前多美言几句。”“一定,一定!”土肥原等三人一齐表示。“为了表达我报效汪委员长之忠诚,请你们马上派人去我的第二处住地,就是静安寺路附二十号二楼八号房间,把我藏在那里的九台无线电收发报机,二十五支步枪和二十二支左轮手枪、三十四支无声手枪,以及三种枪支使用的六千八百五十多发子弹拿来。”他面向情妇,“你陪同他们去。这些东西锁在我书房的三个黑漆立柜里。这是钥匙,按钥匙的号码和锁孔上的号码对着开锁。”他把钥匙递给罗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