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汪精卫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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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清乡在苏州(2)

川本向矮胖子做了个且慢的动作,然后车转脸来对站在竹篱笆那边的五十多个老百姓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今天,我们杀鸡给猴子看。今后,凡是偷越篱笆和电网的,皇军就用这种办法处死他!”

“王德玉是无辜的老百姓,你们不能处死他!”“王德玉是个善良的年轻人,你们不能处死他!”篱笆那边的群众反复高声喊着这两句话。张菊凤和王德民边喊边哭,母子俩想爬上桌子翻越篱笆过去,但被乡亲们扯住了。

“闭住你们的臭嘴!”川本杀气腾腾地骂道,“你们这些奴才,再叫叫喊喊,哭哭闹闹,我统统地枪毙你们!”大家知道日本侵略者的残忍,不愿意做无谓的牺牲,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好像交响乐演奏中的间歇。

已被无情的绑腿布拖倒在地的王德玉,忍着剧痛,向前急爬几步,十分艰难地坐起来,十分镇静地喊道:“娘呀,玉珍呀,德民呀,父老兄弟们呀,永别了!”他想起半个月前在新四军太滆游击队当班长的王德仁回家时,教会他唱熟的《游击队歌》,就高歌起来:“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他是新四军游击队,快,快,快马加鞭拖死他!”川本气急败坏地催促坐在马背上的矮胖子。

马在奔驰,王德玉的躯体滚筒似的在凹凸不平的田塍上滚来滚去,忽而仰天,忽而伏地。很快他身上的衬衫和短裤衩被摩擦成碎片,身上的肌肉一块块被摩擦掉,鼻梁和脸上的肌肉已不复存在,不成人相,变成一团可怕的血糊。他被活活地拖死了!

鬼子们在高声狞笑,乡亲们在低声啜泣,王德玉的母亲和妻子已经昏死过去。

李玉珍由矮胖子扶上马背带走,直到进了如同人间地狱的随军慰安所,她才苏醒过来,想起刚才那撕心裂肺的一幕,想起自己吉凶未卜的命运,又伤心地痛哭起来。

三天后,由李士群题写刊名的《清乡前线》出版了第一号增刊,刊登了苏州地区为了不违农时抄近路,翻越篱笆下地耕作时被巡逻日军发觉,当场被处死的二十八个农民的照片。通栏标题为:《苏州地区清乡工作旗开得胜》。这二十八个无辜的农民,其中十一人被枪决,十五人被推到铁丝网用电触死,只有王德玉与一个名叫曾祥明的农民被马拖死。每张照片下边的说明文字,先介绍了死者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然后说他是新四军游击队员,或游击队情报员,或坚持抗战的敌对分子,慑于清乡乘机偷越篱笆逃跑而被处死。

美国著名记者、专栏作家赖斯顿,根据这份增刊写了篇题为《斑斑血泪话竹篱》的通讯,发表在《纽约时报》时,该报写的编者按中有这样的字句:“人们没有祖国,就不可能谈幸福。一旦祖国遭到外来势力的侵略,除了祖国的叛逆者以外,人们就会失去公理,失去民权,失去自由,失去一切!美国公民们,热爱我们的祖国吧!祖国高于一切,为了祖国的强盛,让我们毫无保留地献出一切!”

又过了三天,在苏州一所中心小学校。

夜已经很深了,但在数学教师姜国华居住的一间宿舍里,煤油灯仍然亮着,只是为了避免巡逻的日军找麻烦,用青布把窗户遮住,不让灯光透出来。昏暗的灯光忧郁地照着这间简陋的宿舍,照着他的妻子,也就是这所学校的音乐教师莫英莲那张苍白的脸。她患痢疾病,从晚上十点半左右开始腹部痛得厉害,屙出一点脓血便腹痛才稍微缓解一下,不到二十分钟又是痛又是屙,摸黑上厕所不方便,只好借助搪瓷痰盂缸在宿舍里解决。这样持续六个小时,莫英莲那中年的身躯就垮下来了,她那颇有风韵而又丰满的脸庞,肌肉明显地松弛,皱纹陡然增多,两腿蹲下去屙大便直打颤。

“我实在受不了啦!国华,你得想办法进城给我买氯霉素片,越快越好啊!”莫英莲有气无力地对扶着她的丈夫诉说着。

“唉!越快越好,谈何容易啊!”姜国华心里焦急万分,但这话没有说出口来,他不愿意伤害妻子的感情,因为这时候她需要的是安慰。他想到隔壁住着美术教师熊起潜,为了不惊醒他,低声对妻子说:“氯霉素片是进口药,只有城里的康民药店有卖。要是在过去,一个小时就可以把药买回来,可是,如今学校前面就是篱笆和电网,要绕道五个小时才能进城,把药买回来最快也得十个小时。”他喟然长叹一声,“花这么长时间买药,你更受不了哩!”他沉思片刻,“我看这样吧!先弄点马齿苋捣碎拌白糖吃吃治治,天亮之后再想办法,争取早点把氯霉素片买回来。”

妻子理解地点点头。不过她说:“门外到处一片漆黑,又不敢照手电筒,你到哪里去找马齿苋?”她屙出一点脓血便,双手按着隐隐作痛的腹部,由丈夫扶上床去。

“平日见到学校操场南边有马齿苋,地方熟悉,我摸黑去找找看。”姜国华望着妻子嘱咐说,“要是想屙了,慢慢摸着床沿下床,千万别跌倒。”

他正要开门,一阵皮鞋着地的响声急促地从西边传来,知道是日军巡逻队走过来了,他准备拨门闩的手僵在门闩上。大约过了十分钟,知道巡逻的日军过去了,才拉开一条门缝侧身挤出门去。

操场南边距离篱笆只有两百步远,在这两百步的地方,有栋木瓦结构的陈旧平房,它的主人是苏州一家日本人经营的织布厂青年机修工刘冬初。这一向,他为了准时上班,每天提前五个小时起床绕道赶路。前天晚上因妻子临产耽误了时间,害怕厂里除名失业,第二天清早,他把藏在家里的一根没有上缴的晾衣竹竿拿出来,打算采用撑杆跳高的方法,翻越篱笆和电网准时上班。他趁巡逻的日军走过不久,就开始行动。他初中毕业,在学校爱好体育,练过撑杆跳高,他手持竹竿急跑几步,竹竿往地上一点,人就轻快地悬在空中。可是,他只注意了巡逻的日军,没有发现日军在对面不远处的三层楼上设立了暗哨,就在他悬在空中正准备手离竹竿往下跳的一刹那间,一颗罪恶的子弹“砰!”地射过来,穿过他的胸膛,他倒在篱笆那边,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么白白地断送了。

姜国华蹑手蹑脚地来到操场南边,不禁想起八年前刘冬初在中心小学读五年级和六年级时,每次数学考试都名列前茅,作为数学老师对他产生的一种特殊感情,想起昨天清早他死时的惨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莫先生,要提防!莫先生,要提防!”

他惊恐起来,迅速向四周注视,身边一片寂然,除了那隐约可见的刘冬初遗孀的住宅和令人厌恶的篱笆,没有一个人影。他用颤栗的手摸摸额角,满头的冷汗,一种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寒意,从他的脊骨上很快地蔓延开来。

妻子那令人焦虑的病容浮现在他眼前,使他心中的寂然和伤感很快得到抑制,他一边依靠手指的触感神经在地上摸摸找找,一边警觉地望着对面设在三楼而看不见的暗哨,总觉得那里亮着两只死神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他,总觉得那里有枪口正对准着他,随时会有一颗致命的子弹飞过来!

姜国华终于摸到一蔸马齿苋,为了准确无误,摘下一片叶子放进嘴里嚼着,好家伙!有酸味。虽然这蔸马齿苋不大,只长着四个三寸左右长的枝头,但他高兴的劲头,胜过拾到一块黄金。他估量,像这么大小的马齿苋妻子服一次需要十蔸才行。他继续摸索着,当找到第六蔸马齿苋时,出现在篱笆西头的手电筒光亮告诉他,又一支日军巡逻队过来了。他凭着平日的观感,知道十步外有一丛冬茅草,就慌忙钻了进去,担心脑袋露在外面,干脆躺在草丛里。这时,左腮帮子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紧接着又有一种冰冷的东西从脖子上滑了过去,才明白自己被毒蛇咬了。要是被咬伤脚手,还可以撕破衬衫,立即在伤口近端结扎肢体,防止毒液扩散全身。可是,偏偏被蛇咬伤腮帮子,在脖子上结扎等于自缢。于是,一种可怕的念头蓦然升上心头。但他不敢喊出声来,因为日军巡逻队正沿着前面不远处的篱笆经过。

是马上跑回家去,还是继续寻找马齿苋?姜国华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当又一支日军巡逻队从操场前面经过时,姜国华带着足够服一次所需量的马齿苋回到妻子身边。他一进门,一股腥臭味直扑鼻孔。莫英莲正低声呻吟着,用双腕垫着额头,伏在一张骨牌凳上,坐在痰盂缸上屙脓血便。

“你不用扶我,快点把马齿苋洗干净,捣碎让我服。”她见到捏在丈夫手中的那把马齿苋,精神上获得极大的安慰,似乎腹痛也好多了。“嗬哟!你的左腮帮子怎么了?”她见丈夫的左腮红肿,还有血迹,大吃一惊。

“被毒蛇咬伤了。”事到如今,姜国华不得不直言相告了。“我的天啦!”莫英莲惨叫一声,昏倒在地上。在这静夜里,她的一声惨叫如同平地一声惊雷。住在隔壁的熊起潜被惊醒过来,惊问道:“姜先生,莫先生,你们家出了什么事?”“我被毒蛇咬伤了,熊先生!”姜国华给妻子揩了屁股,给她把裤子拉上去,再把她抱到床上,然后把痰盂缸端到床底下。

“这可怎么办!兵荒马乱的,又是深更半夜到哪里去找蛇药?”熊起潜被一种强烈的同情心驱使,迅速披衣起床来到姜国华夫妇的宿舍里。“是摸黑上厕所被蛇咬了?噢!怎么咬在腮帮子上?”他大惑不解,也感到问题的严重。

姜国华无限痛苦地将妻子害痢疾病,摸黑找马齿苋,为了躲避巡逻的日军,躺在一丛冬茅草里,以及妻子刚才昏厥过去等情况,扼要说了一遍。

“这都是日本强盗和汪精卫汉奸集团给我们带来的深重灾难!”熊起潜愤慨已极,“姜先生你躺在睡椅上休息一会,我去把同事们叫醒来,集思广益想办法,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把姜国华扶在一张睡椅上躺下,急匆匆走出门去。

不一会,校长莫清泉、教导主任田智阶和在学校就宿的八个教师,都惊慌不安地赶来了,使这间十平方米的宿舍兼办公室显得十分拥挤。大家知道躺在床上的莫英莲患痢疾又处于昏迷状态,但都只向她望了一眼,把精力放在姜国华身上,因为他面临着人命危机的严重关头。

“用刀子把伤口适当划开,拔上火罐,把伤口内的毒汁吸出来。”一个中年女教师说。

“毒液已经扩散,拔火罐不起作用了。”校长莫清泉见姜国华身上的红肿已从脸部扩大到脖子,感到拔火罐已无济于事,“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迅速送莫先生进城,上医院注射抗蛇毒血清和服解蛇毒药。”

“对!这是唯一的抢救办法。”同事们齐声称赞。

“我已经不行了,不必麻烦同事们了。”姜国华绝望地说,“绕道进城需要五个小时,又是黑夜,很不方便,还怕巡逻的鬼子兵找麻烦呢!”“至于鬼子兵找麻烦,我看不会。”田智阶想得很乐观,“一来我们都有良民证,二来是送病人进城治病,相信鬼子不会把我们怎么的。”一个男教师紧接着说:“我们多去几个人送姜先生,大家轮流抬,快点走,争取四个钟头进城。”

“不必了,的确不必了,谢谢同事们的一片深情。”姜国华热泪双流,指着放在书桌上的马齿苋,“请哪位先生把马齿苋洗了捣碎给莫英莲服,天亮之后,再请诸位先生设法早点买到氯霉素片。”他越哭越伤心了,“她,今后的工作,还有两个在中学念书的孩子,全靠诸位关照了。”他的声音已经含混不清,像打开一瓶好啤酒冒出的泡沫。

随着腹部一阵剧痛,莫英莲苏醒过来,挣扎着坐在床上,哭着说:“国华,你不能死,你无论如何不能死啊!”

“是的,姜先生不要过于悲观。”莫清泉安慰说,“我们一定千方百计抢救你,姜先生!至于为莫先生购买氯霉素药片的事,熊起潜先生答应想办法,你放心。”他吩咐教师们分头去准备手电筒和找来两根扛杆,将它绑在睡椅上,用来抬姜国华进城。

莫英莲见丈夫还在拒绝让同事们抬他进城医治,哭着劝说道:“不要辜负校长先生和同事们的期望,去吧,国华!”她十分内疚,“是我,是我得了这个鬼病害了你啊,国华!”她又要屙脓血便了,要求正在洗马齿苋的女教师搀扶她去厕所。

女教师理解莫英莲此刻的心情,带着洗了的马齿苋,搀扶着她进了自己的宿舍。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莫清泉领着五个教师,抬着姜国华启程了。在同一个时候,屙了脓血便,服了马齿苋的莫英莲,又由那位女教师搀扶着回到她的宿舍。这时正是凌晨五点,大地仍然沉寂在睡梦中。

一个灾难的日子,终于带着斑斑血泪过去了,又一个灾难的日子,带着更可怕的凶兆降临苏州大地!

天亮之后,熊起潜来到莫英莲的床边,与她商量购买氯霉素片的事。他说:“我表弟刘振坤住在篱笆那边,站在篱笆这边可以喊得他应。我把钱从篱笆这边递过去,请他把药买好,再约定时间请他把药从篱笆递过来。这样,一个小时就可以把事情办好。”

“不行啊,这样冒风险,熊先生!”莫英莲说,“万一被巡逻的日军发现,给你加上莫须有的罪名,不得了啊!”

“我注意到了,巡逻的日军白天没有黑夜抓得紧,从前面经过一次,一般需要四十分钟,完全有空子可钻。”熊起潜语意诚恳,“再说,与我表弟接头的地方在东南方向,可以避开日军设在那三楼上的暗哨。出不了事,请莫先生放心。”

“这实在太感谢你了,熊先生!”莫英莲见熊起潜真心帮忙,心情十分激动。熊起潜朝窗外望了望,见巡逻的日军绕了个大弯不见人影了,从莫英莲手中接过钱,赶忙向半里外的篱笆走去,而且很快把刘振坤叫出来了。

“什么事?表哥!”刘振坤神色紧张地望望篱笆这头,又望望篱笆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