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德隆从门缝里往外望了望,见甘昆华有重要事情找他,不敢怠慢,将左边一片门半掩半开地打开。甘昆华侧着身子进去了,见父亲挑着箩筐进不去,他将左边那片门再拉开一点:“佘老板,这是我父亲,后面还跟着我姨妹,让他们两个进来。”甘德祥还只进去一只箩筐,人还站在门外,几百人潮水般地涌上来了。
“不准进去,不准进去!”龙仁舸慌忙喊着,与随来的士兵一齐伸出两只手阻拦。
人们以为他们也是买米的老百姓,不予理睬。顷刻,他们被紧紧裹夹在人群中,身不由己地被推进门去。左右两片门全被冲开了!几百人凝聚的冲击力排山倒海似的越来越猛,而大门只六尺来宽,门口已形成爆炸式的高度饱和,一些老年人和女人倒下去了,发出声声惨叫!碍事的肩担箩筐被挤掉,有些人还没有冲到门口,踩在箩筐上,也绊倒在地上。结果被活活踩死的有五十七人!
在米店的楼上,佘德隆与他的妻子朱韵君和三个姨太太,以及甘昆华与他的父亲、姨妹和龙仁舸等十多个随来的士兵都脸色惨白,慌作一团。
“你呀甘营长!令尊大人和令亲要买米,还不好说话!你只要打个电话给我,我会关照的!就是过两天来买米,一元法币还是一元!”佘德隆跺着脚抱怨地说,“现在弄成这么个严重局面怎么得了呀!你害得我好苦啊,我的营长大人!”
甘昆华感到自己处事太不谨慎,也深深感到责任重大。但是,他说得振振有词,一推了之。“请佘老板不要小看人,或者说不要误会!我不是为了父亲和姨妹要买点米叫你开门的。作为一名保安部队的军官,见政府的货币兑换办法的执行在你这里受到阻力,我能不管吗?见到这么多的人有钱买不到米,我能不关心老百姓的疾苦而袖手旁观吗?”他声色俱厉地说:“不是我害得你好苦,而是你作茧自缚,自找麻烦,自找苦吃!”
佘德隆深知手中的算盘子奈何不了枪杆子,只好自搭楼梯下台:“只怪我刚才心慌意乱,出言不逊,也词不达意,请甘营长原谅!我的本意是,如今弄成这么个局面该怎么收拾好,还得甘营长助老兄一臂之力。”
甘昆华还来不及说话,佘德隆的账房先生带着一脸惶恐走上楼来,对佘德隆说:“仓库被打开了,许多人擅自把米装进袋子,要求过量付款,怎么办?”“有什么办法?卖!”佘德隆痛苦万分,“关在仓库里的两百石米,等于被老鼠吃掉了一百石!”“亏损一百石,我的天啦!”朱韵君号啕痛哭。佘德隆的三个姨太太,出于她们的身份和地位,也装出一副要哭的样子,但眼泪怎么也流不出来。
一种内疚感袭上甘昆华的心头。他略一思索,对朱韵君说。“大太太不要哭了,老百姓抢购大米的事,由我出面制止。龙连长和弟兄们跟我下楼去!”在仓库前面的地坪里,已有一百多人把米装进布袋,还有二百多人等待装米,不时有人望着仓库喊:“快点装,快点装!”“不用急,仓库里的米多得很!”正在仓库里装米的人汗流满面,只嫌米袋子太小。甘昆华拔出左轮手枪,高声喊道:“还在装米的不要装了,已经装了米的都送回到仓库去,要买米明天来了。”龙仁舸也挥着手枪,附和着说:“你们长耳朵没有?要你们不要装米了怎么不听?”
大家把甘昆华、龙仁舸的话当成耳边风,有二十多个人提着一袋米从仓库里跳出来,又有一些人提着布袋陆续往仓库里爬。“你们再不听话我就开枪啦!”甘昆华很窝火,“你们到底要命不要命?”“要命,也要饭吃,出钱买米不犯法!”一个青年人说着爬进了仓库。“我们不是抢米不犯法,你们吓唬谁?”又一个青年往仓库里爬。
甘昆华的自尊心受到挫伤,促使他再一次出现处事不谨慎,他骂声:“他娘的!”举起手枪对准两个青年连开两枪,一人倒在仓库里,一人倒在仓门下面。其余的人见此情景,连装着米的布袋也顾不得要了,惶恐地往外逃跑。那些摆在地上的尸体又一次遭到践踏,更加血肉模糊了!
佘德隆见到门口那些目不忍睹的尸体,已吓得魂不附体,听到枪声,更是胆战心惊,跌跌撞撞来到甘昆华身边,哆哆嗦嗦地说:“门口踩死那么多的人,我已经担当不起了。”他手指仓里仓外的两具死尸,“现在,现在,又开枪打死两个人,我非偿命不可哩!”
“佘老板不用害怕!”甘昆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门口那些死尸,就说他们与几百人一道撞开门抢米被踩死的,你无责任!我们路过这里,见老百姓抢米出面制止,但抢米的人比强盗还凶蛮,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为了伸张正气,维护法纪开的枪,你和我都无责任!”他自鸣得意,说得很轻松,“不会有人敢于出面找麻烦,请佘老板放心。”
“高见,甘营长高见,”佘德隆来不及细想,心中的不安也随之消除了许多,“下午,我让大太太驱车去甘营长府上酬谢!至于令尊大人和令亲需要米,下午我派专人送去!”
然而,简单中包含着复杂,甘昆华把问题看得绝对了!
被踩死的中年女人苏金凤,是正冈裕雄的中国籍姨太太喻卧莲父亲的外甥女,被甘昆华开枪打死的贺云臣,又是喻卧莲母亲妹妹的儿子。于是,两家先向与苏金凤、贺云臣一道去玉珠米行买米的两个邻居了解事实的真相,然后通过喻卧莲找到正冈,由这两个邻居向他介绍有关情况,要求他为死去的亲人申冤。
下午一点二十分,甘昆华和妻子崔美华将朱韵君送出门口,乐陶陶地回到家里,闩上门,走进卧室,打开朱韵君送来的那只长三尺、宽两尺、高约一尺的精制深褐色小皮箱,里面用红绸布包着四百块银元和四根金条。
“佘太太送这么多金钱给我们,可她仅仅在我们家喝了一杯清茶。”崔美华两眼亮亮闪闪,高兴之余,又感到有点过意不去。
“这没有什么!佘家若不是我鼎力相助,今天上午就倾家荡产了!”甘昆华感到心安理得,脸上洋溢着拥有权力的喜悦,“刚才你去伙房给佘太太泡茶时,她告诉我,佘家还派专人给父亲送去四石大米,给美兰送去两石大米。”
这些炎黄子孙的智慧,在民族垂危的年代,表现为如何合法地,巧妙地将别人的财产据为己有。“大家都沾你的光!”妻子的脸笑得像朵初开的桃花。正说着,大门“砰砰”地猛响起来。甘昆华听得出来,门的响声不是轻轻敲,是重重的捶。他反感地说:“是什么人?捶门捶得这么凶,土匪似的!”“他娘的,你还敢骂人!”从门外传来的声音很不客气,“再不开门,我们就把门砸烂!”
甘昆华意识到了什么,软了下来,说:“请不要捶了,我来开门。”一个中年日本军官和十多个日本士兵气势汹汹地冲进来。这军官名叫高仓盛一郎,是正冈裕雄手下的一名分队长。“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机关供职?”高仓的脸色很不好看。“我名叫甘昆华,是浙江省保安部队第四团第二营营长。”甘昆华怔怔地问,“请问,你们是皇军的哪支部队?”“没有必要告诉你!”高仓手指崔美华,“她是你的什么人?”“我的妻子。”甘昆华确信日军不可能知道玉珠米行发生的事,即使知道也不会出面干预,他仍然坦然自若。“给甘昆华戴上手铐!”高仓下了逮捕令。“你们抓错人了吧?”甘昆华已感到大事不好。
高仓没有回答,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他见三十多岁的崔美华,仍然满身娇美清秀,想把她补充到旅团部的随军慰安所去。侵华日军总司令部有规定,谁能输送一个符合标准的慰安妇,根据年龄不同,可分别获得三十元、四十元、五十元、六十元在日军和沦陷区使用的军票。这个崔美华,略施粉黛,说她只有二十七八岁也混得过去,于是对一个士兵说:“也给她戴上手铐!”
经过一番搜查,朱韵君送来的银元和金条,以及甘昆华家里原有的金钱和珠宝首饰到了日军手里。
高仓他们将甘昆华夫妇推上一辆军用吉普车,带上刚才搜刮到的财物,由两个士兵押送回旅团部。紧接着,高仓带领其余的士兵,登上一辆有二十多个座位的中型汽车去玉珠米行。
玉珠米行,依然大门紧闭;米行里面,还是一片狼藉。被踩死的、被开枪打死的人的尸体,虽然被死者的亲属抬回去了,但地上还可以见到一块块血迹,仓库前面地坪里的那一袋袋大米,虽然已由店员们倒回仓库,但散落在地上的米粒处处可见,在人和物猛烈碰撞中破碎的桌椅,五马分尸似的躺在地上,还来不及收拾。
佘德隆头脑冷静下来,心里总感到不踏实,总感到有种恐怖的东西包围着他。尽管甘昆华收到金钱之后,一再拍着胸脯向朱韵君表示:“佘太太家上午发生的事,千斤重担由我甘昆华承担。”但是,佘德隆的一颗心总是高高地悬着。他想起父亲生前多次说过的一句教人谨小慎微的俗语:“胆小天下可去,胆大寸步难行。”就把四个妻妾和账房先生叫到跟前商量,为了以防万一,决定由账房先生和几个雇员守家,负责将家里收拾干净,将米行的法币兑换成中储券,银行的存款也按政府规定以中储券转好账,他自己带着妻妾和五箱金银细软,由四个保镖护送,驱车去萧山县城表弟家躲躲风。
但是,佘德隆的行动计划全被高仓打乱了!
当无情的手铐戴在佘德隆手腕上时,他后悔没能早点想到去萧山县。后悔过后,他又自己开导自己,即使这家米行的财产全丧失了,萧山县城里还有他开设的一家米行,由表弟在那里主管,论财产与玉珠米行不相上下。对自己的生命安全他也很自信,因为上午的流血事件毕竟是甘昆华造成的。使他难过的,是妻妾四人也都戴上了手铐。
“上午的事,我的四个妻妾没有任何责任,你们不应该这样对待她们!”佘德隆心里酸酸的,眼睛潮潮的。
“谁叫你娶这么多的漂亮太太!”高仓用严肃的面孔掩饰心中的惬意。
他娶妻纳妾,并不是因为贪色,而是为了传宗接代。他与朱韵君是同年,两人十九岁那年结成百年之好,至今二十一年无生育。因此,他从六年前开始相继纳了三个偏房,三姨太也过门两年了,可没有一个怀过孕。朱韵君从中悟出点什么,劝丈夫去医院检查,科学的无知使他不以为然:“我身强体健检查什么?就是再娶两房姨太太我也应付得了!”去年朱韵君去美国探望妹妹,看了美国一位医生写的《论男女生育》的文章,更是恍然大悟。她把这篇文章带回来给丈夫看过之后,委婉地说自己老了,是否可以找智力好、身体好、长相好的男人帮忙,让三个姨太太各生个孩子。他火冒三丈:“亏你还是个女人哩!我佘德隆与其当王八,不如无子女!”
这妻妾四人大的四十岁、小的二十岁,因从未生育过,个个身材窈窕,面貌秀美,是充当慰安妇的理想对象。
佘德隆见那五箱金银细软、钱柜里的二万五千多元法币全到了日军手里,他并不那么难过,难过的是他喜爱的四个女人与他一样被押走。他想到日军官兵的畜生行为,她们必然会遭到侵犯。一种无能为力拯救妻妾们的愧疚感痛咬着他的心,使眼前一片漆黑,要不是一个日本士兵扣住他的后衣领推着他走,他会晕倒下去。
苏金凤和贺云臣的亲属找到正冈,正冈派人抓走了甘昆华,又来到玉珠米行抓人的消息,以激光速度在杭州城传播。高仓他们押着佘德隆一家五口走出门来,门口街道上已站满了上午在这里丧生的人的亲属,大家哭哭啼啼向高仓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
人,有人相求总是豪迈的。
“两个肇事者已被我们抓起来了,我们一定严肃处理他们!”高仓怪得意的,也怪神气的,“你们回去拿箩筐,把玉珠米行仓库里的两百石大米统统搬走,算作给死者的安葬费和死者亲属的养家费!”
不到两个小时,两百石大米被搬走了。不过,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大米落在一批浑水摸鱼者手里。
下午三点,在日军第十七混成旅团部的一间房子里,杀气腾腾地坐着正冈、喻卧莲、高仓和沈尔乔,以及死者苏金凤的父母和丈夫、贺云臣的父母和妻子。与苏金凤、贺云臣一道去买米的两个邻居,作为见证人也在场。
室内很静,这种沉静是带着压迫性的,是令人窒息的,像暴风雨到来之前那一刹那的宁静。
甘昆华往日的威风一扫而光,耸肩缩脑地面对正冈等人坐着。当两个见证人将流血事件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之后,他大喊冤枉,一口咬定他是见人抢米,出面维持秩序而不得不如此,他的行动无可非议。
因此,正冈又派人将佘德隆押上来对质。事到如今,佘德隆只好讲实话。
他将甘昆华为了让他父亲和姨妹买到米,谎说有紧要事要他开门,造成流血事件之后甘昆华如何掩饰事实真相,他怎样向甘昆华表示感谢等情况一一揭发,然后说:“甘先生带着他父亲和姨妹喊我的门时,有几百人在场,大家都看见听见。我送给他的金条和银元装在一只小皮箱里,可以派人在他家里搜查。总之,我没有说半句假话。”
佘德隆说完,正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向两个日本士兵努努嘴,示意把他押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