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用懊恼了一时,却又仰天大笑道:“哈哈,如此蜿蜒二千里的祁连山,雪峰林立,冰川广布,虽是绝境,却是易守难攻,人迹罕至,我们误入其中,岂非天不灭我沙陀么?虽是天气寒了些,却不正好借此磨炼我们的意志么?”李克用笑了一阵,又肃声道:“弟兄们,祁连山物产贫乏,此后,弟兄们便要随了本酋长过清苦日子了!”
“酋长说甚话来?酋长能过得,我们便能过得!”“我等愿与酋长同甘共苦!”……
光阴似箭,转眼便是一年。一日,李克用正与校场操军,忽见侍卫带领一位陌生男子走入校场来。李克用见了陌生男子,心中一惊,便向了他仔细瞧将过去,却见他头顶之上一毛也无,只是在脑后及双耳上方各梳了一条长长的辫子;身子之上着长袍,直拖至地,足蹬皮靴。李克用瞧了一回,认得此人并非沙陀族人。他见得侍卫将一位异族之人带入校场来,心中有些不悦,于是口中便呵斥道:“三弟怎的不通报一声,便将客人带至校场来?此地是待客之处么?”
秃顶、长辫的异族人见得李克用面沉似水,不待侍卫开口,便双手抱拳,躬身施了一礼,笑道:“在下如未看走眼的话,足下便是李酋长了?李酋长莫要责怪李侍卫长,此不关李侍卫长之事,是在下让李侍卫长领在下到此处来的。在下未经李酋长恩准便擅自而入,实是唐突至极、失礼至及,请李酋长恕罪则个!”
李克用见秃顶、长辫人谦恭有礼、说话得体,却也不便再埋怨“李侍卫长”,挥了挥手,大声道:“克光,去吧,此处未有你的事了。”他转过身子,对了秃顶、长辫人拱手道:“多承足下垂询,本酋长便是李克用。”李克用笑了笑,又道:“方才本酋长责备李侍卫长,只是怪他简慢了尊客,实无他意,请足下切莫介意!本酋长请教足下的万儿?”
秃顶、长辫人躬身道:“在下久闻李酋长的大名,如春雷贯耳、皓月当空,如今得见李酋长尊容,实乃三生有幸!”笑了笑,又道:“李酋长识得耶律阿保机么?”
“什么?足下便是耶律阿保机大人么?”李克用身子向前紧走几步,拱手道:“原来是耶律大人驾临鄙地,李克用倒是失敬得紧了!”
“哈哈,李酋长。在下乃是耶律阿保机的同胞之弟耶律世广。”长辫人大笑出声。
李克用识得自己性急,认错了人,心中颇觉尴尬,面上一红,身子退后几步,坐回座中,讪讪地道:“耶律兄千里迢迢,不辞跋涉之苦,来此恶劣之地,不识有何见教?”
“李酋长,在下奉家兄之命,奉请李酋长临潢一行。不识李酋长肯赏光么?”耶律世广大嘴一咧,笑道。
“让本酋长临潢一行?耶律兄,尊兄有何见教,令李克用非去临潢不可?尊兄便不能移驾祁连山指教李克用么?”李克用面上现出一丝不悦之色,口中发出沉沉之声。
“李酋长。并非家兄摆架子、做样子,不愿来此拜会酋长,只是家兄来此有诸多不便之处,是以才让在下来请李酋长大驾一行了。便是在下来此,亦是悄然而行,他人是识不得的。”耶律世广拱了拱手,满面堆笑道。
李克用却不接耶律世广的话,目光只向了身旁的“周统军”瞧了过去,见“周统军”连点了数下头,便笑对耶律世广道:“耶律兄,李某便不容套了,请耶律兄回去拜上令兄耶律大人,便说李某随后便至。”
次日,李克用早早起来,安排了一下军中事务,便命人牵过二匹大宛良驹,唤上“周统军”,二人均着便装,各自上马,悄然向了临潢驰来。二人一路疾行,却已然到了临潢。此时,却见耶律世广早已恭候多时。三人会面,却不多说,便一前二后行来,径入一座大帐中。
李克用随耶律世广入得帐来,便以目瞧了起来,却见一位身材矮小但精明强悍的汉子端坐大帐中央,二目正炯炯有神地向外张望着。
矮小汉子见得李克用与“周统军”二人入帐,身子由座上疾忙立起,上前一步,拱手道:“李酋长果是信人,应约屈驾而至,耶律阿保机殊觉荣幸!二位千里驰骋,鞍马劳乏,便请先去歇息了,他事明日再议不迟。”
李克用见耶律阿保机说话如此直爽,心中却也欢喜,拱了拱手,满面春风地道:“耶律兄相召,李克用敢不来么?耶律兄如此慷慨激昂,真真令李某钦佩不已!李某得唔足下,实乃幸事!”李克用敛了笑容,又慨然道:“耶律兄快人快语,李某亦是一个心中装不得事的人。耶律兄召李某来,定是有所赐教的,耶律兄眼下若不指教一二,李某只怕要寝食难安了!”
“李酋长雄才大略,却又处事果断,天下豪杰,哪个能及?”耶律阿保机心思被李克用一语道破,顿感尴尬,他面上一红,讪讪地道:“李酋长,并非阿保机胆小怕事,只是慈事体大,令阿保机不得不小心谨慎了!”耶律阿保机叹了口气,又道:“李酋长是识得的,我们契丹兵寡势微,是以累受他族欺侮。耶律阿保机不堪族人受辱,曾屡次上书我族联盟首领,劝其革新图强,振兴契丹,以免受他人宰割;奈我主昏聩,不仅置之不理我书,且对阿保机大加斥责。唉,可怜阿保机一腔热血,数次努力,竟然付于东流!阿保机空有哀民之心,报国之志,却只能坐帐兴叹!今日,阿保机请李酋长来,便是要李酋长为阿保机拿个主意、指条明路的。”
耶律阿保机话音才落,便见一人立起身子来,口中发出冷冷之音:“耶律大人,请恕在下斗胆一言:贵族都首领既然如此昏庸无能,耶律大人又怀济世救民之志,具经天纬地、安邦定国之才,何不废了贵族都首领自立?”
耶律阿保机心中大吃一惊,看时,发话者却是与李克用同来的身长面黑的年轻人。前时,耶律阿保机将注意力只集中于李克用一人身上,对从人装束的“周统军”却未放于眼内,今听得“周统军”如此说话,才识得“周统军”必是个大有来头之人。便见耶律阿保机脸一红,口中干咳一声,面上挤出一丝笑容,拱手道:“请恕在下不敬,尚未请教足下尊姓高名?”
“耶律大人,承问了,在下周德威。”“周统军”还一礼,口中淡淡道。
“请问周兄现做何职?”耶律阿保机笑问道。
“耶律大人,在下觍为沙陀统军。”周德威黑面之上瞧不出任何表情。
“哎啊,原来周兄身为一军统帅,怪不得有如此的胆略才识!请恕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耶律阿保机失声叫道。他喝了口马奶,润了润喉,面容一肃,又庄严地道:“周兄之言虽非无理,但为人臣者,只能效忠主上,为主分忧;即使主上昏庸,行为不端,亦只能尽心引导,尽力劝谏,岂能废主自立,做出大逆不道之事,遭千古唾骂?”
“耶律兄乃豁达之人,怎的亦囿于劳什子主仆之义?耶律见忘了‘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之言了么?耶律兄胸怀大志,腹存韬略,兼有爱民之心,众望所归,正可取代契丹族联盟首领而为契丹之主!”周德威说至此处,黑面一寒,又沉声道:“耶律大人若非如此,只怕到了契丹亡族之时,耶律大人便悔之晚矣!难道耶律大人‘大义’‘小义’、‘大忠’‘小忠’都分不清了么?”
李克用听周德威话说的如此尖刻,只怕耶律阿保机会承受不起,于是立起身来,拱了拱手,轻笑道:“耶律兄,周统军性情耿直,说话偏激了些,请耶律兄见谅!”
耶律阿保机笑道:“李酋长,周兄说话虽是尖锐了些,但细细思来,却是至理之言!”耶律阿保机略一思索,便断然道:“阿保机听得周兄高论,直有震聋发聩之感!为了契丹人免受奴役之苦,为了契丹族免遭灭族之灾,阿保机便是做个不忠不义的千古罪人,亦在所不惜了!”耶律阿保机对了李克用二人揖得揖,又恭声道:“李酋长,阿保机志大才疏,仅凭阿保机一人之力,自是成不得大事的,还请李酋长及周兄鼎力相助!”
“依耶律兄之意,那便又如何?”
“李酋长,请恕在下直言:凭阿保机一人之力,救契丹不得;但李酋长败于唐朝皇帝之手,元气大伤,若孤立无援,成大事亦难矣。沙陀、契丹若能结为联盟,生死与共,携手对敌,何愁大业不成?李酋长以为那又如何?”
“哈哈,耶律兄,沙陀、契丹结盟,李某求之不得!耶律兄如不嫌李某高攀,李某便与耶律兄结为金兰之交,那便如何?”李克用听得耶律阿保机道出结盟之事,心中自是“十六日拜堂成亲——喜出望外”的了。
耶律阿保机双手连拍,大笑道:“李酋长说甚话来?但要李酋长瞧得起阿保机,阿保机未有不从命之理!”他瞧了周德威一眼,兴高采烈地道:“周兄,咱们三人便同结弟兄,周兄又以为如何?”
周德威听耶律阿保机如此说话,心中大惊,目光不觉向了李克用瞧了过去,却见李克用不言不动,顿时慌了手脚,语无伦次地道:“啊……不……耶律兄,此事须问爹……啊……不……主公”
“哈哈,周兄于军国大事上当机立断,且是见识无人可及,怎的于人际交往的小事上,反不及常人了?”耶律阿保机大笑一声,又道:“周兄乃忠孝两全之人,阿保机甚为钦佩,但咱们结为弟兄之事却也无须考虑过多:李酋长这边,料来会给阿保机一个面子,恩准此事的;至于令尊大人面前,阿保机日后自会向他老人家解说、请罪的。如此,周兄便未有后顾之忧了吧?”
周德威闻得此言,面上热汗直流,黑脸愈显黑亮,双手相互揉搓个不停,口中连声道:“不,不,耶律兄,此事万万不可。”
耶律阿保机见周德威一味推辞,口中却又不说个所以然出来,心中自是不免有些生气。他面容一沉,肃声道:“周兄可是以为阿保机配周兄不上么?”周德威被耶律阿保机挤兑得无计可施,又见李克用亦未表示反对,便也下了决心了。见得他以衣袖拭了拭面上的汗水,口中发出漠然之声:“也好。”周德威一个“也好”由心中倒出,便觉胸口被搬走了一块巨石,畅快无比,口中亦长吐了几口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