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随意的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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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老方不老

承蒙《阿拉善报》的领导厚爱,邀我做他们的特约编辑,负责每周日的学海版。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匆匆忙忙就“走马上任”了。日积月累,几个月做下来,编发了不少作品。用一个也许并不恰当的比喻,“搂草打兔子”,同时也结识和交往了不少文朋诗友。因此之故,写一点评介小文,亦属顺理成章。

写一写老方吧。

老方是谁?方来临是也。

方来临,名字起得真好,像笔名。却不是,是真名。以为能够起这样一个透着学问和理想的名字,老方必定出身书香门第,却也不是,几辈子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十足的乡下人。老方是个实诚人,丁是丁卯是卯,不会说假话。不过,此君的社会职业却是中学语文教师,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极好读书,生活中排在第一位的乐趣就是逛书店和书摊。每去必购书,多则数册,少则一册,绝对不能空手而返,有如“贼不走空”,当然两者的境界完全风马牛不相及,是天上地下。然后是交结朋友、喝酒。酒量很一般,三两白酒盛进肚子里便红头涨脸,再加上肤色和身材又黑又瘦,模样长得磕碜了些,令人不敢恭维,酒后的形象更要大打折扣。老方其实并不老,只是面相显老,提早蹿到年龄前面去了,平时又邋遢惯了,大伙才这样叫他。老方有自知之明,说自己站在讲台上愧对一屋子的学生,只好刻苦努力地把每节课讲好,以此弥补自身形象的不足。老方说这番话时,半真半假,从他的表情上倒是看不出来有多么痛苦,自嘲的成分很大,让朋友们开心。大伙听了就笑,乘机劝酒劝菜,老方每次必定大醉。老方的酒量虽然不行,但酒风很正,酒德很好,酒醉后不吵不闹,随便找个地方那么一躺,便梦里周公了。唯一不好之处是呼噜声太大,像一辆跑冒滴漏的手扶拖拉机。

老方还是个谦虚的人。

老方虽说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课也教得不错,颇受学生们的拥戴,却从不以“桃李满天下”自诩,为人做事都很低调。老方教书育人之余,喜好舞文弄墨,其中有两层意思,一是写文章,二是练书法。话说白了,这也没有什么可称奇的,大凡是个文化人,和这两样都或多或少沾点边。为了身体健康,有的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太太也开始练字画画,跟赶时髦似的。老方的写和练,绝对不是闹着玩儿。他是认真的,读帖临摹,一丝不苟,时间一长就积累了不少心得体会。也很愿意与朋友们分享,却没有卖弄的意思。有一次我外出组稿,顺便到老方家里去,见他一边读贴,一边用毛笔蘸着茶缸里的清水在地上练习书法,神情庄重严肃。地是普通的红砖铺就的地,写上去的字很快渗得没了踪影,然后再写上去,如此再三。老方说是这样不仅可以省纸,而且能够磨砺笔力。以我之见,这样练习书法还是有些得不偿失,虽说省了纸,却费了笔,最多只能打个平手。至于“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在老方这里也是要打一打折扣的,可谓“水渗砖背,入土三分”,其中的水分太大,墨是一丁点儿都不见的,倒不如说“清水洗尘”更加贴切。我将这样的想法用调侃的语气说与老方听,老方的脸上多少有点儿羞赧之色,承认此话有理,又说自己已经习惯了,习惯成自然,修身养性而已。我说老方你用不着这样谦虚,书法最终还是要落在纸上的。除非刻在摩崖和石碑上,可你老方目前还没有这么大的名分吧?老方便笑,笑得满脸的胡碴儿像受到惊吓的刺猬一样乱颤,然后辩解说省下纸墨为了什么?沽酒。老方毕竟是老方,脑子转得快,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

老方擅长杂文。

我以为,杂文的基本品格可以浓缩为两个字:尖锐。即人们通常比喻的投枪和匕首。投枪和匕首,是典型的冷兵器,是短兵相接时使用的杀伤性武器,和飞机大炮不可同日而语,正因为它有尖锐的特性,才能够致对方于死地。如果没有尖锐的特性,其格斗能力会大大地削弱;如果不痛不痒,还真不如一根乡下柴火妞手里的烧火棍呢。即便不是投枪和匕首,起码也是一剂品质不错的中药,苦口而利于病。老方的杂文就有这样的特点,这首先得益于他读书的宽泛和深入,然后是对人世的洞察,更不乏切身的体验。时间长了,积累在心里成了块垒,不吐不快,就产生了表达的愿望,袒露性情,显示心迹,来个一吐为快。读老方的杂文,的确能印证上述的感觉。见文如见其人,纵览老方的文章,委实有不少好的篇什,写得从容坦荡,真挚无碍,而且行文都不长,倒有点儿“惜字如金”了。

《来点悲壮》一文,博引旁征,精辟入理,论说悲壮作为历史和文化现象,隐含其中的却是“人的自由意志与外在限制的激烈对抗”。当悲壮上升为艺术的时候,便最具有感染力,“因为它最贴近人类生存的根本矛盾”。《读史小札》又在伟大与平凡之间游刃,辩证地表现了二者的不可或缺,然后引用罗素、毕达哥拉斯、富兰克林等伟人平凡生活中的细枝末节,结论是,“人不仅需要理想,更需要德行。理想固然宏伟,但容易使人变得虚妄;德行也许平凡琐碎,却可以使我们面对生活的责任。一个善于在平凡生活中的每一个细枝末节中发现和培养自己德行的人,却可能获得伟大的品格”。这是多么朴素而深沉的感悟,在这样真切的直白面前,阅读者该有所触动吧。《人是有思想的芦苇》表达的是对“思想”的思想,看来老方对帕斯卡是熟知和敬畏的,面对站在世纪顶峰的一个思想家,生出自愧弗如的浩叹:“说人要有思想,还真不容易。”《三读〈红楼梦〉》读出了三种不同的境界。我们知道关于《红楼梦》,鲁迅先生说过一段非常著名的话:“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也有人将成书于十八世纪中叶的《红楼梦》,称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政治、经济、历史、地理、风土、人情、佛教、医术、诗歌、词赋、建筑等等,可以说是应有尽有。而作者曹雪芹老先生自己后来却将如椽大笔一挥,留给读者这样的诘问:“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让多少人扼腕嗟叹。现在,我要说的这个普普通通的老方,已经是四十岁出头的人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阅历的积累,不惑之年再三而读《红楼梦》,自然由情而理,由痴而智,不是做什么学术研究,而是表达实实在在的人生感悟,入情入理。

才情与勤奋促使老方创作的丰润。在我们的理想与现实往往相抵触,在我们接受客观事物的态度和习惯往往存在谬误的时候,有人愿意诉诸文字,而且用杂文的方式袒露自己的真实情绪,将内心深处的善恶纠结亮给世人评说,或者反过来评说世人的善恶纠结,其实都是需要一种勇气的。仅有勇气还不够,同时还要有才气。老方不易,老方这样做了。

老方不老啊。

1994.7.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