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的那个放学时刻永远是最热闹的,最后一节自习课快要下课时已是天色昏黄,教室里已经有学生按捺不住在收拾书包,这时候数学班代从教室门口走进来,拿着一叠厚厚的数学试卷,交给第一排几个乖巧的女生帮忙分发。教室里后面立刻传来了唉声叹气声。
“搞什么啊,非要现在发。”
“考得那么烂,过周末都没心情。”
“每次都是数学老师最积极!”
晴美紧张地坐在座位上,盯着那几个分发卷子的乖巧女生,嘴里一刻不停地念叨着,“拜托,一定要尽量高高的,高高的。”
小瞳看着晴美紧张兮兮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她慢慢地把桌子收拾了一下,准备一会儿卷子发下来修改一下她早就预料到的一道错题。这时一个戴粉色发卡的女生轻轻地把一张试卷递到小瞳桌上,眼睛里有艳羡的目光。晴美好奇地凑过头来,耀眼的“98”分让晴美忍不住“哇”了一声。
“还好只错了这一道。”小瞳的唇角在不自觉中扬起有些喜悦的笑容。
紧接着那个戴粉色发卡的女生把另外一张卷子放在晴美桌上,这次小瞳听到的是一声“唉”。晴美沮丧地看看自己卷子上的“75”,又看看小瞳卷子上的“98”,不由把头伸过去,小声说:“我看看你的卷子。”
“等我改完这道题哦。”小瞳把试卷铺展在桌子上,提起笔来找到那道错题。
视线是在这个时候变得模糊的。窗外的太阳渐渐落山,教室还没来得及开灯,玻璃透进来昏黄的光,四周暗淡的光线仿佛凝重的墨水重重地压迫着自己的视神经,渐渐地眼前仿佛起了雾,试卷上那一排排数学符号好像被水洇过,边缘泛起一团团氤氲的黑色。
那个瞬间,居然……一切都看不清了……
心跳仿佛被窒息,像是有一团棉絮结结实实地堵在自己的胸口,进而整个身体的力量仿佛在一瞬间被什么东西抽光,没有力气,无法思考,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白茫茫。
尹惜瞳握笔的手完全僵硬地停在那里。苍白的面孔上,一双乌黑如同玛瑙般晶莹的眼睛在不可思议地睁大着。
一种绝望的光芒缓缓地在眼底流淌……
可是……无论怎么睁大眼睛……都看不清了……
时间仿佛已经完全消失,全世界所剩的只有那漫天的大雾,眼前慢慢洇开的墨水的颜色,和一种渗入骨髓的绝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
“小瞳,你怎么了?”
晴美奇怪地看着尹惜瞳,她说要改错题,可是半天都没有见她落笔,手一直僵着,好像在发呆又好像要哭了,于是连忙安慰道:“没有关系的,粗心错了一道题有什么,总不能每次都得满分啊,那样就不是人了。”
“……”小瞳慢慢回过神来,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看来真的要细心才行。”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晴美做出了一个笑眯眯的表情,“明天就是周末了,要不要一起散散心,去游乐场玩?我爸给我两张通票。”
“可是我明天还有别的事情啊。”小瞳遗憾地眨眨眼睛,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还是你跟小彦一起去吧,要玩得开心点哦。”
“这样啊。”晴美点点头,看着面前的小瞳,心变得有些沉甸甸的。刚才她明明看到小瞳的眼睛里好像有泪光,可是总还做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应该是,有什么心事吧!
周六的早晨,尹惜瞳很早就起床,她简单地吃了早餐,把摄影包收拾好放进自己的背包里,准备再去琉璃海滩拍海豚。
打开门的刹那,银白色的光线瞬间笼罩了小小的房间。
外面是银装素裹的一片,纷纷扬扬的大雪如鹅毛般,轻轻地飘摇在澄静的天空中。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去,可以看到这个素净而清新的城市一隅,卖早餐的小摊位,晨练的老人,骑着自行车送晨报的邮政员……纯净的雪片在他们中间飞舞,让这个寒冬的早晨显得格外和谐。
小瞳的眼眸里也是一片银色的光芒,她有些惊讶地看着这场突然降临的大雪,看着从天而降的朵朵雪花轻盈地飘落下来,融进自己的发梢上,衣领里,手心中,那种丝丝清凉的感觉让心底那片晦暗的忧伤仿佛变得忽然清澄了起来。
这就是……这座城的初雪啊……
象征着幸福和浪漫的初雪,如果能让她早一天完成爸爸的愿望,该多好……
长长的海岸线被长长的护栏围着,仍然是戒备森严的样子。小屋里,胖胖的洪爷爷在暖烘烘的火炉边听着收音机,门被咚咚地敲响,洪爷爷看到小瞳在快乐地向她招手,胖胖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
“小瞳小姐,下雪天还过来啊。”因为左涧南的关照,所以看到小瞳后,洪爷爷都会特别客气地为她打开铁门的锁。
“是啊,这里的雪景很美呢。”小瞳乌黑的瞳眸里有亮晶晶的光芒,她轻轻推开了铁门,向前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子从背包里掏出相机,没等老爷爷反应过来,对准老爷爷就快乐地按下了快门。
“咔嚓!”
胖胖的老头,红润的脸蛋,笑咪咪的表情被瞬间定格,在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显得暖意洋洋。
“很英俊哦。”小瞳做了个鬼脸,向老爷爷爷摆摆手,“下次我会把冲好的相片带过来给洪爷爷的!”
“啊……”老爷爷还没反应过来,小瞳小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胖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这个小姑娘,真像个精灵一样可爱和讨人喜欢呢。
他转过身,刚准备回到小屋里,却猛地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一阵煞白!
糟糕!忘了告诉小瞳小姐,今天的琉璃海滩是不可以进入的!
长长的镜头拉近取景框里的视野,银色的雪覆盖金色的沙滩,湛蓝的海水,绵长的海岸线,小瞳的眼睛在取景器后静静地欣赏着这个银装素裹的海滩。
直到一个黑色的车影从取景器里一闪而过—
黑色的劳斯莱斯,凝重的色调在这片雪白中显得那样突兀,小瞳的眼眸一凝,她静静地把取景器从眼前拿开,把目光挪向不远处那片海滩。
视线里是裴海夏的修长的身影,黑色的风衣在白色的大雪里显得孤独,风吹动大片大片的雪花从他背后飞掠而过,头顶是湛蓝色的天幕,脚下的积雪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但照不穿他眼眸里那抹漆黑而凝重的阴影。
在裴海夏的面前,三个陌生男人的影子森然林立,乍看上去如同封锁他的牢笼一壁。中间的中年男子穿一套名贵的银灰色西装,气质沉稳而高贵,两个穿黑色西装的健壮男子,恭敬地站立在他的两侧。
就像是牢笼一样,看似给他留了个硕大的出口,可是假如他想逃脱,那个只有三根栅栏的牢笼就会无限地扩大,直到把他吞噬。
裴海夏看着眼前这三个人,心底是一片沉寂的寒冷。
“你带他们来,是想绑我回去吗?”裴海夏的唇角微微勾起,似乎在笑,可是语气里的那种嘲弄的意味却分外明显。
裴光裕紧锁着眉头,眉宇间隐隐有愤怒像要暴发出来,两个黑衣男子相视一下,很快又恭敬地低下头。其中一个试探地说道:“少爷,您这样对老爷说话,是很不礼貌的。”
海风还在吹动着大片的雪花,静静地落进少年的衣领里,他有些厌恶地看着黑衣男子,撇开视线,目光延伸向着海的深处,好像不想理会他们表面恭敬的嘴脸,眼神中有说不出的轻蔑。
“裴海夏!”裴光裕终于厉声喊道,脸色变得阴沉一片。
两个黑衣男子皱眉,其中一个想开口说什么,被裴光裕抬手示停。
“绑回去?这就是你对父亲说话的口气吗?”裴光裕的眼神凌厉,语气中有狠狠的苛责,“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每天躲在这里连家也不回了是吗?!”
“回家?”裴海夏眼睛里倒映着一层一层堆叠而起的浪花,有着泡沫一样空洞缥缈的悲伤光芒,“去接受你所谓的贵族教育,然后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的一切,去做裴氏企业的一颗棋子吗?”
“裴海夏!”裴光裕锁紧了眉头,厉声呵斥道,“这是什么话!你是裴氏企业的继承人,将来的裴氏企业都是你的!”
“在我看来跟棋子没什么区别。都是牺牲自己的一辈子去继续你所谓的事业。”
“混账!”裴光裕压下声音,语气中含着沉重的威严,“你是裴氏企业的子孙!你这样不负责任地任性,怎么对得起爸爸辛辛苦苦打拚了一辈子的梦想!”
“如果我可以选择,我绝对不会选择姓裴!”裴海夏转过脸,目光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盛怒的父亲,毫不客气地说,“而且,裴氏企业是你的事业,你的梦想,不是我的—”
“啪—”
狠狠的声响!
如同一声炸雷响起在空旷辽远的海滩上。
雪片被力度极大的一阵气流冲得四散飘摇,有几片雪落在裴海夏的面颊,慢慢渗入清晰的红色掌印,火辣辣的温度让它们迅速融化掉,伤口有种被撒过盐的疼痛。
裴海夏的面孔上出现痛苦的神情,他冷笑着牵动嘴角,整个耳边都是嗡嗡作响的轰鸣声,像潮汐袭来的声音,无边无际沸腾的潮汐翻涌着气泡袭击他的心底。
全世界都在起伏着巨大的潮汐,气势汹汹地,像是随时都会冲破人脆弱的内心。
裴海夏痛楚地闭上眼睛,心底有一种咸涩如同海水的东西在慢慢地流淌着。
淡淡的夜色透过裴家豪宅的窗户,裴家大大的客厅里,白色的日光灯照着小男孩带着泪光的脸庞。他的手指上有粘稠的泥巴,衣服和脸上也被沾染得脏兮兮的,他跪在眼前的中年人面前,轻轻地抽泣着。
“你有没有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浑身是泥,像个乞丐一样!”中年人站在他面前,高贵而倨傲的面庞上有盛怒的神情,“以后不允许你再去做那些事情!那都是下—”
“爸,”一个少年的声音静静地响起在空荡的客厅里。少年白色的衬衫在日光灯下耀眼得炫目,他从房间里走出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弟弟,英俊的脸上有淡淡的疼惜,“请你不要责怪海夏了,他只是单纯地喜欢雕塑而已,而且海夏还小,应该有一些自己的兴趣。”
“这不是理由。”裴光裕的面孔上是极严厉的神色,“他是裴氏企业的子孙,以后要承担起把裴氏企业发扬光大的责任!我不能容许他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
“爸。海夏是真的喜欢雕塑,请不要扼杀他的天性。”海锡的语气淡淡的,英俊的脸上是温和的光芒,他慢慢地走到裴海夏身旁,用白色洁净的衬衫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掉海夏脸上的泥渍,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目光中有宁静的神色。
“裴氏企业的将来就交给我吧,我会很努力,就不要勉强海夏了。”
“你说什么?”裴光裕不可置信地看着儿子淡定的神色,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如果不能做雕塑,海夏的人生会变得很空白,所以就让我尽到做哥哥的职责吧。”裴海锡淡淡地笑着,语气中是无所谓的平和,“我愿意放弃帝岗大学生命学院的保送资格,而且明天我会跟教务处递交企业管理系的申请书。”
“海锡—”裴光裕惊骇,因为海锡生物天赋惊人,14岁就因为竞赛的杰出成绩被保送到帝岗大学生命学院,所以他才没有勉强海锡经商,而是把希望寄托在次子海夏身上,没想到海锡居然自己提出要掌管裴氏企业!“你想清楚,是帝岗大学!你可知道全国有多少人梦寐以求进入这个学校!”
“我想得很清楚。”裴海锡脸上是如阳光般温和的光芒,“海夏有雕塑家的天赋,我这个做哥哥的有给他自由的责任。相信我,我有能力把裴氏企业做到最好。爸爸。”
太阳穴像针扎一样的疼痛,白雪反射着刺目的阳光,疼痛得麻木一点点从眼底流淌到心脏的最深处。
哥,你知道吗,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总有一天我会用我的能力给你自由,不管代价会是什么……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把你的生命也一起交给了我……
其实,我可以不要你给的自由,不要你给的一切,只要我的世界里有你,就够了……
雪片从四面八方涌来,纷纷扬扬地落进他的发梢里,衣领里,雪融化所消耗的温度让他的身体慢慢变得寒冷而僵硬。
他用力地咬紧嘴唇,除了脸上那一巴掌带来的火辣辣的感觉之外,浑身上下,已是一片冰凉。
裴光裕盛怒未平,他一脸怒气地看着表情漠然的裴海夏,一股怒火又一次从心底翻涌而上,他猛地抬起手臂,用更大的力道向裴海夏挥去—
在这一刹那,他挥出的手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握住!
裴光裕猛地凝神,一个瘦小的女孩正站在他面前,双手紧紧地握着他青筋凸起的手,她的发梢落满了雪,眼睛却格外乌黑晶莹,那双深如玛瑙的眼眸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固执和倔犟。
“不可以这样—”
尹惜瞳奋力地握住那力量巨大的手臂,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冲到头顶,让她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耳边是轰隆隆的涛声和嗡嗡的轰鸣。有什么东西一瞬间蹿过她的脑海,记忆的碎片如同拼图一样飞快地拼凑在一起,少年眼底的雾气,冻得发紫的嘴唇,散落一地的紫贝壳,还有他绝然走入海洋深处的背影……
大脑里一片模糊,她死死地抓住裴光裕高高扬起的手,一种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害怕的情绪,从指尖迅速蔓延到全身。
紧接着是裴海夏和裴光裕同时响起的声音:
“尹惜瞳—”
“你是谁?”
四周大片大片的雪花向他们席卷而来。除此之外,一切就好像被定格的一幅画。
咬紧嘴唇的少女,眼神骇然的少年,还有表情震怒的中年男子,刹那间三个人的表情好像一幕电视剧在关键的地方被卡住了。
短暂的定格后,首先是裴光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僵在半空的手慢慢收回,他轻轻揉了揉,没有理会小瞳,而是转过脸面色凝重地警告裴海夏,“是你放她进来的吗?这个女孩跟你什么关系?”
裴海夏微微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向父亲解释,耳边却响起清晰的声音。
“请不要逼他了。”小瞳慢慢地抬起眼眸,静静地看着裴光裕,眼神清澈得仿佛一泓泉水,在飞舞的雪片中隐隐有坚定的光芒。“请不要再逼裴海夏接受你的安排,他的人生是他自己的,不是你的。”
裴光裕的眉头慢慢地凝结起来,他厉声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定要把自己的愿望强加给别人吗?”小瞳静静地说,“也许你不知道那种被剥夺掉梦想的痛苦,所以你才会说出那样残忍的话。”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危言耸听吗?”裴光裕冷笑道,“等到他做到了裴氏企业的董事长,他才会了解到我的良苦用心。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权力和金钱,一切东西都是假的!”
“金钱和权力是你的世界。不是他的。”
“这是对他而言最好的安排!”
“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试图了解过他。作为一个父亲,你所做的只有苛责和强迫。也许你至今也无法体会裴海锡放弃自己梦想为了给弟弟自由的心情—因为海锡的梦想是让弟弟幸福,只要弟弟能幸福,他就会觉得幸福,这就是作为一个哥哥的梦想。”
“……”
“可是现在的海夏,只有一段残破的记忆,一个不能够理解他的残忍的父亲,和一个不得不放弃的梦想。”
“……”
“如果你还有作为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疼爱,那么请你换一个位置想一想,想想作为海夏的那种绝望……那种绝望,是可以让人毫无知觉地走进这片海里,慢慢地被海水吞没,却一点都不觉得疼痛的。因为没有梦想的人,对这个世界的眷恋也就消失了。”
空气中是沉默至极的气氛。
裴光裕紧紧地锁着眉头,除此之外,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仿佛一幅静止的画。
白茫茫的海滩沉寂如雪,海浪不厌其烦地拍打着青色的礁石,白色的雪片和白色的泡沫融合在一起,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氤氲的一片。
那种丧失梦想的绝望,是可以让一个人毫无知觉地走进这片海里,慢慢地被海水吞没,却一点都不觉得疼痛的……
裴海夏的心脏仿佛被一根束缚已久的绳子猛地拉紧,胸口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揪痛。他倏然抬起头,长久的沉默后他鸽子灰色的眼眸猛地穿过冷冷的冰雪,紧紧地锁在小瞳的脸孔上,目光是那样的纷繁交错。
悲伤的,震惊的,心痛的,无奈的,错愕的。
脑海中翻腾的是那段他从未曾对别人说起的记忆……
那一天的风是蔚蓝色的。
海上有雾气升腾,冰冷的海水泛起冰冷的泡沫,他的脚踝静静地踩着小小的浪花,洁白的浪花慢慢地吞没他的小腿,膝盖,直到吞没了整个腰身……
脑海中翻滚的,全都是那幕如梦魇般残酷的记忆……
那长长的滨海公路,那片煞白煞白的大雾,那一声短促锐利的刹车声,那刺得人睁不开眼的车灯的光。小小的他全然惶恐地睁大眼睛看着迎面而来的车,竟像木偶一样完全僵住,无法闪躲!
是那双极有力极温暖的大手猛地将他推向公路的一边,右手是刺骨的疼痛,紧接着他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的身影像飞跃水面的海豚般跃然腾起,又重重地跌落下来……
眼前的苍白在一瞬间变成漫天漫地的红……
哥哥……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血红色让他的目光变得茫然一片,眼前是越来越深的海水,呼啸的海浪扑面而来,胸腔里仿佛被越来越多的水堵住,呼吸变得艰难,只剩一片眩目的蓝在眼前慢慢地晕开,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慢慢地,吞噬着人所有的意识……
直到一双温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他。
在刺骨的海水中,那样温暖的一双手,仿佛直直地通入了到他心底最冰冷的地方,竟让他的心划开生疼生疼的一道口子。
它用力地牵着他奔跑,在海水带来的巨大浮力里踉踉跄跄地奔跑,无数的海浪涌来,整个身体无数次的被海浪冲击,那巨大的力道让呼吸变得艰涩而困难,浑身上下被打得尽湿。
白色翻涌的浪花一层层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被她一直带到了岸上,她小小的身体背着他沉重的身体,努力地帮他把身体内吸进的水吐出来,在反复的颠簸中,他终于渐渐有了意识,朦胧中,他依稀看到了那双手的主人的模样……
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她的身体很娇小,被白色的温暖绒衣包裹起来,黑色细碎的刘海被海水打湿,粘在白皙光洁的额头上,而那双如玛瑙般乌黑晶莹的眸子里,隐隐闪动着期待的光芒……
记忆里那张不甚清晰的脸庞时常出现,还有女孩那温暖如同亲人的双手,充满期待的眼眸,被海水打湿的乌黑的头发,常常在思绪的深处温暖着他最后一丝冰冷的神经。
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猛地意识到,这两张脸,居然真的如此相似……
洁白的雪花悄无声地一片片落下,在他注视她的目光中无声地落下,那些细小的冰凌缓慢地融化,又缓慢地凝结,整个世界像是一座巨大的冰城,连喘息的声音都带着冰凌的味道。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不远处三个人影静悄悄地闪过,劳斯莱斯的门合上,车子静静地压过雪地,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裴光裕脊背僵直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表情复杂地看着后视镜里孤独站立的两个人,心中涌起一种无奈而苦涩的味道。
“作为一个父亲,你所做的只有苛责和强迫。也许你至今也无法体会裴海锡放弃自己梦想为了给弟弟自由的心情—因为海锡的梦想是让弟弟幸福,只要弟弟能幸福,他就会觉得幸福,这就是作为一个哥哥的梦想!”
海锡尚且如此,而他这个父亲,竟真是如此的失败吗……
“我们以前见过的,对不对?”
空旷辽远的海滩上,裴海夏的声音轻轻的,仿佛试探。他的眼眸里,那复杂纷繁的光线映着雪地上反射出来的刺目的白光,定定地凝视在小瞳乌黑的瞳孔。
“尹惜瞳,是不是?”
那样五味交错的目光,从她的眼底一点点深入身体,竟让她的每一个关节都变得失去了力气。尹惜瞳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笑容自然而平淡。
“你说的对,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摔坏了我的相机,所以对于你,我的印象十分深刻。”
“尹惜瞳—”裴海夏的眉头猛地收紧,眼眸里的光芒几乎能将她整个人灼烧,“告诉你,我不是在开玩笑!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我,对不对!”
像是自己的心脏被摆放到一万米的深海,随之而来的强大的负荷让她的心跳变得凝重异常。
原来他还记得。
在时间漫长无尽的风化里,他还记得。
“你爸爸已经走了。”
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这样的一句回答。尹惜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去说一个“是”字,哪怕点一下头也好,似乎越是在这样凝重的气氛里,她越是不敢正视裴海夏的任何疑问。在他的面前,她总是莫名的胆怯,又莫名的英勇异常。
裴海夏轻轻地叹气,其实不需要她承认,他也可以确定那就是她了。他收起目光,慢慢地挪向远方,看着那车轮碾过的两条长长的雪印,轻声说:“谢谢你。”
这一句“谢谢你”,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对十年前救他的女孩说的,还是对面前那个固执地劝走父亲的女孩说的。
阳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间形成一片狭长的影子,大团大团的雪片从面颊掠过,像飞舞的白色的蝴蝶。
“其实你可以跟你爸爸说清楚的。”小瞳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你去告诉他,你有你的梦想,他最终一定会理解你。没有哪个爸爸是真的忍心让自己的孩子一辈子不快乐的。”
“我没有梦想。”裴海夏冷笑着摇摇头,弯下身子,把身体深深地陷进雪地里。他的目光淡淡的,像路灯柔和而无力的光芒,静静地注视着海平面的远方,语气中是说不出的哀伤。
“我的梦想,在哥哥离开的时候也一并带走了。”
小瞳的身体微微一颤,她默默地看着裴海夏面孔里忧伤的表情,一瞬间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掏空。
“不是这样的。”她默默地说,“如果海锡哥知道你已经放弃了自己的梦想,他也会很难过。”
“可是。”裴海夏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微笑,他抬起自己的右手,银色的腕带顺着手腕滑下一个位置,那条暗红色的疤赫然出现在视线里。
那道深深的、丑陋的伤疤,仿佛一张戏谑嘲笑的嘴。
“你看我的手,手是雕塑家的生命,而我的手已经断掉了。”
“……”
“所以,我没有梦想,我所能完成的,只有哥的梦想而已。”
尹惜瞳静静地看着那道暗红色刺目的伤疤,一种说不出的悲伤直直地插到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眼睛里好像有泪水想要涌出来。
“可以医好的,我从医书上查过了。”
尹惜瞳用力地咬紧了嘴唇,尽量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但是声音还是微微地颤抖着。
“针灸可以医好,我试过,一点都不痛,只要坚持治疗,一定会医好的,所以你不可以放弃,更不可以说什么没有梦想之类的话,知道吗?”
小瞳的嘴唇轻微地哆嗦,由于下雪的缘故,她的嘴唇有些青紫,而眼睛却盈着泪花,像个得不到肯定却又争强好胜的孩子。
雪片静静地落在裴海夏的眉梢,他的眼眸在一点一点地凝结起来,他慢慢地转过脸,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眶发红的小瞳,看着她有些激动的神情,微微颤抖的嘴唇,还有固执得像个傻瓜的眼眸,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一寸一寸地吞噬掉,融化掉。内心里那条沉寂已久的河流,仿佛在这样的神情中慢慢流淌开来。
只是,无论多么汹涌的水流,都似乎无法松动河床下面那沉淀多年的泥沙吧。
阳光被雪反射,是刺目的耀眼,他仰起面孔望着蓝色的天,脱口而出的竟是这样的一个冷漠的句子。
“有必要吗?”
仿佛是一种本能的排斥,多年来以冷漠进行自我保护的他,对于任何关心的话语,都只会排斥,即使这样伤人的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有必要吗?
有必要吗?
有必要吗?
像是一簇刚刚点燃的火苗,在风雨飘零中摇曳了两下,然后在一瞬间被熄灭了。
小瞳怔忡地看着裴海夏仰起的面孔,有一种眩晕直直地冲上头顶,在那阵晕眩中,他的面孔一点点变得模糊,仿佛一层模糊的白纱阻隔了她的视线。
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像天空中涌上的云团那样重重地压上了心头。
似乎,又一次看不清了啊……
更多的泪水徜徉在眼眶里面,像是要流淌出来,小瞳咬住自己的嘴唇,强忍住将要涌出的眼泪,像是要逃离什么似的,她哽咽着喉咙低低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然后她攥紧背包的带子,慢慢地转身,像是逃离般快步地跑了开去。
雪地上是两串孤独凌乱的脚印。
裴海夏转过头,吃痛地看着她快步离开的背影,胸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结结实实地塞住了,两条浓黑的眉毛因为痛苦而微微颤抖,狭长的眼睛变得通红。
明明心里是感激的,可是为什么,到最后却只会说一些让她伤心的话呢……
公车在长长的滨海公路上缓慢地行驶着。
小瞳坐在公车最后一排的座椅上,紧紧地闭着眼睛。公路边上被堆起来的积雪迎着日光反射出明亮的光芒,透过车窗照在她有些苍白的脸上,乌黑的睫毛因为不安而微微颤抖着。
爸爸曾经告诫她的话在脑海里反复地回荡。
“小瞳,我们家族的病是视网膜色素变性症,这种病会让我们一点一点失去自己的视力,直到变成一个盲人……”
“如果小瞳有一天发现,自己变得看不清东西了,一定要尽快去医院买些维持视力的药,让病的进展慢一些。”
如果真的有一天,她的世界什么都看不到了,她变成了一个盲人……
她真的会变成一个盲人……
眼泪在眼窝里来回地盘旋着,心跳已经感觉不到了,整个世界都是漫天漫地的黑暗和惶恐,却没有人能陪在她身边。如果可以,她真想找个地方,狠狠地大哭一场。
汽车在缓慢地行进,心里也仿佛有一根橡皮筋在慢慢地拉紧,仿佛在心底的深处深深地恐惧着什么。
直到报站的甜美女声清晰地响起。
“各位乘客,浅湾大学附属医院即将到达,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下车。”
尹惜瞳有些紧张地睁开眼睛,刚刚被打扫干净公车站牌在视线里渐渐变得清晰,她缓缓地松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下车去。
在走下公车台阶的那一刻,尹惜瞳抬起头,视网膜里赫然出现的,是两个衣着光鲜的女孩的影子。小瞳认得,这就是她在华泰当代班时左涧南身边的两个女孩子—小黛和小嫣。此时,小黛的眼神也无意间扫过刚刚从公交车上下来的小瞳,画着精致妆容的脸上立刻浮上了一抹得意的笑容。
眼前的小瞳刚刚从公交车上下来,手里还紧紧地攥着背包的带,头发被雪濡湿,有些狼狈地贴在面颊上,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冻得有些青紫,面孔上是疲惫而落寞的神情。看到这两个人,她好像刻意想避开一样,把脸转向一边,脚步向另外一个方向迈去。
小黛用胳膊碰了碰旁边的小嫣,示意她看面前的小瞳,两个人脸上的得意毫无掩饰地表露出来。小嫣抬头看了看公交车站的牌子,又看了看面色苍白的尹惜瞳,故意抬高了声音问道:
“尹小姐,身体不舒服啊?”
“对啊,怎么是一个人呢?南学长呢?这么大的事他不陪你来啊?”语气里极尽嘲弄的意味。
尹惜瞳的心里翻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好像在原本苍白的世界里,有一只苍蝇,嗡嗡地闪动着让人讨厌的翅膀,落在了干净却冰冷的雪面上,留下一个突兀的黑点。
她咬紧了嘴唇,没有理会她们,攥紧书包带继续向前走。
身后却是更尖锐的声音:“这家医院的妇科,走这个门比较近哦。”
脚步忽然停下了。小瞳慢慢地转过身,抬起眼睛静静地盯着这两张浓妆艳抹的笑脸,她轻轻地勾起嘴角,苍白的脸上有淡淡的笑意,“看来这家医院的妇科,你们都很熟了。”
空气中是对峙的僵硬气氛,像有一根无声的弦在她们之间慢慢地勒紧。小黛和小嫣的脸上,笑容瞬间变得很僵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可置信的恼怒,紧接着是一阵高跟鞋敲击雪面的声音,小嫣恼羞成怒,抬起手,重重地向小瞳的脸上挥去—
那个涂满了指甲油的右手极力地伸张着,迎着日光降落下来一个黑压压的影子,映在小瞳苍白的脸上。
条件反射般的恐惧让小瞳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那一记响亮的耳光,恍惚间,耳边却传来了一个低沉带着怒意的男声。
“住手!够了!”
那一刻,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
手终于没有挥落下来,小瞳缓缓睁开眼睛,眼前那只抬起的涂着指甲油的手被另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攥住!左涧南站在她们面前,俊朗的面孔里是冷冷的怒意,而幽黑的眼眸紧紧地逼视着小嫣惊慌的脸,目光如刀。
小嫣的脸顿时变得苍白一片,她的手僵在半空,涂得鲜艳的嘴唇哆哆嗦嗦地动了动,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南学长……”
左涧南目光紧紧地直视着她害怕得哆嗦的脸,声音中有沉沉的怒意。
“欺负一个弱小的女孩子,你觉得很得意是吗?”
“南学长……我只是……”小嫣哆哆嗦嗦不知道怎么解释。
“南学长,是这个丫头羞辱我们在先。”身后响起小黛的声音,她步伐高雅地一步步向左涧南走来,声音里是无比的娇嗔,“南学长,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处处维护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丫头,她哪一点配得上高贵的南呢?”
“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你看她的衣服,头发,湿嗒嗒的样子,让人看了就触眉头。”小黛慢慢地走近小瞳,唇角是一抹淡淡的嘲笑,她涂着亮丽指甲油的手指有些嫌恶地伸向小瞳湿嗒嗒的发梢—
小瞳下意识地想躲开小黛的手,正在这时另一双有力的手臂却完整地把她的整个身体揽了过去,那双手臂那样温暖而有力,未及她反应过来,她小小的身体就完全置身于左涧南坚实的怀抱里。
“你住口。”
清晰的声音从头顶上传出,左涧南的五官带着冷峻的气息,他的眼眸紧紧地凝视着表情诧异的小黛,语气毫不客气。“请把你高贵的手,远远地离开我的尹惜瞳。”
小黛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左涧南,他的面孔如俊美的神明,只是幽黑的眼眸里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怒意,他紧紧地搂着小瞳,宽大的肩膀遮蔽着小瞳瘦削的身体,仿佛足以把她整个人都安全地包裹起来。
一股无名的妒火攻上心头,小黛的脸在瞬间变得铁青,她忍无可忍地争辩道:“南学长,你处处维护这个丫头,到底是为什么?”
空气变得紧绷,银色的雪花从他们之间无声地飘落,渐渐融进地面的积雪中。
“因为我喜欢她。”
在这个无声的下雪天,他的声音显得无比干净而清晰,却是一字一句地,像雪片一样,静悄悄地落进了小瞳的心底。
“你听清楚了吗?我喜欢她,所以不管你想出什么办法来对付她,我都会用我的全部保护她。”
仿佛是一种条件反射的意识,小瞳的身体猛的一颤,她慌忙想挣脱左涧南的怀抱,他的手臂却更紧地将她的身体搂在怀里,那样坚实的,让人无法拒绝的臂膀。
小黛似乎是被左涧南的语气惊得脸色青紫,用愤愤的目光瞪着左涧南怀里的尹惜瞳,不服输地说道:“我不相信。她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南,这次你跟她玩的时间够长了,你平时的作风不是只有一周吗?”
“还要我怎么样说清楚?”左涧南的唇角勾起淡淡的冷笑,他用右手用力地指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地说,“是用这里喜欢,不是在玩,你听懂了吗?”
他的声音从她的耳边传来,带着温热的气息,在那一瞬间,小瞳仿佛觉得时间停止了。
我喜欢她,所以不管你想出什么办法来对付她,我都会用我的全部保护她——
时间停止,整个世界都只有无声的雪在飘零,漫天漫地的雪花仿佛一个个小小的天使,盘旋着降落下来,她却丝毫感觉不到雪片的冷意。左涧南宽厚的肩膀温暖而坚实,温热的气息从身后传递到她冰凉的身体,在那种温热中,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心脏的跳动。
是用这里喜欢,不是在玩,你—听懂了吗?
小黛的嘴唇被咬出了青印,她的嘴唇哆嗦了半天,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左涧南已经抢先一步说道。
“没什么事的话,我和小瞳先走了,你们请保重。”
那话语中隐隐有警告的成分,左涧南冷冷一笑,带着小瞳离开。他的手臂很自然地搭在她的肩头,她在他手臂的环绕中踉踉跄跄地走着,心脏却越跳越快,那种胸口被堵住的感觉,几乎让她的身体都变得不受控制。
而那种从身后传来的温暖,却像浪潮一样层层袭来,在小瞳充满抗拒的内心里将她瞬间没顶而过。
白色的宝马车急驰在开阔的马路上,左涧南和尹惜瞳并排坐着,挡风玻璃上不时有雪片落下,被雨刷一拨一拨地扫落掉。
雪仍在漫天漫地地下着,左涧南白色的衬衫迎着路面上白雪反射进来的光,显得夺目逼人。
在他的旁边,一件黑色的风衣安静地包裹着冻得有些发抖的小瞳,她手里握着一条白色的毛巾,擦头发的动作却显得迟钝而缓慢,脑海中一波一波播放的,是左涧南清晰和坚定的声线。
“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泡面对身体不好。”
“很好吃,你的手艺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你听清楚了吗?我喜欢她,所以不管你想出什么办法来对付她,我都会用我的全部保护她。”
“是用这里喜欢,不是在玩,你—听懂了吗?”
小瞳失神地看着眼前来回摆弄的雨刷,眼神茫然而空洞,整个世界只剩下苍白色的轮廓,甚至连雪片飞舞的影子都已经看不清楚。那些声音像饱含了二氧化碳的血液,在自己的胸腔里来回激荡,让整个身体有一种缺氧的钝痛。
那种缺氧的感觉,让她整个人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
直到有一双手从她手里把毛巾接过来,她的手猛的一抖,这才惊醒,慌忙把思绪收回现实。
车子已经停在路边,左涧南用毛巾温柔地擦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唇角是无可奈何的淡笑,而幽黑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她,眼眸中慢慢流淌的,也是五味交错的目光。
心疼的。失落的。痛楚的。无奈的。深爱的。
那复杂而深邃的眼神,让小瞳的心里仿佛被刺进了长长的一根针,她慌忙想伸手接过他手中的毛巾,左涧南却闪开她伸过来的手,继续轻轻地帮她擦拭着湿湿的头发。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凝视着她的眼眸里有浓浓的疼惜。她好像在雪中呆了很久,嘴唇冻得有些青紫,眼睛也红肿像是哭过,头发被雪凝住,硬邦邦地垮在面颊两侧,而脸色更是冻得苍白,白得没有任何表情。
“你去找他了是吗?”左涧南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只是听起来似乎是平淡的语气,在那层平淡下面却蕴藏了深深的悲伤。
小瞳的睫毛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还是慢慢地垂下眼睛,把手放在身体的两侧,不再说话。左涧南的手指很柔软,她能感到从毛巾另一侧传来的温度,正慢慢地把发梢上的冰凌融化,然后吸收。
心底有一种难过的情绪涌上来,不知道是因为那句“有必要吗”的话的悲伤,还是因为对左涧南给予的温暖而愧疚。总之一种五味的情感交汇在自己的心口,然后汹涌地奔腾着,让眼泪不自觉地流出来。
左涧南的手踌躇地停住,他幽黑的眸子猛的一滞—他分明看到小瞳的眼睛里,好像噙着泪光。
眼泪从她的眼窝里出来,越流越多,更多的眼泪滚落在她冻得苍白的面颊上,她小声地抽泣着,像个迷途的孩子,瘦削的肩膀在黑色的风衣下微微地颤抖。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捅了一刀。好像心底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也被那汹涌滚落的泪水浇灭。左涧南竟然觉得自己的眼底,有一种热热的液体在疯狂地酝酿着。
该死,一向对感情坚强的他,怎么会有这种流泪的冲动!在她的面前,他怎么可以变得这么脆弱!
左涧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变得平稳,他用手指轻轻拭去小瞳脸上的泪珠,轻声问道:“真的喜欢他吗?”
成串的泪珠又一次从她的面颊落下,像个孩子般,她轻轻地抽泣着,眼底是一片悲伤的静默。
他的手指被她倏然滚落的泪水流淌过,那灼热的泪水,像被万刃割过手指般带来清晰的疼痛。心脏仿佛被翻来覆去的刀割搅得破碎,缓缓地流出血来。
忧伤的目光缓缓地从她的面孔上挪开,他空洞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窗外,唇角勾起一抹无可奈何的苦笑,她每一次流泪,他的心就好像被狠狠地牵动起来,甚至恨不得去代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
可是即使是这样,也改变不了她不喜欢他的事实吧。
雪片凌乱地在挡风玻璃前飞舞着。
整个车厢里仿佛是全然静默的世界,只有雪花舞动的光影在视线里交叠,形成斑斓的图景,而心中仿佛被掏空的巨大气球,空洞洞的可怕在无穷地蔓延着,膨胀着。
空洞所带来的痛感让人呼吸艰难。
许久,左涧南轻轻叹了口气,眼睛里是一片无奈的神色,他的声音如风中飘零的一片树叶,单薄却脉络清晰。
“喜欢他,就告诉他吧。”
这一句话,仿佛是含着血腥,小瞳含泪的眼眸微微一颤,她慢慢地抬起头,心口有呜咽的冲动。
左涧南默默地转过头,唇角是淡淡的微笑。幽黑的眼眸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她,目光中有深沉和温暖的光芒,“这样的话,就算被拒绝了也不会后悔。”
“可是……”
“只要你记得,不管什么时候,我左涧南都会等着你,会在你需要的任何时候出现,就好。”
是的,对于他来说,不管自己怎么样,只要她不再伤心,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