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中国生死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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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生死以求真如旧宅——罗汝芳之生死智慧(2)

孔子曰:‘朝闻道,夕可死矣。’放心之谓也。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但放心则萧然若无事人矣。观子之心,其有自信者耶!其有不得放者耶!子如放心,则火然而泉达矣。体仁之妙,即在放心。初未尝有病子者,又安得以死子者耶?”罗公跃然,如脱缰锁,病遂愈。《颜均集》卷九附录,《颜山农先生传》,黄宣民标点整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82—83页。颜山农认为:人欲望太盛之病表现于身体四肢,而想“制欲”之病则在人之精神意识的“心”,所以,“心病”不除,人即离死不远矣。如何来治“心”呢?颜山农提出了一种异于传统的说法,把“放心”之“放”解为显露、扩充,这与《孟子》书中的说法似乎有所不同。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四书集注》,《孟子》卷之六《告子上》,朱熹注,岳麓书社1985年3月版,第422页。这里以“鸡犬放”与“放心”并列,显见得是指重新收拾与安排丢失了、放逸掉了的“本心”。但是,“心”只一个,既然言“本心”又如何会丢失呢?所以,在颜山农处,“放心”其实就是把人们获自于“天”的“本心”扩而充之,使之自然流露而毫不勉强而已。罗汝芳求“本心”之仁心切,习多种功夫,如道教的“澄湛”之术,每日去克制本心,此不唯达不到本心之仁,却足以使其“病之”,甚至于“死之”了。在颜山农看来,人初获“本心”,从未使人“病”,为何人们却要以制欲的工夫来克制“本心”呢?此不是求“生”之方法,恰恰相反,正是求“死”之途。罗汝芳闻知此言,才如梦方醒,终于从收敛本心的克己之中醒悟过来,实也就是从死亡边缘回了过来。故而,后来有学者觉得颜山农功名学问都不如罗汝芳,为何罗还要终身师事之呢?罗汝芳是以其救己之“心火”,从而保其“性命”来看待颜山农的,这岂是一般的“经师”所能做得到的?罗汝芳真正是得到了“人师”之指点和帮助,所以,他师事颜山农,并终生尽心尽孝也就是必然的了。罗汝芳在南昌偶遇颜山农,解了“心火”之症,实际上也仅是解决了为学的功夫问题,而生命之学问本身,其实还须深入求之。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罗汝芳再赴省城乡试,中得举人,并于次年参加京城的会试,又顺利通过,但他放弃殿试机会,没有取得进士的头衔便“归学十年”之久,一者休养生息、侍奉父母,二者广为游学,遍访贤良、异人和大德,期望在生命之学上有真正的突破。楚中胡宗正,曾从罗汝芳习举子业。罗汝芳发现他对《周易》有特别的见解,在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罗汝芳反过来师事胡宗正,并“闭户三月,亦几亡生,方蒙见许。”所谓“闭户三月”,当是足不出户,刻苦习《易》,伴之以一种神秘性体验,但终不能悟,反而心力憔悴,濒临死亡之境。这感动了胡宗正,终于收下了这个以生命搏学问的前老师为徒弟,他为罗汝芳讲解大易之奥妙云:“《易》之为《易》,原自伏羲泄天地造化精蕴于图画中,可以神会,而不可以言语尽者。宜屏书册,潜居静虑,乃可通耳”师如其言,经旬不辍。宗正忽谓师曰:“若知伏羲当日平空地著一画耶?”师曰:“不知也。”宗正曰:“不知则当思矣。”次日,宗正又问曰:“若知伏羲当时平空地一画未了,又著二画耶?”师曰:“不知也”。宗正曰:“不知当熟思矣。”师时略为剖析,宗正默不应。徐曰:“障缘愈添,则本真益昧。”如是坐至三月,而师之《易》学恍进于未画之前,且通于《学》、《庸》、《论》、《孟》,诸书,沛如也。《罗近溪师行实》,《罗汝芳集》,第835页。宗正所授之《易》当属易学史上所谓“先天易”,注重的不是《易》本身的画、卦、文,而是要求研习者去神会《易》之前、《易》之内的“易理”。罗汝芳在拜胡宗正习《易》之前,当然已对《易》的文本是烂熟于胸了。但在宗正看来,正是沉迷于《易》本身的画、卦、爻、《易传》之文字解释,让人们难以深入《易》之上、之内、之前去掌握其堂奥。

也就是说,要习得易理本真,则必除“障缘”——文字语言,故而胡氏授易理,不是通常的用语言来讲解,用箸草来摆卦,而是要求罗汝芳不断地熟思反省,内求之心。如是三个月后,罗汝芳的思维有了重大的突破,也就是恍然进之于伏羲“未画之前”的宇宙本真状态,并且以之贯通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他认为:人们都迷恋于《周易》卦爻辞的变化万端,其实要真正达其理,必须脱离卦爻辞,回归伏羲仰观俯察、近取远求之状态,体验那“黑董董而实明亮亮,真是圆陀陀而实光烁烁”的宇宙本真,此就是“太极”。“太极”无形无状,先天地生,神鬼神帝,本无法用语言来描摹,而勉强要说点什么,只能以既“黑董董”又“明亮亮”、既“圆陀陀”而实“光烁烁”这种完全矛盾的语句来描绘,以让人们跃出语言之外去理解本体之奥秘。罗汝芳又说:盖伏羲当年亦仅将造化着力窥觑,所谓仰以观天,俯以察地,远求诸物,近取诸身。其初也同吾侪之见,谓天自为天,地自为地,人自为人,物自为物。争奈他志力精专,以致天不爱道,忽然灵光爆破,粉碎虚空,天也为天,地也为地,人也为人,物也为物,浑作个圆团团、光烁烁的东西,描不成写不就,不觉信手秃点一点,元也无名也无字。后来却只得叫他做乾画,叫他做太极也。此便是性命的根源。《罗汝芳集》,第80页。“太极”也就是人与万物之“性命之根”,既是产生宙宇万物之本,又是构成人与物之性命的终极存在的根据。于是,他悟解出“孔门《学》、《庸》,全从《周易》‘生生’一语化将出来。”《罗汝芳集》,第233页。也就是说,“生生”不息乃宇宙大化之本,其表现则为“仁”,而《大学》、《中庸》,乃至《论语》和《孟子》无不贯之以“仁”德。所以,“反而求之,又不外前时孝悌之良,究极本源而已。从此一切经书皆必归会孔孟;孔孟之言皆必归会孝悌。以之而学,学果不厌;以之而教,教果不倦;以之而仁,仁果万物一体而万世一心也已。”《罗汝芳集》,第53页。至此,罗汝芳理解了孔孟之学的根本在“孝悌”,此孝悌又为什么是人世间人人都应该践履之德性呢?因为其是取之于天地之根——“生生”之太极而显诸于人的。在罗汝芳看来,当人们可以真正体悟“人者,仁也”的孔孟之学的真义,则就应该回归“仁”之本,亦即回归本体的无限,如此,也即超越了生死。他在《天衢展骥册序》里说:孔子曰:“仁者人也。”夫仁,天地之生德也。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而无尽曰仁,而人则天地之心也。夫天地亦大矣。然天地之大,大于生;而大德之生,生于心。生生之心,心于人也。故知人所以为人,则知人之所以为天;知人之所为天,则知人之所以为大矣。

《罗汝芳集》,第519页。“仁”是天地化生万物之本,是无穷无尽的创生力,其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局限,生生不息。人是天地之“心”,自然禀赋天地之根以为性,故而说“仁者人也”。人把此天地与我者(即“仁”)扩而充之,使“生理盈腔”,必能“生生而无尽”,由“万物一体”而“将泽无疆”,亦即超越了生死。《罗汝芳集》,第592页。

在罗汝芳看来,人类繁衍子孙,代代相传,其实也是生生不息之仁的表现之一,他说:“盖天命不已,方是生而又生;生而又生,方是父母而己身,己身而子,子而又孙,以至曾而且玄也。”因此,家族的繁衍与昌盛,也是人们超越生死的重要途径。他说:“某惟人之身必本乎祖,人之心必本乎仁。身之受形于祖也,生生不已而族斯延;心之体仁于天,生生不已,而斯族盛。”《罗汝芳集》,第542页。人之生理性身体由父母祖先而来,人之“心”则源于“生生”之“仁”。物质性身体可以在家庭与家族的繁衍中获得永续,为此,人们必须践履孝悌慈之德性;而人之“心”之“仁”则取之于“天”的生生不息,其万古常存,不生不死,是为精神的不朽。所以,人生在世需孜孜不倦地为“仁爱”之学,践行“仁爱”之事,以孝悌慈的实践来配天德,以实现永垂不朽的超越性生命之境。但是,人们回归本体之“仁”,获得超越死亡之途径,知识上的了解是第一步,更重要的还是体验式的觉解,而实现此的关键,则在混然与本体合一的工夫。罗汝芳师胡宗正习《易》,基本上是知解了易之理。但如何与易理的本体合一,则是摆在其面前的另一重大问题。据记载,罗汝芳在“归学十年”后,准备北上应廷试的1553年,过临清,忽患重病,后渐有好转。一日倚榻而坐,精神恍惚间一位“泰山丈人”来到面前,说:“你的身病似乎稍有好转,但你的心病怎么办呢?”罗汝芳默然不对。老翁又说:“你出生以来,遇事不动,当倦不瞑,干扰喧闹而不应,即使在梦中的事情也总不忘。这就是你的心病所在,难道还不尽快治疗吗?”罗汝芳大惊失色,说:“这些不都是我长期修炼把持的结果吗?”本以为是自己平生之学所可骄傲者,现在反被老翁说成了心病之表现。老翁再言:人之身心体出天常,随物感通,原无定执。君以宿生操持,强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积习。日中固无纷扰,梦里亦自昭然。君今谩喜无病,不悟天体渐失,岂惟心病,而身亦不能久延矣。盖人之志虑,长在目前,荡荡平平,与天日相交,此则阳光宣朗,是为审境,令人血气精爽、内外调畅。如或志气沉滞,胸臆隐隐约约,于水鉴相涵,此则阴灵存想,是为鬼界。

令人脉络纠缠、内外胶泥。君今阴阳莫辨,境界妄縻,是尚得为善学者乎?吾固为君惧矣!《泰山丈人》,《罗汝芳集》,第582页。听了泰山丈人的话,罗汝芳“惊起,叩谢,伏地汗流,从是执念潜消,血脉循轨矣”。《罗汝芳集》,第582页。此处关键在破除“执念”。人生在世,好执此执彼,一刻也不放松,即便对梦境中的虚幻物事,亦不能放下,此必渐失了“天体”之常,病患由此而生,由心病而“身不可久延矣”。其实这是直指罗汝芳好内敛之术之弊,他凡事静默内观,处处收敛克己。在泰山丈人看来,这是向着“鬼界”做工夫,混淆了阴阳之界,岂不离死不远了?这在罗汝芳求生命之学的历史上,不啻又是一次当头棍喝。故而其汗下如雨,叩谢不已。那么,当一个人全部的“执念”尽消之后,他能够达到何种境界呢?在罗汝芳的经历中,他曾悟出:遂觉六合之中,上也不见有天,下也不见有地,中也不见有人有物,而荡然成一大海。其少亦不见有滴水纤波,而茫然只是一团大气。其气虽广阔无涯,而活泼洋溢,觉未尝一处或纤毫而不灵妙。然此生化灵妙,默之,似若影响可言,乃即而求之,实是端倪莫得。则此一团神气,充运海中,且尤未尝一处或有纤毫不玄洞虚通也。其时身家境界,果然换过一番,稍稍轻安自在,不负平生此心。《罗汝芳集》,第354—355页。所谓“荡然成一大海”,实从生命的存在上回归本体之境。大海给人之印象是无限广阔、无垠的存在;又含涵万物,深不可测。因为本体是不可用言语来描绘的,所以,罗汝芳就以“大海”喻“本体”,其混然觉得本体即是一“生化”之灵妙,“活泼洋溢”,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人能默而契合,则无有不通,无有不安。所以,“圣人”立教,无非就是要让人们体悟天地之心,以其心为己心,达到“如生生化化,天地原有此性,则性其性以为吾性,又使人人物物皆性其性,以同全天地之性也……则是合天地人物而完成一体,通始终本末而贯彻一机。”《罗汝芳集》,第355页。所谓“通始终本末而贯彻一机”,亦即与自然大化之本根合一,无思无虑,无做作无计较,应物待人皆“顺适”而已。此为“一天人”之存在,借助于本根之无穷无尽,人们便可以超越生死之限囿,获得“无疆”——不死之境。所以,罗汝芳有所谓“仁者寿”之说。孔子有言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四书集注》,《论语》卷之三《雍也篇》,朱熹注,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116页。《中庸》里也有:“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才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则覆之。”《四书集注》,《中庸章句》,朱熹集注,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42页。此“寿”者,当然首先是指人之生物性生命的长。朱熹在注释中,专门提出“舜”活了110岁为例证。有大德的仁者,为人行事充蕴着仁爱之心,无所愧疚于天地之间,自然生理之寿命会长。但是,仅以自然寿命来理解“仁者寿”,还远远不够。所谓“宗庙飨之”、“必得其名”,实际上即是提出了一个人文性生命不朽的问题。所以,罗汝芳指出:“夫寿者,受也。人所受乎天,莫大于仁,而仁在吾人,则固根于其心而生生不息者也。”《罗汝芳集》,第510页。与一般人把“寿”仅仅理解为自然寿命的长不同,罗汝芳还把“寿”解为“受”,是人受之于天之仁体,其本质是“生生不息”者。所以,他说:即曾子与夫子许颜处,便见他两个人是合成一个人。后来短命,则这个人有一截,没一截了,所以夫子说:“天丧予!天丧予!”皆实事且苦情也。全是他造化好,却得曾子这人来,再传又得子思,又得孟子。便把此老身命接长,直至我们今日一堂人,集聚讲明道学,则身便皆是替他坐,口便皆是替他说,眼便皆是替他看,而耳便皆是替他听,颜子之命始不短,而夫子之予,终亦可免乎丧叹也已。圣门求仁之学,须是如此理会,吾侪仁身之功,亦须如此图谋,只得不厌不倦一段精神,直与孔子、颜、曾打得对同,我管保百世诸人,亦又替诸君子接续寿命于无疆也已。《罗汝芳集》,第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