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合答安往马褥子里放干肉,锁儿罕失刺往皮桶里灌奶。蒙古包外,赤刺温在给一匹马备鞍子。带着木枷的铁木真看着这一切很是兴奋,他就要自由了!忽然,赤剌温惊呼一声:“爸爸!有人来了!”合答安赶紧跑到门口从帘子的缝隙里往外看,她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是脱朵带着两个泰赤乌人径直朝蒙古包走来。
脱朵对迎出包外的锁儿罕失刺说:“塔里忽台首领说了,明天是四月十六,是青草复生牧民移营的日子,塔里忽台首领要用铁木真的人头祭天祭山。你把他交给我吧,今天晚上,由我来看守。”
合答安泪流满面,咬着自己的手哭着背过身去。脱朵进了包门,见铁木真闭着眼睛,躺在地上,用脚踢了踢。锁儿罕失刺说:“他浑身是伤,又没吃东西,动都动不了啦!”脱朵唾了一口,让他带来的两个人将铁木真架起,拖了出去。
合答安一下子扑在锁儿罕失刺的怀里:“爸爸!他们要杀铁木真了!您快想办法救救他呀!爸爸!爸爸!”
锁儿罕失刺摇摇头,老泪纵横地说:“不该呀!长生天不该这么早地收回铁木真啊!”
塔里忽台的金顶大帐里,泰赤乌部的贵族们席地而坐,杯觥交错,酒酣兴浓。
大帐外篝火旁,部众们狂欢乱舞,杯盘狼藉。百灵鸟一脸悲伤地拉起马头琴,唱了起来:
漆黑的夜晚呀,阴森森,
孤独的驼羔哟,苦找寻。
亲爱的妈妈你在哪里哟,
我痛哭嚎啕无处寻。
我想念妈妈呀,泪洒尽,
好一似钢刀呀,割我心,
找遍了草原都找不见哟,
地冻天寒冷煞人!
在一个破旧的蒙古包里,脱朵等三人看守着铁木真。铁木真像泥一样瘫在地上,眯着眼睛看着脱朵三人喝马奶酒。那两个看守醉倒了,脱朵也有腔没调地跟着外边百灵鸟的歌声唱起来。
铁木真坐了起来:“脱朵!”
脱朵一怔:“干什么?”
“你给我父亲当了那么些年那可儿,七年前,又杀了蒙力克的父亲——察刺合老人。”
“你,你要怎样?”
“一会儿,我就要死了,你不怕我到长生天那里告你?”
“你告我?”
“你知道,我是手握凝血而生的!”
“嗯,那,那又怎么样?”
“我死了,我的灵魂是不会死的,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想来看看你,就来看看你。不信你去问问萨满。”
脱朵害怕了,可怜兮兮地说:“小主人,我也是出于无奈。你总该记得,帮你父亲抢你母亲,有我;帮你父亲活捉铁木真兀格,有我;送你去弘吉剌部求亲,有我;我还差一点跟你父亲一起喝了塔塔儿人的毒酒。我对你们家怎么样?”
“以后呢?”
“以后我是塔里忽台的侍从了,各为其主嘛,这你不能怪我!”
“那好,你给我一碗马奶酒喝!如果我喝醉了,死的时候不那么痛苦,也许我的灵魂会放过你!”
“行,行!”脱朵端着酒碗,怯生生地走近铁木真。铁木真猛然横枷一击,正打在脱朵头上,脱朵被打得昏倒在地……
营地上,准备祭天祭山的人们正在宴舞。萨满和刽子手走来,人们肃然。塔里忽台知道时辰到了,便走进了祖母斡儿伯的蒙古包。他走到铺前跪下,对平躺着的斡儿伯说:“祖母,祖母。您还听得见吗?”
“我听着哪!”像是很遥远的回答。
“马上就要拿铁木真的人头祭山祭天了!你老人家等一等啊!”
“我——等——”说完,她又动了动了嘴唇。
“你说什么?”塔里忽台将耳朵贴近斡儿伯的嘴。
斡儿伯使尽最后气力:“我升天,要铁木真,给我带——路。”塔里忽台被震撼了,他一步步跨出帐外。
空场上,祭桌已经摆好,萨满已在等待,刽子手也在等着听令。
塔里忽台在几个贵族的簇拥下大步走来,他走到祭桌前大声命令道:“祭天,祭山!”
萨满的鼓声响了,脚步动了,腰铃摆了,传呼人高喊:“带铁木真——”
一队武士列队走去。两个刽子手捧着刀,喝了口酒,祭了刀。
人群中锁儿罕失刺、百灵鸟悲戚的脸上流着泪水,更多人的表情是兴奋的、嗜血的、惶恐的、好奇的。
突然,那小队武士杂乱无章地跑回来,边跑边叫:“跑了,跑了!人跑了!塔里忽台首领,铁木真跑了!”塔里忽台“啊”了一声,向关押铁木真的蒙古包跑去。他闯进蒙古包,见两个人醉得不省人事,脱朵头破血流地躺在地上呻吟:“快,首领,铁木真,跑,跑了!”
塔里忽台抓住他:“他往哪儿跑了?怎么会跑了?!’”
脱朵含糊不清地说:“不知道,他,他一定是有长生天,长生天帮,帮他!”塔里忽台推倒脱朵,暴躁地抢过一根鞭子抽打地上的三个人。一个泰赤乌人跑来喊道:“塔里忽台首领,快去看你的祖母!”
塔里忽台怔了一下,扔下鞭子,赶紧向金顶蒙古包跑去。
塔里忽台分开喊叫的众人,来到斡儿伯身边,斡儿伯手在乱抓,塔里忽台握住她的手。斡儿伯问:“铁木真跑了?”
塔里忽台狠狠地说:“您放心,我这就把他抓回来!”
斡儿伯往上翻着眼皮。塔里忽台赶紧说:“他带着木枷,又十多天没吃没喝,一定跑不了。”斡儿伯猛地挺身坐起:“铁木真……”
众人惊呆了,斡儿伯两手伸向上前方,大张着嘴,不动了。半晌,没有呼叫,没有悲声。塔里忽台缓缓地将祖母放平躺好,帮她闭上眼睛。一个急转身,快步走出帐外。他看看围在外边的部众,沉重地说:“我的老祖母——像阿兰豁阿祖母一样的老祖母,为了先可汗俺巴孩,为了蒙古的乞颜部,为了我们泰赤乌家族,操劳了一辈子,她升天了!可是,她没有闭上眼睛,她最后一句话说的是‘铁木真’!”
泪水从他的眼腈里涌了出来,他大声命令道:“都给我听着!为了泰赤乌人永久的安宁,为了还没有离开营地上空的斡儿伯老祖母的灵魂能够得到安宁,马上给我分头搜索,抓到铁木真立即处死,我只要他的脑袋祭祀天地!快,快去抓铁木真!”
四
人们闻风而起。马蹄飞奔,脚步杂沓,火把摆动。刀在草丛里乱拨,枪在树棵中穿刺,一个个毡包被翻得乱七八糟。山坳里火把如龙,快速涌动,树林到处都亮着跑动的火把,沸腾了一般。
天亮了,锁儿罕失刺拖着枪,打着哈欠,迈着蹒跚的脚步走到自己的蒙古包外,一屁股坐在木墩上,捶着自己的后背。合答安走出蒙古包,四下看了看,走近父亲。锁儿罕失刺叹道:“唉,整整一夜没合眼,又饿又困。塔里忽台说了,吃了早饭还要去找。”他说着说着笑了,“铁木真许是有长生天保佑,上万人把方圆几十里的山坳、树林,像梳马鬃似的搜了一遍,硬是没找着他!”
合答安也笑了。锁儿罕失刺站起来说:“喝点奶茶,吃块干肉,得睡一会儿,我的骨头都快散了!”说着走进蒙古包。
锁儿罕失刺一进蒙古包就怔住了——铁木真就站在他面前。“啊,天!你怎么会在这儿?!”
赤刺温在一旁解释道:“他带着木枷躲藏在河水里面,天快亮的时候才跑到我们家。”
锁儿罕失刺看看地上的湿衣服和木枷:“烧掉,快烧掉!”合答安将衣服扔进炉灶,然后用斧头劈木枷,放在炉灶里烧。
铁木真说:“老人家,我得走,借我一匹马行吗?”
“不行!”老人一口回绝道。
“爸爸!您就借给他一匹马吧!”合答安替铁木真求情。
锁儿罕失刺说:“我不是说不借给他马,是说他不能现在走!现在,各处要道都留了岗哨,他走不多远就会被塔里忽台抓住的!”
合答安快急出了眼泪:“那怎么办?”
“就藏在我家,先躲几天再说!”
“在这儿?爸爸,他们已经来搜过两遍了,这里一样不安全。你快想个办法呀!”
锁儿罕失刺想了想说:“羊毛!小主人,只好委屈你了,
你先在羊毛堆里躲一躲吧!”
铁木真扑通一声跪下了:“大伯!”
锁儿罕失刺慌忙跪下扶起他:“哎呀,使不得,您是黄金家族高贵的主人,我是卑贱的奴隶。鸟儿被苍鹰赶进草丛,丛草还能救它性命,我们父子三人难道连草木都不如吗?”
铁木真感激地说:“老人家,我铁木真如有出头之日,一定要报答你老人家的救命之恩!”
锁儿罕失刺摇摇头:“我锁儿罕失刺不是施恩图报的小人。合答安,你到外边看看,有没有偷看的眼睛。”
合答安拎着奶桶出了蒙古包。她走到母马旁一边挤着奶一边四处看了看,确定是安全的,放下桶跑回去,向包里招手。锁儿罕失刺、赤刺温扶着铁木真出了蒙古包。合答安等父女三人将最大的一堆羊毛从下边掀了一个洞,让铁木真钻了进去,又将羊毛整理好。铁木真在羊毛堆下用手撑出一个空当,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脱朵头上缠着浸出了血渍的布,骑马跑来招呼赤刺温和锁儿罕失刺再去搜索铁木真。塔里忽台认为留下铁木真就是留下了一条祸根,他迟早会要了自己的性命,就是翻遍整个营地,也要把他搜出来。他认为铁木真带着木枷,身体又很虚弱,不会跑出去太远,所以,就又带着部众搜寻去了。树林、山坳、河边、马群、羊群……他要把所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再搜一遍。
躲在羊毛堆里的铁木真虽然还算安全,可农历四月中旬午间的太阳已经很热了,铁木真在羊毛下边更是闷热,身上出的汗像水洗的一样,他张着大嘴,喘息不止。没过多久,铁木真就喘不上气来了,他不顾一切地从羊毛里拱了出来。正在蒙古包外收拾牛肉干的合答安看见了,大惊失色地四下望望,赶紧跑了过来,说:“小主人,你千万不要出来呀!让人看见就没有命了!”
“不行了,我热得要死啦!”铁木真还要往外钻。
合答安按住他:“你等着!”她跑回蒙古包,拿出一口袋水来,递给铁木真。
铁木真汗出得太多了,渴极了,他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合答安关切地问:“怎么样?好一些了吗?”
铁木真喘着粗气说:“里边,又闷又热,连气都……透不过来。”
合答安想了想,说:“你用点儿力,把羊毛往上推着点儿。”铁木真照着做了。合答安一躬身也钻进羊毛堆里,用自己的身子将羊毛拱出一个空隙:“小主人,快缩进来!”铁木真缩了进来,两个人的中间有了一点儿空隙。合答安问:“这样好一点儿吗?”铁木真感觉的确好多了,可将心比心,合答安也要同自己一样受罪,他真有些不忍。合答安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你好一点儿就成,不要管我。”
塔里忽台搜寻了大半天仍然一无所获。脱朵对他说:“首领,这么搜都没搜出来,他会不会藏在营地的哪家蒙古包里?”塔里忽台被提醒了。
赤刺温心里一惊,马上反驳说:“营地里不是已经找过了嘛,再说,谁不知道铁木真对泰赤乌人是祸害,谁敢冒着杀头的危险隐藏他?都是你没有看住他才让首领吃这么多的苦!”
锁儿罕失刺也接着儿子的话茬说:“哎,脱朵,你从前是也速该的那可儿,是不是你有意放了你的旧主人铁木真哪?”
这句话对脱朵可是致命的一击,他气急败坏地指着赤刺温父子:“你!你们可不能血口喷人!”
一向多疑的塔里忽台盯住脱朵,脱朵吓得直往后退:“首领,你不要听他们胡说,我对您可是忠心耿耿啊!”
塔里忽台咬牙吩咐道:“把脱朵给我捆起来!”百灵鸟早就对脱朵恨之入骨了,他和几个人上来按住脱朵就捆。脱朵大叫冤枉,不一会儿就被四马攒蹄地捆了个结实。
天黑了下来,羊毛堆下不那么热了。合答安说:“小主人,我该回蒙古包给你弄吃的了。”
铁木真一把抓住合答安的手:“合答安,你真好!”
合答安也十五岁了,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同一个比自己大一岁的男孩子挨得这么近,在她来说还是第一次。她眼睛里含着泪水问铁木真:“小主人,你不会忘了我吧?”
铁木真虽说一直没有忘怀孛儿帖,可那还是九岁孩子间的两小无猜的纯洁之情,同一个女孩子耳鬓厮磨地偎在一起,也自然有一种冲动。他信誓旦旦地说:“我怎么会忘呢?难道我能忘了这次的磨难吗?那么我就忘不了患难之中把温情和熨帖给了我的合答安。等我有了出头之日,一定来娶你。”
“你订过婚了。”
“嗯,是弘吉刺部的孛儿帖。”
“她好吗?”
“好!和你一样的好。”
“不,她是高贵的弘吉刺人,我是个泰赤乌的奴隶,怎么能同她相比呢?”
“合答安!”
“我只有一个心愿,你能答应吗?”
“你说吧,我答应你!”
“将来你真有了出头之日,让我做一个奴婢,侍候你一辈子吧!”
“合答安,我的好人!”铁木真一把抱住合答安。合答安也紧紧地拥抱铁木真。铁木真说:“不,我一定要娶你!”
赤刺温将装满马奶的皮壶挂在马背上,还有一个用牛胃做的皮口袋,里边装的是合答安做的干牛肉。蒙古人可以把一整头牛的肉晒成干儿,全装进一只牛胃里。合答安把弓箭交给父亲。锁儿罕失刺对合答安示意,让她到外边看着点儿。然后拿起箭壶将箭取出来,只给铁木真留下两支,对铁木真说:“小主人,你可以走了。马没备鞍子,是怕万一被人发现认出马的主人来;没给你火镰,是为了不让你投宿,不让你生火做饭,好日夜兼程逃离虎口;这两支箭是给你自卫的,多了怕勾起你好斗之心而误了大事。见到诃额仑夫人告诉她,塔里忽台要血洗你们的营地,你们得赶快转移。”
铁木真佩服地想,这个锁儿罕失刺可真称得上算无遗策了。这时合答安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爸爸,有人来了!”
锁儿罕失剌大惊:“快,快钻进羊毛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