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46年秋季的一天,金国首都会宁府,鼓角长鸣,呜咽有声。旗幡如海,风扯旗开,猎猎作响。近卫武士们列成方阵,远远看去盔明甲亮,如林的长枪被太阳光一晃,发出夺目的光芒。
一辆木笼囚车里装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鞑靼人。车声辚辚地穿过闹市,走向刑台——处死重要犯人的地方。它吸引了开铺子的、摆地摊的、买东西的、拉骆驼的、背包摞散的以及过路的各色人等的目光。
公元12世纪,女真人打败并消灭了盛极一时的大辽国,又攻下了宋朝的首都汴梁城,掳走了徽、钦二宗,建立起金国政权,与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相对峙,成为整个北部中国的统治者。那时,大漠南北广袤的草原上生活着许多各自独立的部落,其中较为强大的——如乃蛮、克烈、蔑儿乞、塔塔儿、蒙古——并称五大兀鲁思,即五个部落联盟或初步形成的五个国家。还有汪古、弘吉刺诸部落,它们因地处草原边缘,与金国关系比较密切,而其他部落之间则从未停止过相互掠夺、吞并与争霸的战争。金国的最高统治者从分而治之的策略出发,不仅不加以制止,反而纵容这种自相残杀,今天支持这个部落攻打另一个部落,明天又支持另一个部落进攻这一个部落。他们甚至还每隔三年就派兵到草原上来一次“减丁”——杀人、抢人、掠夺牛羊马匹。所以金国首都的人们对于处死或押解草原人的事本来是司空见惯、不足为怪的。但现在并不是“减丁”的年份,为什么又要杀人?
噢,皇帝的銮驾过来了。穿得十分光鲜的金国皇上(熙宗),志得意满地坐在三十二人抬着的龙辇上,在御林军组成的长长銮仪的卫护下,前呼后拥地走来了。在龙辇后边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却是塔塔儿部的首领铁木真兀格。文武群臣也来了。看来这个犯人一定非同小可!
金帝走上刑台,居中高坐。文武群臣分列两边,铁木真兀格受到特殊的礼遇,就站在金帝身旁。掌刑官大声命令:“带死囚——”
“带死囚——带死囚——”随着这一递一声往下传的命令,四名武士从囚车里架出了那个囚徒。那囚徒虽然遍体鳞伤,却倨傲不驯,挣扎着,吼叫着,形同一只凶猛的困兽。那人被扭到宝座下面,武士想按他跪下,他却跳着脚对金帝身旁的铁木真兀格怒斥道:“铁木真兀格,你们塔塔儿人是四条腿走路的狗吗?你不是说要把你妹妹嫁给我,好让塔塔儿人和蒙古人永远修好吗?你为什么把我出卖给金狗?!”
铁木真兀格冷笑道:“俺巴孩,我让你死个明白。那是我奉大金皇帝的密旨,要处死你这个朝廷的叛逆!你这个笨骆驼,怪你自己好做美梦,还要娶我的妹妹?”一阵得意的大笑。他的笑声引起了金主和群臣的一阵大笑。
原来,蒙古部的俺巴孩汗,只带了几个随从到塔塔儿部去求亲。塔塔儿首领铁木真兀格明着答应了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俺巴孩汗,暗地里却趁机将他灌醉捕获,捆送到金国,献给金国的熙宗皇帝。
“金狗!”俺巴孩朝着金帝大喝一声,笑声戛然而止。俺巴孩咬牙切齿地说:“你把刀举起来吧!我俺巴孩要是皱一皱眉头,就不是蒙古人的子孙!”
“你!”金帝站起来,用手指点着俺巴孩说,“好你个俺巴孩,你想速死吗?不,我要让你好好尝一尝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来呀,把木驴抬上来!”
刑台下的掌刑官高声喊道:“抬木驴——”八名士兵高高抬着一个木驴走上刑台,木驴上面还残留着斑斑的血渍,使人看一眼就心里发怵。根据金国的《惩治叛部法》,那些胆敢与金人作对的叛部首领,统统要被钉在木驴上处死。
掌刑官高喊一声:“把叛逆俺巴孩钉上木驴——”
八名士兵举起俺巴孩走向木驴。俺巴孩大声地喊道:“金狗,塔塔儿人,我的子孙会记住今天,记住这笔血债,即使将五个指甲磨尽,将十个指头握断,他们也要报仇!”
士兵们把俺巴孩放在木驴上,捆好。一个光着膀子、心口窝长着长长的一撮胸毛的刽子手,嘴里叼着钉子,手持木槌,走到木驴前,“砰砰砰……”俺巴孩的一只手被钉在木驴上,“砰砰砰……”他的另一只手也被钉在木驴上。俺巴孩强忍疼痛咬紧牙关,不使自己叫出声音来。刽子手又开始往俺巴孩的脚上钉钉子,“砰砰砰……”
俺巴孩紧咬的嘴唇上流出了殷红的鲜血,头一歪昏死过去。
铁木真兀格走到俺巴孩身旁,从木桶里舀出一瓢凉水,浇在俺巴孩的头上,俺巴孩醒了过来。铁木真兀格笑着问:“怎么样啊?我的妹夫?你还想娶我的妹妹吗?”
俺巴孩喘息着,瞪大了眼睛,猛地将一口鲜血吐在铁木真兀格的脸上:“铁木真兀格,你和你的主子都听着!喝斡难河水长大的蒙古人是不会屈服的!总有一天,会有一个草原巴特儿(英雄),把我们蒙古人所受的耻辱,和你们这些刽子手,一起钉在木驴上!”说罢,俺巴孩用力一咬,竟咬掉了自己的舌头和嘴唇……
一个八面威风的英雄就这样死去了,而他最后的呐喊,震响了金国首都的上空,随着天上的白云飘到了草原,飘到了斡难河源头,飘到了蒙古人世代居住的营地,激荡着俺巴孩的子子孙孙。正是这种几代冤仇导致了草原内外的长期征战,孕育了以征战为主要生活内容的一代天骄。
在战乱中降生
一
时光荏苒,十五个年头过去了。又是一个金秋季节——“金秋结籽”,这是草原人谈婚论嫁的时刻。
十二骑蔑儿乞人簇拥着一辆骆驼拉着的崭新的篷车涉过斡难河——了解草原风俗的人一看便知这是一小支迎亲的队伍。他们来自贝尔湖边,那里居住着富庶的弘吉刺部,那是个美女成群的部落。草原人都以能够娶到一个弘吉刺的美女为荣。蔑儿乞部落首领脱黑脱阿的族弟赤列都今年得到了这个幸运——他娶到了一个弘吉刺美女诃额仑!按照草原人的习惯,他们在诃额仑的娘家完了婚。现在,他用驼车载着新婚的妻子和值得夸耀的无限幸福奔回自己的部落。可是,令他们担心的是,他们的迎亲队伍要经过蒙古人的驻地——斡难河畔,而蒙古人知道蔑儿乞人与塔塔儿人都是听命于金国朝廷的,他们会不会让这支小小的队伍顺利地通过呢?赤列都不禁用出汗的手攥紧了刀把。
突然,一个蒙面骑手出觋了,傲然地站在前面的沙丘之上。赤列都一行人惊愕地驻步,逡巡,等待。随后坡顶上又出现了四个骑手,五个人排成一列,高高地横在沙丘上。双方紧张地对峙着。一会儿,山坡上有一个骑手跑了下来,一边围着迎亲队伍转着,一边说:“我是蒙古乞颜部首领也速该的‘那可儿’脱朵,我的主人让我告诉你们,我们只是想按草原上世代相传的规矩抢走新娘,不想杀人。你们把新娘留下,像斡难河水那样流走吧!”
“那可儿”在蒙古语里相当于汉人官佐身边的护卫、亲兵和贴身侍从。既然来人说他是也速该的那可儿,那么山坡上的四个人里边一定有一个就是也速该本人了!
坐在驼车里的诃额仑当然一字不落地听见了那可儿的话,她掀起车帘,抬眼向沙丘望去,看见那人催马跑向山坡,同另外四个蒙面人站到了一起。
清秀的新郎赤列都惊慌失措,勒不住躁动的马。他身旁同样清秀的弟弟赤勒格儿捏紧刀把问道:“哥哥,怎么办?”
代赤列都回答的是迎亲队伍中的一个壮汉:“怕什么?我们有十二把马刀,他们才五个人!”
“不!”赤列都的眼里充满了恐怖,摇头道,“这里既然是人家的驻地,还怕没有五十、五百人吗?我们完了!”他热泪滚滚地跳下马,走到车边,抓住妻子的手,“诃额仑,想不到你我只做了十天恩爱夫妻,你,你就要被狼群叼去了!”
诃额仑对新婚丈夫的表现十分意外,她抽回手说:“赤列都,难道你腰间挂的不是马刀而是马草吗?你血管里流的不是鲜红的血而是河水吗?”
“哥哥!”赤勒格儿听后,脸都涨红了。
那个主战的壮汉刷地抽出刀来:“新郎官儿,上马!用钢刀证明你是个勇敢的蔑儿乞人!”
“不。我不要你们为了我去送死!”赤列都抱住了头,哽咽有声地诉说道,“啊……为什么长生天会让我赤列都遇上这样的灾难!诃额仑,你我的缘分竟会这样的短暂吗?”泪水顺着他好看的脸颊流下来。
诃额仑看了一眼丈夫,放下帘子,少顷,又掀开帘子,送出一件内衣,含着悲愤的眼泪说:“赤列都,我知道你是个好丈夫,这十天里,你给了我足够的爱心与温情,可惜你不是一个草原巴特儿。这件内衣你拿走逃命去吧。”
赤列都哭道:“可是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
“赤列都,只要你保全了性命,每个车辕上都有姑娘,每个车篷里都有夫人。”
“我的好诃额仑!”
“如果你还依恋曾经与你同盖过一条被子的可怜的女人诃额仑,就给你再娶的妻子改个名字叫诃额仑吧!”
赤列都拿衣服的手颤抖着:“诃额仑!委屈你了……”
“你快逃命去吧!带着我的温馨逃走吧!”说罢,诃额仑庄严地走下车来。她对赤勒格儿说,“给我一匹备用的马,再给我一把刀!”
赤勒格儿愕然不知所措地问赤列都:“哥哥?!”
迎亲的蔑儿乞人个个愤然。赤列都大叫一声:“啊!你这是羞辱我……”他似癫似狂地拉出马刀奔向自己的坐骑。
这时,那壮汉已经像箭一样地冲向沙丘,大声喊道:“让也速该流血吧”骑手们也都相继跟上,一个个瞪着血红的眼睛,挥着马刀冲上沙丘。赤列都慌慌张张地上了马,追了上去。新娘子诃额仑目光冷峻地看着这一场即将发生的厮杀。
沙丘上的五个人冲了下来,接着后边又有十个后继者。刹那间,已将所遇到的蔑儿乞人一个个地搠翻落马。赤列都的马逡巡不前,他惶惶然的目光扫向地上躺着的所有的同伴,嗫嚅道:“完了,完了!”忽然,他大呼一声,“我说过这是白白送死——赤勒格儿,快跑啊——”然后拨转马头望风而逃。赤勒格儿追赶哥哥而去。蒙面人拍马追赶,渐渐赶上赤列都,一刀将他斩于马下。车上的诃额仑捂住了脸。
蒙面的人们还要追赶赤勒格儿,为首者说:“不要追,让他回去点燃蔑儿乞人的怒火吧!”
“看!”突然有人惊呼一声。蒙面人扭头,只见诃额仑正挥鞭驱赶驼车向来的方向跑去。
“抓住她!”蒙面的人们向诃额仑奔去。他们渐渐追上了驼车,并用自己的战马将拉车的骆驼逼得调转了车头。诃额仑用力挥鞭,又驱车狂奔。蒙面人急追不舍。奔跑中的驼车翻了,被甩出车箱的诃额仑从草地上爬起来,继续奔逃。蒙面人大笑着、欢叫着向诃额仑追去。
诃额仑跑着跑着,忽然迎面出现了几匹马,为首的骑手反挥刀背向一个追上来的蒙面人劈去,那蒙面人倒下去;第二个蒙面人冲上来,又被他砍倒。他的从人也与其他蒙面人交手。蒙面人见对方过于勇猛,为首者呼啸一声,首先逃去。被砍落马的人爬起来,他们的同伴将落马者拉到自己的马上,纷纷逃走。一切兔起鹘落,发生在瞬息之间,情势突然来了个逆转,早把站在一边的诃额仑看呆了。
后来的勇士们走近她,为首者问:“你这只受惊的仙鹤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那些人为什么要追你?”
诃额仑悲喜交加地说:“谢谢你们救了我!我是蔑儿乞部赤列都刚刚迎娶的妻子——弘吉刺部的诃额仑,那些人是蒙古乞颜部的,该死的也速该为了抢亲,杀死了我的丈夫!”
众人听了,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诃额仑惑然不解:“你们笑什么?”
为首者身旁的一个骑手说:“我们就是乞颜部的蒙古人。他才是我们的首领也速该。我是他的那可儿脱朵。”
“你是也速该?”
也速该点点头,他的眼睛热切地盯住诃额仑。诃额仑受不住他灼热的目光,扭过脸去。
也速该的好友蒙力克碰碰也速该,用能让诃额仑听得到的低声说:“也速该,她太美了!你不是发誓,非高贵的弘吉刺美女不娶嘛。长生天听到了,把她送给了你!”
诃额仑听到了,一边后退一边摇头说:“不,我已经是蔑儿乞人的妻子了!”
蒙力克大笑着说:“他已经做了无头鬼了嘛!”
诃额仑看了一眼盯着自己看的也速该,低下了头。
一行人簇拥着骑在马上的诃额仑往驻地走去。脱朵走在最后,他赶着那辆驼车,车上还拉着他们拾到的“战利品”。蒙力克心存疑虑地对也速该说:“也速该,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冒充你的名字抢亲呢?”
也速该的四弟答里台说:“三哥,这一定是想挑拨我们同蔑儿乞人关系的仇家干的。”
也速该咬着牙说:“我如果知道他们是居心险恶的家伙,方才就不会用刀背砍他们了!”
也速该的二哥捏昆太石建议说:“要不,我们现在就追上去,杀了他们!”
生得精瘦的也速该的那可儿脱朵俏皮地眨眨眼睛说:“他们?早像兔子一样跑得无影无踪了!”众人豪爽地笑了起来。
那些蒙面人并没有无影无踪。他们在不远处勒住了马,一个个摘下了脸上的黑布。为首者正是十五年前在金国首都出卖过俺巴孩汗的塔塔儿首领铁木真兀格。
他的兄弟蔑兀真笑里徒惋惜地说:“我们多带一些人,诃额仑就不会让也速该抢走了!”
铁木真兀格笑了:“这不是很好嘛!”蔑兀真笑里徒还有些不解。铁木真兀格继续说道,“本来我们抢亲是想嫁祸于也速该,这一回是他自己引火烧身,抢走了赤列都的新娘。让三姓蔑儿乞人找也速该拼命去吧!”他打马走了。蔑兀真笑里徒等人跟了上去。
二
“快看,也速该抢来的新娘真美!”
“啊,像个仙女。”
“像朵花骨朵儿。”
“没听说她已经当了十天蔑儿乞人的妻子了吗?是朵开了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