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忍会下的徒众极多。南怀瑾先生说,与六祖慧能同时并列,属于弘忍大师传承的,计有一百零七人。其中凡彰明较着,留有资料可征者,都是散处四方,各以师道庄严,影响朝野社会。其及门弟子,据《楞伽师资记》和《历代法宝记》所载有十一人,《景德传灯录》所载有十三人,宗密的《圆觉经大疏钞》及《禅门师资承袭图》所载有十六人,总计见于记载的约二十五人。他们弘化地域甚广,如慧能、印宗在广东,神秀在长安、洛阳、荆州,玄赜、玄约和道俊等在湖北,智诜在江苏,义方、僧达在浙江,法照在安徽,慧明在江西,各化一方,遂使东山法门传播于全国。
因此,达摩一系的禅学,也可说从弘忍门下始发展成为一大宗派。而盛传其法的,首推慧能和神秀。慧能宗《般若》,开法于南方,神秀宗《楞伽》,传禅于北方,成为南顿北渐二系禅学的两个系统。至后世,分衍出更多宗派。
中国禅宗从初祖菩提达摩到三祖僧璨,其门徒都行头陀行,一衣一钵,随缘而住,并不聚徒定居于一处。弘忍大师继承四祖道信的禅风,移居东山二十余年,徒众多至七百人。禅徒们都定住一处,过着集体生活。他们实行生产自给,把运水搬柴等一切劳动都当做禅的修行。弘忍还认为学道应该山居,远离嚣尘。这也是后来马祖、百丈禅师等于深山幽谷建立丛林,实行农禅生活的根本思想。
由于史料不全,弘忍的禅学主张未能给后人留下很详细的记载,但至少有几点可以肯定:弘忍的禅学传自道信,其禅法思想以悟彻心性之本源为旨,守心为参学之要。道信自说法门一依《楞伽经》以心法为宗,二依《般若经》的一行三昧。弘忍常说:“欲知法要,心是十二部经之根本。”又说:“诸佛只是以心传心,达者印可,更无别法。”(《宗镜录》)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他继承道信以心法为宗的思想。此外,他在评价神秀造诣时曾说:“吾与神秀论《楞伽经》,玄理通快。”(《楞伽人法志》)。神秀后来在答武则天问东山法门依何典诰时说:“依《文殊般若经》一行三昧。”(《楞伽师资记》)由此可知弘忍贯彻了般若大乘空宗扫除名相的宗旨。弘忍认为坐禅以外还有其它途径同样能体现佛道:“四仪(行、住、坐、卧)皆是道场,三业(身、口、意)咸为佛事。这就意味着,生活的任何一个细节都是禅修的具体表现。这一作风强化了禅修的实际功用,也是修禅者达到四祖所提出的“心心相续”之境的必要途经。这几个方面大体可包括后来禅宗各个支派的宗旨和方法了。
转身再世,三世因缘
事实上,无论佛教的宗旨和佛学的原理,乃至禅宗求证之目的,它的整个体系最基本和最高的要求,都建立在解脱“三世因果”和“六道轮回”的基础上。
——《禅话》
南怀瑾先生指出,人类文化,无论如何的昌明发达,对于生命的大神奇,一般人始终无法知其究竟,而且在下意识中多多少少总想保留最后的神秘,以自我陶醉或自我幻想。一般英雄或宗教人物的出生,都附有许多的传说,以陪衬其伟大和非凡。禅宗的大师们,大半都是富有传奇性的人物。五祖弘忍大师也不例外。
据说他本是黄梅破头山中栽松的修道者,当年道信大师于破头山建立禅宗门庭时,他跑来对四祖说:“我这一生别无所求,一心向佛。但不知佛禅的大道。我能否有幸得闻呢?”四祖说:“我看你的年龄已经很大了,即使能够闻道,只恐你也没有时间将它大加推广,普度众生了。如果你投胎再来的话,我倒可以等你。”栽松道人听了,便下定决心,要再见四祖。
当他行走在水边时,看见了一个妙龄少女正在浣衣。他作了个揖,问道:“不知能否在你家寄宿?”少女说:“这事你得问我的父亲和兄长才行。”栽松道者说:“你先答应了我,我才好去跟他们说。”少女便答应了他,他高高兴兴地回到了破头山。
几个月之后,少女忽然有了身孕。父母都为这件事深感羞耻,追问是怎么回事,少女哪里说得清楚,父母便将她赶出门。由于生活无着落,少女不得不为乡亲做些纺织之类的活来糊口。
后来少女生下一子,因为这个小孩来得太蹊跷,她认为这孩子要不得,就将他扔进了污水沟里。第二天又思子心切,忍不住到沟边一看,看见小孩不但没有被淹死,而且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污水,光洁可爱。少女大惊,就把他抱起来,从此悉心抚养。
小家伙稍微大一些的时候,便随着母亲一起乞食。乡亲邻里都叫他无姓儿。后来遇见了一位见多识广的长者,长者端详小孩的模样,惊叹道:“这个孩子只缺如来三十二相中的七种相,所以比不上如来,但比起一般的人,不知要强几千倍哩。”
唐武德七年(624),道信大师从江西吉州回到蕲春,定居在破头山。有一天,道信大师到黄梅县去,路上碰到了他。见这个孩童骨相奇秀,异乎常童。
便问他:“你姓什么?”
孩童回答道:“姓是有,但不是常姓。”
大师问:“是什么姓?”
回答说:“是佛性。”
大师大为惊异,暗自赞叹这小孩敏捷善辩,聪颖可喜,同时想到这小孩子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姓,也许有什么苦衷,便慈祥地问道:“你难道没有姓?”
小孩仍从容地对道:“性空,故无。”
大师心中默然,已经知道便是前约的再来人,确是一个足以传法的根器。便和侍从的人找到他的家里,请求他的母亲准许他出家。母亲此时早已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便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一点也没有为难的神色,对他说:“你本来就是佛的弟子,现在你跟师父走吧。”道信大师便为他取名弘忍。最后付法传衣,说偈曰:“华种有生性,因地华生生。大缘与性合,当生生不生。”
这个故事和西方圣母玛丽亚处女怀孕生耶稣基督的故事极其相似,也算圣者超越尘世规矩的一种。关于五祖弘忍的出生,记传事实大多都承认他是无父而生的孤儿,但对其来历和悟缘,《宋高僧传》《传灯录》以及《佛祖历代通载》等的记述都语焉不详,有意避开其它记载中关于五祖生前身后的传说,免滋后世疑窦。对此南怀瑾先生认为,唐、宋以后的禅宗宗徒们,大部分都直接以“了生死”为着眼点,便是针对解脱“三世因果”而发。庄子所谓“死生亦大矣”的问题,也正是古今中外所有宗教、哲学、科学等探讨生命问题的重点所在。何况佛法中的禅宗,尤其重视此事,大可不必“曲学阿世”,讳莫如深略而不谈。
同五祖“转身再世”之说相辉映,而经常见之于中国人生思想与文学意境的,便是唐人传说中的“三生因缘”。
大意是说,富家子弟李源,因为父亲在变乱中死去而体悟人生无常,发誓不做官、不娶妻、不吃肉食,把自己的家捐献出来改建惠林寺,并住在寺里修行。
寺里的住持圆泽禅师,很会经营寺产,而且很懂音乐,李源和他成了要好的朋友,常常坐着谈心,一谈就是一整天,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有一天,他们相约共游四川的青城山和峨嵋山,李源想走水路从湖北沿江而上,圆泽却主张由陆路取道长安斜谷入川。李源不同意。圆泽只好依他,感叹地说:“一个人的命运真是由不得自己呀!”
于是一起走水路,到了南浦,船靠在岸边,看到一个穿花缎衣裤的妇人正到河边取水,圆泽看着就流下了泪来,对李源说:“我不愿意走水路就是怕见到她呀!”李源吃惊地问他原因,他说:“她姓王,我注定要做她的儿子,因为我不肯来,所以她怀孕了三年还生不下来,现在既然遇到了,就不能再逃避。现在请你用符咒帮我速去投生,三天以后洗澡的时候,请你来王家看我,我以一笑作为证明。十三年后的中秋夜,你来杭州的天竺寺外,我一定来和你见面。”
李源一方面悲痛后悔,一方面为他洗澡更衣,到黄昏的时候,圆泽就死了,河边所见的妇人也随之生产了。
三天以后李源去看婴儿,婴儿见到李源果真微笑,李源便把一切告诉王氏,王家便拿钱把圆泽埋葬在山下。
李源再也没有心思去游山,就回到惠林寺,寺里的徒弟才说出圆泽早就写好了遗书。
十三年后,李源从洛阳到杭州西湖天竺寺,去赴圆泽的约会,到寺外忽然听到葛洪川畔传来牧童拍着牛角的歌声:
三生石上旧精魂,
赏月吟风莫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
些身虽异性常存。
李源听了,知道是旧人,忍不住问道:“泽公,你还好吗?”
牧童说:“李公真守信约,可惜我的俗缘未了,不能和你再亲近,我们只有努力修行不堕落,将来还有会面的日子。”随即又唱了一首歌:
身前身后事茫茫,
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江山寻已遍,
欲回烟棹上瞿塘。
牧童掉头而去,从此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了。
唐宋以后,由于这段故事的普遍流传,不但平添中国文学与言情小说中许多旖旎风光,同时也为中国文化确立了因果报应的伦理道德观,以及特别注重人格修养的浓厚风气。
南怀瑾先生进一步指出,关于生命的延续,牵涉到前生后世的问题,在中国文化、埃及文化、希腊文化中,自古都存在着。但从中国文化来说,秦汉以前,对于生死问题,虽然早已有了“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的解说,认为人死后便可化为鬼魅或神祗,但并无“转生再世”的明确说法。自东汉以后,佛教传入中国,“三世因果”和“六道轮回”之说,才同中国固有的游魂之变等鬼神思想合流。自魏晋以后,“转身再世”的观念,就一直普植人心,而且广泛地为佛道两家所引用,永为生命延续的牢固观念。禅宗“了生脱死”的思想即由此建立起基础和究竟的目的。唐以后“三生再世”的观念,和忠臣、孝子、节妇、义夫等,以及“生而为英,死而为灵” “神鬼神帝”的思想,也便结合佛法的生命延续观念,确立了中华民族但求正义的至善至真,而“不畏生死”的大无畏精神的牢固基础。生命的轮回转世之说,就佛教和正统禅宗的立场而言,是根本的要点所在,信者自信,非者自非,此须真正智慧的抉择。
静乱无二,禅农双修
五祖绍承四祖的宗风,为《宋高僧传》所记述,亦极重禅定修证的行持;并非专以“无姓”或“性本空”等三两句奇言妙语,便可侥幸而得祖位。至于五祖弘忍的禅宗法要,则见于他的门弟子所记述的《最上乘论》。
——《禅话》
禅宗多隐居山林,远离城市,这一点在禅宗各种记载及传说中较为一致。五祖弘忍继承了四祖道信山林幽居的清修原则,在双峰山东冯茂山建立道场,名东山寺。禅宗聚居山林,但不是不问世事。在《楞伽师资记》卷一中,载有他回答学人为何不住邑落的一段话:
问:学道何故不向城邑聚落,要在山居?
答曰:大厦之材,本出幽谷,不向人间有也。以远离人故,不被刀斧损斫,一一长成大物后,乃堪为栋梁之用。故知栖神幽谷,远避嚣尘,养性山中,长辞俗事,目前无物,心自安宁,从此道树花开,禅林果出也。
弘忍解释得很明白,为了修习禅道,要避开城市的干扰,以养成栋梁之材。成材后,还是要供庙堂之用。而庄子赞扬山中不才之木,好在永远派不上用场,永不为人所用,得以“保其天年”。这段话虽不免受了庄子的某些影响,但对如何选择禅家修行之地的阐释,已十分精辟明了了。
事实上,自魏晋以来的禅者,几乎都是在深山辟地以修道,只在道树花开,道果成熟之后,方才弘法度人。且栖身幽谷,若不制心,也是难以调伏其心的,何况处在城邑聚落。所以,弘忍大师本人也是“昼则混迹驱给,夜则坐摄至晓”。他那身体力行的精神,对于实施他空山禅修的思想,自然是大有裨益的。另一方面,弘忍大师提出了“大厦之材,出自幽谷”的理论,也说明了他将会坚持道信大师远离政治的禅林清修原则,从而保持禅林清净这一优良传统。
道信大师的禅法,教人把捉此心,不使动乱,避乱求静,有厌离事物、隔绝外界的倾向,保有传统禅法的规范。弘忍的禅法则要求修习者做到“静乱无二”,“语默恒一”,从而打通了动和静、语与默的间隔,做到于日常生活中体现宗教出世的精神境界。这种心性修养方法,影响到后来宋明儒教修养心性的方法至深。禅宗各派,都不同程度地体现了弘忍提倡的这种心性修养方法,寓出世于世间。这种方法更能扩大禅宗的影响,也符合大乘佛教济世度人的宗旨。
在禅教方面,弘忍大师“萧然静坐,不出文记,口说玄理,默授与人”,他“生不瞩文,而义符玄理”,以故“四方请益,九众师横,虚位实归,月俞千计”(《楞伽人法志》)。由此可知,弘忍大师的禅法还是比较注重于“坐”的,这也是对四祖《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中坐禅理论的继承与发扬。相传为弘忍所作的《最上乘论》,也有这样的记载:
若有初心学佛者……端坐正念,闭目合口,心前平视,随意远近,作一日想。守真心念念莫住,即善调气息,莫使乍粗乍细……会是妄念不生,我所心灭。一切万法不出于心……若能自识本心,念念磨炼莫住者,即自见佛性也。